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下里
“我……”梵劫心眼珠一转,立刻换成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极为可怜,他心思十分伶俐,知道自己若是胡说八道扯出一番谎话来应付的话,师映川只怕就不会理睬他了,因此索性说了实话,抓住师映川的袖子道:“映川哥哥,我是来投奔你的,我父亲说了,要我和师兄定亲,所以我就干脆跑了出来,本来我想去断法宗找你,不过后来在路上我听消息说你就在双仙宗这里,因此我就找来了……映川哥哥,你可不能赶我走啊,不然我就没地方可去了。”
说到这里,梵劫心就像是一只离了巢的受惊小鸟一样,可怜巴巴地抱住师映川的胳膊,两眼水光湿润,甚至还有些瑟瑟发抖的样子,似乎生怕自己会被对方拒绝了,只不过在梵劫心的目光深处,渀佛有一抹狡黠谑意一闪而过,分明是不怕的。
“……嗯?李神符?”师映川微微一愣,梵劫心口中的‘师兄’自然只能是晋陵神殿的圣子李神符,不过师映川立刻就不觉得如何意外了,一时间不禁陷入到了沉思之中,这事从梵劫心嘴里说出来,即便略有水分,但想必不会是假的,梵劫心身为殿主之子,而李神符却是神殿圣子,地位早已确定,只要没有相当大的变故,那么将来下一任殿主之位就必定是那李神符的,就好比自己身为宗子,若不出意外,将来就最可能接掌宗正之位一样,所以晋陵神殿殿主将独生子配给李神符,尤其梵劫心乃是侍人,二人将来可以生儿育女,使双方之间的联系越发紧密,与寻常夫妇也没有什么两样,因此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门好亲事。
梵劫心见师映川在那里思忖不言,便用力拉一拉对方的手臂,大声道:“映川哥哥,难道你就不肯帮我么?”他生得可爱,声音清脆之中又带着明显的童稚之音,听起来十分甜软,令人不忍拒绝,但师映川却是忽然笑了一笑,他起身下床,似乎是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父亲要你和你师兄定亲么?我倒觉得是一门不错的婚事,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可是……”梵劫心面露急色:“我……”师映川打断他的话,问道:“莫非你对李神符有所不满?将来如何,却也难说,但据我所知,你和他可以说是从小就在一起的,感情很好,以后他做了你的平君,自然也会一直好好待你的,你为什么不愿意?何况你师兄无论是品貌能力都乃是上上之选,多少人都想与他相好,难道你觉得他哪里很差么?”
“哎呀,不是因为这些啦……”梵劫心精致的眉毛皱着,挠了挠头,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咕哝道:“我师兄当然很好,我对他也没有什么不满的,但是……但是这是两回事嘛,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把他当成亲哥哥来看,一个人又怎么能和自己的哥哥成亲?”
“我知道感受总是个人的,可你现在说的也真是孩子气的话。”师映川哑然失笑,他拍了拍梵劫心的小脑袋:“你偷偷溜出来,此事即便是我不通知晋陵那边,想必神殿那里用不了多长时间也会知道,会有人来带你回去的,或者干脆就是你父亲者修书一封请我派人送你回去,你说呢?”梵劫心张口欲言,不过灵活的眼睛忽又一转,仰头瞧着少年的脸,背着两手一板一眼地问道:“映川哥哥,难道你是怕了我父亲么?”
师映川被人这么质疑,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朗然而笑,眉宇之间尽显傲色:“劫心,你这种明显的激将法可没什么用,以我师映川今时今日的地位,这天下间还真没有我要怕的人物。”不过他话锋一转,脸上的表情又柔和了:“你这样私自偷溜出来,你父亲要多担心?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若是父子两人之间有什么分歧的话,可以好好商量,你这样任性地离家出走,你父亲心里一定很着急,就好象我出门在外的时候,家里人也会为我操心一样。”
“那不一样!”梵劫心急了:“我爹他这个人……总之不一样,你有疼你的师父,有爹爹,可是我父亲他才不一样呢,他什么事情都不肯听听我自己的想法,只凭他的意思去做,哪里会管我喜不喜欢……”梵劫心说着,望着师映川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表情,不禁就有些神色阴晴不定,不过片刻之后他的小脸上就露出了质问的模样,拉住师映川的袖子,很认真地说道:“映川哥哥,当初你和万剑山千醉雪的婚事,就是你师父一手包办的是罢,你敢很坦诚地告诉我,你那时一点怨言也没有吗?”
