作者:七六二
那一刹那,无数个黑色的鬼影,在水底迅速游动,如同一簇簇巨大的蝌蚪队伍,朝漕运船只收拢,极速而有序。
快行船的船底,不断传来“咄咄咄”的闷响。
官兵惊疑不定,问:“什么东西?”
船夫见鬼一般,仓惶奔逃,大吼:“水鬼凿船!水鬼!”
周勤是京官,头一次南下押运漕粮,带来的官兵,不少都与他自己一样,是刚刚接触漕运的新鲜人。
众人听见声音,俱是神色紧张,然而看不见对手,只能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再见船夫们的惊恐神色,听到“鬼”字,气势几乎是瞬间就掉了一大半,惴惴不安地追问:“什么是水鬼?”
“快点逃命吧!”船夫们见势不妙,扑通通数下跳入水中,逃了个干净,“江湖分黑白,黑道无信无义,无所不用其极。溺水而亡者的冤魂化为鬼怪,最喜凿人船底,唯有黑道水匪敢于豢养,用于凿船、抢劫货物!”
“现在就逃,还能活命!”最后一名船夫,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几乎是喊破了嗓子,他凄厉的声音,为这个充满莫名“咄咄”声的黑夜,更添了一层诡异。他喊罢,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不消几时便已消失不见。
周勤立在船头,左摇右摆,朗声喊道:“魑魅魍魉作不得真,兴许只是过路游鱼,大家不可慌乱!”
船夫们逃命去了,快船吃水本就很深,此时剧烈地摇晃着,其上装载的粮袋纷纷掉入河中。
官兵们倒是镇定——他们不能不镇定,丢了漕粮是死罪,牛鬼蛇神还能挥刀杀上一杀。可是,水底游动着的“水鬼”一刻不停歇,如此大规模的水上攻击,纵使是押运漕粮许多年的老兵,也是头次遇上,一时间无法应对。
场面嘈杂,人群慌乱。
此夜,天幕漆黑,不见半颗星辰,只有一轮椭圆的月亮高高挂着。
冷月银灰下,漫天芦苇的碎屑,变成了闪烁的银芒。相较于奔逃四散的人群,芦苇的银芒飘浮着,十分缓慢,从人们的眼角眉梢游过。
就在这荒诞而梦幻的银芒中,一艘小小的乌篷船,缓慢地逆流而上。船头,那名短发僧人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嘴里念着一段往生咒。
一动一静,喧杂尘世,乍时寂寥。
一人一船,佛陀眉目低垂,冷眼洞察人世间。
尾注:
①汉亡而经学衰,清末学着皮锡瑞所言,此处经学主要指儒学。
②竺昙摩罗刹……通外国异言三十六种,出自《高僧传》。
第45章 怀沙
直到一把钝刀自下而上,扎破船底,河水汩汩涌出,周勤才不得不接受现实。他引颈抬头,朝另一艘船大喊:“文勉!你勾结水匪,企图劫掠漕粮?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文勉大笑,跃起,抽刀,回到领航船上,与周勤缠斗在一团,笑骂:“老子辛辛苦苦,往返来回数年,讨得过什么好?左不过是给你们这些京官、世家子,给你们这些蛀虫,糟蹋了东西!”
周家江凝剑法,乃是先人所创,年代久远,招式古拙,其威力毋庸置疑。然而,数百年来,周家人热衷于政治,在武道上少有进益,江凝剑法在近身械斗中,优势远不如从前。
哐!
一刀一剑在空中相撞,火星四溅。
哐当!
周勤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同窗好友一刀刺伤,本就惊魂未定,尚未做好应敌的准备。更何况,水鬼凿船,漕粮被劫,他已是心急如焚,再加上船只颠簸,这名周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竟一时不防,连二十招也不到,便被文勉觑到破绽,以刀压制,按在甲板上动弹不得。
刀刃闪着寒光,距离周勤的面颊,仅有一寸距离。
阴沉黑夜,水凉风冷,周勤呼出的热气喷在刀身上,瞬间化为一片白霜,“漕运乃是国之要政!文勉,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文勉冷笑,“周大人又知不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
周勤啐了一口唾沫,反问:“我死何足惜?我可怜的,是吃不上饭的老百姓!我忧心的,是北方的将士,是大周的国政!”
他的眼中,没有惊惧与憎恶,只有真诚的担忧与疑惑,“进之,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况且你不过区区一个九品小官,没有通天手腕,吞不下百来船漕粮。告诉我!是否有人要挟于你?”
“九品小官?呵呵,下官与周大人同齿同科,只不过,下官没有你的家世背景,没有贵人相助,到死也不过是个九品小官。”文勉的刀刃,已经贴在周勤的喉头,于他颈间压出了一道极细的血线,“良禽择木而栖,告诉你,让你死得明白。”
咄!咄咄咄咄!
水鬼们猛力地凿击甲板,恐怖的爆响从四面八方传来。夜间视物不明,然而从这爆裂的声响中,即可知道,水鬼已经缠住船队。
大势已去。
周勤的瞳孔骤然收缩,还想再做最后一搏,故作好奇,问:“是谁?”
他紧紧地盯着文勉的双眼,余光却落在对方握刀的手上,准备等待时机,绝地反攻。
文勉一直在笑,得意洋洋,眼中却总带着一股不甘的劲儿,低声道:“下官,跟了一位殿下,他是我的贵人。”
他说着话,双手握刀,运起一股暗劲儿,哐地一声,转动刀柄,将刀刃调换好角度,屏住呼吸,朝周勤压了下去,“他有勇有谋,雄才大略,会是一位明君。而你,既如此忧国忧民,便以尔血肉身,入此大河大江,滋养鱼虾,去喂养你的老百姓罢!死!”
咻——!
不料,文勉的寒刃,还未曾舔到周勤的血肉,黑暗中,突然射来一杆银枪!
叮!
尖锐的枪头瞬间扎穿了文勉的虎口,正正地点在他的刀柄上,激出一星火花。
文勉猝不及防,手中短刀落地,他本人更因疼痛与惊异,向后连退数步。
周勤瘫倒在地,吐出一口热气,却顾不得自身伤痛,来不及查看四周,只利落地侧向一滚,握剑跃起站稳。
咄!
银枪虽已与文勉的短刀发生过一次激烈碰撞,攻势却未有稍减,直如奔雷一般,射破如墨夜幕,继续向前方刺去——刺破夹板,扎穿船只,大半截没入水下。
掷枪者的内力深厚,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