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六二
铜驼街上,只有在外围护卫的禁军们还在整队。禁军作战少,行路、站岗多,故而多有身材颀长劲瘦者,穿一身黑色劲装,沐浴在紫红色的夕阳中,软甲上的铜片不时闪着微光。
地上的人影,被拖得很长。
众人听见那武士的叫唤,顿时哄笑不止,纷纷打趣着孟殊时,向他讨要喜酒喝。
白马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见孟殊时抬头望来,也不躲闪,一手扶着梁柱对他笑,做了个“多谢”的口型。
然而两个人的距离太远了,孟殊时哪里看得清?他趁着指挥队伍时,偷偷伸手做了个驱赶的手势,示意白马速速离开。
岑非鱼原本躲在白马身后,伸出两手、分开食中二指,在他头顶上比出两个抖来抖去的“兔子耳朵”。他见白马竟开始与孟殊时眉目传情起来,便突然站起身,学着孟殊时的动作,朝下边用力挥手,示意孟殊时无事退朝。
孟殊时顿时露出一副古怪神色。
白马虽看不清,但似有所感,叹着气回头,发现果然是岑非鱼在作怪。岑非鱼作怪被捉了现行,毫不难堪,大咧咧指点道:“将者,智、信、仁、勇、严,姓孟的是个将才。”
白马夹在两个人中间,有种做贼被抓到的错觉,没好气道:“你就没有安安静静的时候?走了。”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岑非鱼背着白马飞檐走壁,耳畔阵阵风声。
白马好奇,问:“你学武多久了?”
岑非鱼不假思索,答:“五岁习武,今年三十。”
白马懒洋洋地趴在他背上,心道,他竟学了二十五年功夫,这还是天赋异禀,才能有此成就,可纵使武功高如岑非鱼者,亦有双拳难敌四手、中毒遇险的时候,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独自行走于江湖,不受人欺凌钳制?到底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呢?
他越想越觉得前路艰难,不禁感叹:“你很厉害。”
“终于说了句大实话,没白疼你么。”岑非鱼侧头,用鼻尖碰了碰白马的鼻尖,开始自吹自擂,“我既有天赋,习武又刻苦,十余岁便上阵杀敌,立下战功无数。只可惜,匈奴人就像草原上的野草,杀也杀不光,春风吹又生。”
白马自行将他那些无耻言语略去,苦笑道:“你说得不对。我虽恨毒了匈奴人,可我自己是羯人,知道塞外异族的苦楚。非是妇人之仁,只是说句实话,匈奴人生来也不想活在塞外的黄沙与草原上,谁让你们汉人来得早,把好地方都占了?”
岑非鱼不假思索道:“他们可与汉人通商,可到中原落地生根,可以学汉人的好东西,可将中原的仁义道德带回去。可匈奴人如何?”
白马反驳道:“想我羯族归附大汉数十年,仍旧被当作胡族外人,不过是外貌颜色的差异,为何天生在户籍上就低人一等?”
岑非鱼沉默,摇头,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说话间,岑非鱼跃起落地,将白马放下,改作手牵手,带他走到街边的一处小面摊。
岑非鱼大手一挥,扔出一锭银子,吩咐:“老板!来两碗牛肉面,多加一份牛肉,两份猪耳朵,盐焗花生。再帮忙跑个腿,去明月楼买两盒牡丹饼,让他们多给一碗饴糖,到三河斋买两只烤鸭,最后去状元楼门口有个老妪摆的小摊上,拿两碗豆腐脑。”说到此,他看向白马,问:“豆腐脑,你吃咸的还是甜的?”
白马听他报菜名,口水差点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小食,都是岑非鱼给的,哪里知道豆腐脑要甜要咸?此时不敢多说,怕让别人看了笑话,支支吾吾道:“都、都行,跟你一样吧。”
岑非鱼下巴一扬,“一碗甜、一碗咸,咱有钱,吃一碗倒一碗。”
白马懒得与他分辨,忽然想起什么,问:“你不喝酒了?”
岑非鱼歪着嘴角笑了一下,道:“我若喝酒,怕你回不去啊。你想好,愿意跟我睡觉了么?”他的声音低沉而暧昧,仿佛带着一种引人堕落的魔咒。
白马退后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若换作以前,岑非鱼如此调戏自己,他怕是早就开口骂人了。可与他一同经历许多,白马隐约觉得,临江仙说得对,二爷是个怪人,却也是个好人。
他的好,与孟殊时不同,他不会将自己视作残缺的弱者,他想要如何做、便会如何做,坦荡真实,许是学过佛的缘故。更莫说他还是江湖闻名的岑非鱼,这三个字,在白马心中的烙印太深了。
白马看着岑非鱼的笑,不觉猥琐浪荡,只觉潇洒俊逸,再骂不出口。他内心极敏感,轻易不能接受别人的玩笑,此时却知道岑非鱼是在调笑自己,与他笑了笑便罢了。
然而,他心中难免唏嘘,喃喃道:“我如何就会遇上你?”