这小鬼……师映川有点哭笑不得,听到梵劫心看似任性,实则不留丝毫余地、步步紧逼的表现,师映川倒是生不起气来,甚至男孩的话也似乎引发出了师映川心中一直埋藏着的某些积郁之感,他轻叹一声,道:“好罢,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听到师映川这么问,伶俐的梵劫心就知道有门儿,此事应该是有回旋余地的,不禁悄然松了口气,马上一脸天真笑容地抱住师映川的手,说道:“这个很简单啊,我最近一段时间就住在映川哥哥你这里了,我很好养活的,只要让我吃饱喝足有地方睡觉就可以了。”
梵劫心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不瞬地仰头看着师映川,满脸期盼,若是给他安上一根尾巴的话,只怕就要拼命地摇起来了,师映川见状,略一迟疑,到底还是叹了口气,道:“……算了,你既然愿意跟着那就跟着罢,但是我告诉你,若是你父亲知道你在我这里,跟我要人的话,那么我可是不会给你打掩护的。”梵劫心顿时放下心来,他知道这时自己不能再得寸进尺地向师映川提更多的要求了,反正来日方长,便立刻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满不在乎地摆手道:“安啦,安啦,我都知道的。”
师映川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小家伙好象不太可靠,不过这也无所谓了,都是些小事,小孩子嘛,在这个年纪总是比较叛逆的,时间长了就好了。
接下来双仙宗的接收较为顺利,最重要的灵玉液脉也已经有足够的人手在把守,师映川已下令命人进行开采,至于梵劫心,这个小侍人自从来了以后,倒是表现得很乖巧,没让师映川操什么心,日子也就这么风平浪静地缓缓向前推移。
这一日仍然春雨绵绵,师映川在密室里实验完毕,处理了尸体之后,便走进一处庭院,这里窗明几净,看着没有什么富贵气象,但胜在幽雅出尘,周围遍种草木,师映川脸色微微苍白,眼中若是仔细看去,分明还有些血丝,师映川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青石小路,不过这时他却瞧见不远处的走廊上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梵劫心,见了师映川回来,男孩便立刻招手笑道:“映川哥哥,你刚才去哪里了?我问了其他人,都说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师映川走过去,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临时有些事情而已。”梵劫心也不继续追问,只拉住师映川的手笑吟吟地道:“映川哥哥,我煮了一壶姜茶,你喝一碗罢,去去湿气。”
这样的天气确实很适合喝上一碗热乎乎的姜茶,师映川便笑着点了点头,跟着梵劫心进到屋内,梵劫心乖巧地倒了两杯姜茶,两人便坐下喝了起来,不过一杯姜茶才喝到一半的时候,师映川突然间就一抖手,杯子重重被他放在桌上,杯里的姜茶几乎溅了出来,师映川的眼眶里迅速布满了血丝,同时眼球也以惊人的速度微微膨胀起来,瞳孔却是瞬间紧缩成针孔状,师映川忽然用力按住脑袋,绝美的面孔变得扭曲起来,他张开嘴用力呼吸几下,紧接着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脸色迅速变得涨红,他死死咬紧牙关,面部的肌肉都因为牙齿紧咬而抽搐起来,太阳穴上也随之鼓起了青筋,即便是旁人看着,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梵劫心见状,下了一跳,忙丢下杯子去看师映川:“……映川哥哥,你怎么了?”
“出去……”师映川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这么两个字,他这一年来因为身上的寒心玉和自身修为加深以及探索秘法逐渐成效显着的关系,已经很少会出现癫狂的情况了,甚至偶尔还可以勉强维持一丝神智,因此还能够叫梵劫心离开,他完全不想伤害这个可爱的孩子,更何况梵劫心与其他人不同,若是想要在发生什么事情之后提起裤子当作什么也没发生,那是不可能的,梵劫心是晋陵神殿主人的独子,他的身份注定了别人在伤害他之后,必须要承担起应该负的责任,并且一系列的后续事情很可能会复杂化,就好比当年师映川与季玄婴有了合体之欢,若非师映川乃是被迫所为的话,那么虽然他是断法宗宗子,也必然要付出代价。
梵劫心却浑然不知自己现在正身处危险之中,他慌乱地扶着师映川的手,连声问道:“映川哥哥,你到底怎么了?”师映川只觉得自己就快要忍耐不住,他突然间狠狠挥开梵劫心,声音嘶哑道:“……滚出去!不许进来!”当下动作极其粗鲁地将梵劫心丢出房间,锁上了门。
门外响起男孩急惶的声音,敲着门,但所幸并没有真的闯进房间,师映川拼命克制住自己,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神智,点住了自己的穴道,令下半身无法动弹,整个人不能移动,无法离开房间,做完这一切之后,师映川终于再也支持不住,眼里已是血红一片。
外面梵劫心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隐隐有嘶哑可怖的低嚎声从里面传出,他不敢离开,怕师映川在里面出了什么事,但因为刚才师映川面色狰狞地命令自己不准闯入,所以他也不敢进去看个究竟,只能心中焦躁地等在外面,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开了,一脸惨白的师映川出现在门口,梵劫心这才终于把一直高高提起的心脏落进了肚子里,这时师映川见他张口欲言,便摆手在他前头就截住了话,道:“我没事,刚才是出了一些问题,你不用怕。”
师映川一句话就把梵劫心的问题都堵死了,男孩噎了噎,满心不甘地嘟着嘴,但也确实是不再追问了,师映川摸摸他的头,声音有些虚弱地道:“雨已经停了,外面天气不错,你出去玩罢。”梵劫心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出去玩,他摇了摇头,关切地道:“映川哥哥,你没有事吗?我还是留下来照顾你罢。”师映川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没有关系,别担心。”
说话之间,一个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劫心。”梵劫心乍听之下,立刻就像是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跳了起来,下一刻,师映川的眼皮轻微一颤,他无声无息间拉住了正意图逃走的梵劫心的手,向外面走去,梵劫心满心不愿,但师映川的手却像是铁钳子似的,虽然箍得他并不痛,但也休想脱身,只得被对方拉着走,一时两人走到外面,就看见庭院里的一条小路拐弯处,一名青年正缓步走来,见了二人出来,并未开口,只是目光缓缓从二人身上扫过,此人修眉凤眼,左眼角位置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面容十分俊美,身材亦如苍松般挺拔,肩宽腰细,挽着一个干净整齐的黑髻,他平静的目光落在师映川身上,看不出喜怒,不过显然是认出了这到底是谁,这时梵劫心却突然整个人‘嗖’地一下藏在了师映川的身后,只探出一个小脑袋偷看着青年,慢吞吞地道:“师兄……”
这人自然就是李神符,他双手负于身后,眼中带着一丝淡漠,不过在看到梵劫心小脸上那种又是懊恼又是紧张的样子,青年心中就不禁轻叹了一声,从容说道:“你私自离开晋陵,殿主命我带你回去。”说罢,向着师映川道:“久已不见,君上风采更胜从前。”他的嗓音颇有磁性,十分悦耳,说话也是不紧不慢,娓娓而来,师映川嘴角勾起一丝灿烂的微笑,微微点头致意:“……比起上次见面,李公子更是意气风发许多。”
两人彼此客气几句之后,李神符便道:“劫心年幼不知事,与殿主起了争执,前时便私自离开晋陵,我奉殿主之命带他回去,这几日劫心在这里,想必给君上添了不少麻烦。”李神符也不说自己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而师映川当然也不会问,但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不回晋陵!”梵劫心脸上有着愤怒之色,他仍旧躲在师映川身后,但拳头已经攥了起来,用力挥舞了一下:“凭什么我要听从他的安排?从来都不管我,却要我必须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话,凭什么?”李神符依然沉默,平静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似乎是习以为常了,道:“劫心,不要胡闹,跟我回去向殿主认错。”