岑非鱼耳朵一抖,喝了杯粗茶,哈出一口热气,答:“缘生缘灭,自然而已。”
白马听不懂他的话,“胡说八道。”
岑非鱼食指扣了扣桌子,道:“《楞严经》中说,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是说,人世间生死更替、爱恨痴缠,万事万物都在因缘当中,凡夫俗子谁也逃不过。譬如说,我见到你,你对我笑,咱俩的因缘就成了。”
白马觉得好笑,反问:“你们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么?”
岑非鱼无奈叹息,道:“从前我读经,只道灭绝人欲,斩断因缘,十分简单,心不动则不妄动罢了。像出家人那样,一生躲在山中,哪里还会陷入凡尘俗事?可师父笑我,说‘未曾迷,何言悟?’”
白马肚里没有半点墨水,完全听不明白,问:“何解?”
小摊生意好,油灯燃得极亮,将岑非鱼的眉睫照得根根分明。
他的双眼半睁半闭,无限温柔,耐心地解释道:“儒家说得差不多,倒没那么玄乎。《论语》中有载:季路问孔子,如何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季路又问孔子,死是怎么一回事。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懂?”
白马点点头,道:“谁也不知先祖是否泉下有灵,祭祀是做给活人看的。故而,人敬事鬼神,重在一个‘敬’字。同理,芸芸众生俱是血肉之躯,舍弃肉身以求大道,放下不就是死了么?故而,人破妄悟道,重在一个‘破’字。既然岑大侠说情爱痴缠,就当你是爱我的罢,为何不将我杀了,破除这尘世虚妄?”
岑非鱼惊异于白马举一反三,接连拊掌叫了几声“好”。
他来了兴致,略一思索,道:“静夜枯坐,我曾扪心自问:你是我的劫数么?你是我的劫数。我杀了你能解脱么?我杀了你,或许能得解脱。因为你若不在,我的心自然会寂灭,心已寂灭,可不是跳出生死轮回道,修成悟道了么?”
白马单手支颏,眉眼含笑,饶有兴致地听着。说来奇怪,他不觉得岑非鱼聒噪,只觉得他说得十分有趣,大抵是跑腿的人还未至,想着能有一桌美食,心情格外的好吧。
岑非鱼又喝了一杯茶,道:“思及此,我便想:以后再不学佛了。因为悟道的乐,不如与你相伴的乐。冥冥中自有定数,你我俱在因缘轮回里,越过山河人间,在尘世中相逢,第一眼见到你,我便知道:此人,我是见过的。或许前世我们也曾相遇,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彼此都不肯放下。不破妄又如何呢?人终有一死,死后成灰,合同自然,不是最大的证道了么?”
白马灰绿的双眸,在橘黄灯火的映照下,如水温软明澈。
都道相由心生,他这一副明秀的模样,悟性也极强,点点头,道:“我好像记得,我父亲曾经和你说过同样的话。他是……他与我母亲的家族世代有仇,可两人终究还是在一起了。母亲总会因此而不安,觉得是自己祸害了父亲,父亲却说,一切都是自然而已。当时我不明白,是后来在思念他们的时候,慢慢从回忆中挖出来的。”
岑非鱼满眼都是慈悲,问:“你父亲……”
白马想得太多,已经学会化解悲伤,摇头道:“他的腿不好,常年都坐在一个破旧的小轮椅上,是波斯传来的稀奇货。匈奴人杀来的时候,他却奋力站了起来,与他们抗争。可惜力又不敌,被乌朱流一刀砍了脑袋。”
岑非鱼摸了摸白马的头,“我的错,我不该提。你父是个英雄。”
白马笑了笑,道:“没事,我父亲是站着死的,他是个英雄。不过,我总会想,我父母虽说有缘分在,只怕缘分也分好坏,若非母亲的家人,父亲不会落魄至此;若非父亲,母亲也不会被人灭族。我常常想,如果一切能重来,他们大概是不会在一起的罢,此乃孽缘,而我就是因这孽缘而诞下的孽种。或许我俩也是一段孽缘?”
岑非鱼喟叹一声:“如今,如你这般聪明的少年郎,可是很难遇到了。然而,你有一点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