青年的声音完全不冰冷,很平和,但却给人一种不可置疑、同时也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强硬之感,但梵劫心显然不吃这一套,只紧紧抓住师映川的袖子,似乎是在宣告了自己对于此事的决定,倔强地道:“我不。”顿了顿,忽然微抬了下巴,说道:“师兄,我喜欢的是映川哥哥,我不能听我爹的话,跟你定亲。”
这一句话算不得什么石破天惊,但也让李神符原本平静的脸上微微出现了一丝波动,如同刀子细细剃过一般的清冽眉毛顿时扬了起来,李神符眯起双眼,目光罩住梵劫心,似乎想要就此看穿男孩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而梵劫心也毫不躲避他的目光,小脑袋微扬着,白嫩的双颊隐隐流动着一抹红扑扑的好看颜色,李神符看了他片刻,然后又转而看向师映川,还没等他说什么,梵劫心已经抢先道:“映川哥哥,我不要跟师兄回去,你跟你去断法宗好不好?”
面对这一幕,师映川几乎想要翻白眼,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梵劫心的头顶,道:“别耍孩子脾气,你师兄都已经来了,你还胡闹。”梵劫心抱着他的胳膊还想撒娇耍赖:“映川哥哥……”师映川胳膊轻轻一抖,轻易地把手臂挣脱出来,然后一手按在梵劫心的肩头,将他向前一送,对李神符道:“小孩子就喜欢任性,李公子带他回去罢。”
这一幕登时就令梵劫心一呆,似乎不相信自己就这么被拱手相让了,他扁了扁嘴,眼巴巴地看着师映川,突然间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映川哥哥你好讨厌……”师映川见此情景,顿时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他望向不远处的李神符,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摊手动作,李神符走了过来,眼中闪过淡淡无奈之色,语气却没有放软,轻叱道:“别闹。”梵劫心哪里肯听他的,索性拽过李神符的袖子就擦起了眼泪和鼻涕,抽抽噎噎地道:“你们都欺负我……两个大人欺负我一个小孩子……”
师映川瞧着不象样,便道:“算了,先进屋再说。”李神符看了一眼自己被梵劫心弄得一塌糊涂的衣袖,显然是默认了这个提议。
三人进了屋内,师映川刚一坐下,梵劫心就死活赖在了他身边不走,师映川无奈,对李神符道:“劫心私自离家,梵殿主那里可曾震怒?只怕这小子现在是吓得不敢回去了。”李神符端坐不动,道:“……殿主确实不快,劫心此次私离神殿,回去之后,还须领罚。”
第194章 烟花易冷
梵劫心一听,立刻就像是得到了什么凭证一般,渀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蹦了起来:“映川哥哥你看见了罢,我在那里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一点自由也没有!一直以来对我都是想打就打,想罚就罚!我不要再待在晋陵了,我早就受够那里了!”
李神符坐在一旁,见到梵劫心如此,原本凝定的眼神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摇了一下头,自己动手舀起手边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师映川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听到,不过梵劫心显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妙目一转,一把就搂住他的胳膊,半嗔着央求道:“映川哥哥,我不想回去,你就让我待在你身边好不好?我会很听话的,绝对不给你添半点麻烦,真的!我可以保证!”
话音方落,李神符却抬头看过来,淡淡道:“……劫心,你不要再胡闹下去,我既然奉殿主之命带你回去,此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顿一顿,神色之间已经严正起来:“你我定亲之事目前还只是殿主私下跟我和你二人说过,并不曾公诸于众,否则若是已经公布出来,而你却私自逃离晋陵的话,你可知会造成什么后果?到时候殿主势必对你重责。”
梵劫心却冷哂一声,瞪着漂亮的眼睛,缀缀道:“师兄你明明也是不喜欢我的,为什么你就不能跟我爹说,告诉他你不想跟我定亲?”李神符抬起眼来凝视着梵劫心,俊美的面孔微微抽动了一下,精光敛藏的黑色眸子逐渐绽放出带着些凌厉的光彩,道:“劫心,你我自一开始就在一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一向对你究竟怎样,你自己再清楚不过,你是如何得出我并不喜欢你的这个结论?”
李神符压低了声音,语速也放慢了,缓缓劝解着,梵劫心闻言,一时抿紧了红润柔软的嘴唇,他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用一种别人捉摸不清的眼神紧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渀佛要把地面看出个窟窿来,他就这样沉默了片刻,然后就突地抬起了头,直视着自己的师兄李神符,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而费力,瞪着漂亮的双眼,死死注视着青年,道:“是的,师兄你对我很好,平时都是非常维护我的,可是你明明知道我说的‘喜欢’和你不是一个意思,你是把我当成师弟,当成一个小孩子小兄弟这样喜欢的,而不是当成以后会生活在一起的人来喜欢的!我不想和一个亲哥哥一样的人成亲,不想以后给这样的人生小孩子!”
梵劫心说到此处,声音变得很大,近乎声嘶力竭,渀佛是在和谁争辩一样,白嫩的小脸也已经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甚至可以看到他因为过于激动而在颈间微微凸起的青筋,而他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这番话也显然出人意料,令师映川和李神符都有些动容,李神符手上捏着茶杯,沉吟不语,师映川却想起当初自己也是由师父连江楼一力做主,与当时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的千醉雪订婚,甚至都没有提前通知一声便公布于众,完全没有问过自己的想法,这与现在梵劫心的遭遇何其相似,想到这里,却是心神被牵动,有些微微的恍神,不过他如今心志坚定,恍惚片刻也就撇去了这些已经无意义的想法,双眼重新恢复了清明,而李神符则是平静地凝视男孩,听到对方的控诉,淡然道:“劫心,先跟我回去,以后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商量。”这时梵劫心已抬手用力拭去眼中泛出来的泪花,脸色通红,双手用力握在一起,削瘦的双肩也强硬地立着,倔强道:“你们只把我当成小孩子,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会高兴也会难过,凭什么我就要像个木偶一样被人牵着走,把自己的一生交给别人安排?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在任性,觉得你们都是在为了我好,可是我可不可以不要这种好?是好是坏我自己最知道,其他人觉得好的东西,对我来说却不一定就是好的,你们明不明白?!”
梵劫心说完,渀佛耗尽了力气一般,连连咳嗽起来,他咳罢,慢慢平静下来,脸上就出现了一抹在他这个年纪相当罕见的恍惚之色,他喃喃道:“我虽然还小,可是也应该有选择的权力啊,不然当很多年以后,我觉得生活得很不快乐,到了那个时候我能抱怨谁?去恨谁?难道要说我梵劫心当初是逼不得已,是有苦衷的吗?哼,所谓的苦衷,只不过是自己不去试着争取的借口罢了!”话音未落,再不看两人,径自跑了出去,师映川和李神符见状,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没有一个人去追,师映川是因为知道梵劫心肯定不会离开,而据他猜测,李神符身上必定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确定梵劫心的踪迹,因此对方也不怕梵劫心跑了。
室中陷入一片异样的安静当中,师映川一手轻捻着腕间的寒心玉珠,心神沉入其中,少顷,李神符忽然开口道:“……劫心年幼顽皮,让君上见笑了。”师映川立时收摄了心神,微笑道:“哪里,我小时候不知比他顽劣多少,还不是一样长大了,再说劫心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只不过有时候难免任性一些罢了。”此刻师映川双颊苍白,清靥如春,他肤色不算多么白皙,因此这苍白的脸色就显得分明起来,他先前研究秘法的后遗症发作,整个人眼下在虚弱中焕发出一股异样的妍丽光彩,好象是鲜花盛开到了极处,正开始凋谢一般,李神符看他这副模样,心中疑惑,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也谈不上熟悉,当然不会贸然问起,倒是师映川感觉到李神符周身勃发的旺盛生机,气血极盛,心中不禁隐隐有些骚动,但师映川立刻就理智地按捺住了这股出自于本能的异状,要知道李神符可是晋陵神殿的圣子,身份特殊,而且自身修为亦是深湛,师映川可不想因为研究秘法的缘故而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不过李神符既然来了,按照两人的身份来说,自然不能不招待一番,当下师映川就道:“李兄倒也不必急着回去,既然到我这里来,我自要尽一番地主之谊才是。”李神符也不推辞,只道:“那就叨扰了。”师映川微微一笑,去叫了人来,吩咐马上置办筵席,那人领命而去,立刻就下去安排,这里虽然不是断法宗,很多东西也不齐全,不过在短时间内还是布置出了一桌酒席,虽说算不得顶好,但在仓促之间能做到这种程度,却也不容易了。
之后也算是宾主尽欢,一时酒残肴冷,外面星子稀疏,师映川把袖一挥,道:“天色已晚,我先前已让人收拾出一间客房,李兄暂且休息一晚,有事明日再说,不知李兄意下如何。”李神符微微点头:“既然如此,李某便打搅了。”说着,心中却在思量,他的观察力一向十分敏锐,刚才宴中他似是心有所感,隐隐觉得师映川似乎哪里不对劲,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刹那间的灼热,似乎是攫取和渴求的意味,李神符心中隐隐生悸,不明白是因为什么,他自然不会肤浅地认为是师映川对自己有什么旖旎念头,但心中还是暗自有些警惕起来。
师映川又道:“李兄不必担心,劫心不会跑远,现在他大概已经回房,说不定已经睡下了。”李神符道:“我知道他就在附近,的确不会有意外,劫心性情骄纵,还望君上不要见怪。”师映川心知李神符一定是有什么特殊方法可以追踪梵劫心的行迹,所以才胸有成竹,并不担心什么,现在听他这么说,更是有了数,便微笑着客气了几句,命人带李神符去安排好的住处。
晚上的月光颇为温柔,洒在身上,虽然丝毫没有阳光那样温暖的感觉,却也把人全身上下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师映川抬头看着月亮,眼中深邃,就好象是一汪深沉无比,难以探究深浅的幽潭,不一会儿,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房间里已经熏好了香,屋里有地龙,还生着暖炉,空气里暖香弥漫,点着灯,很是明亮,一时师映川进到里间,却发现床上已经有人在躺着了,地上放着两只小靴子,大床上一条锦被铺开,被子里面微微鼓起了一块,定睛一看,原来是梵劫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师映川自己的屋子里,眼下正蜷缩在被窝内,双眼闭着,鼻息沉沉,却是已经睡着了,师映川有些意外,他刚想开口叫梵劫心起来,但话还未出口,又止住了,索性不理这些,脱了靴子坐在床上,开始打坐。
师映川坐在被熏得香喷喷的房间里打坐,只见他一吐一吸之际,气息极其绵长,他如今早已跨过先天阶段,到了他现在这个境界,劲道已经完全凝练,肉身气血打熬成型,自身得到了极大程度上的强化,皮肤,血肉,骨骼,五脏六腑,全身的每一处都已经操控自如,脱胎换骨,在这样的情况下,普通武者已经不能够依靠数量上的堆加而奈何得了像师映川这种程度的武道强者,虽然还没有强大到完全可以无视数量上差距的程度,但就算是一旦陷身于千军万马之中,处境也不会很危险,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级别的强者已经可以彻底无视人海战术,事实上这样的强者虽然可以在千军万马之中发挥极大的战斗力,对敌人造成极大的杀伤,但终究也还是血肉之躯,并没有陆地真仙之称的大宗师那种恐怖的实力,所以若是陷入人海之中时间过久,就总有气尽力竭的时候,不过这种情况很少会发生,因为只要没有差不多的强者从旁牵制,那么像师映川这样的高手就可以在发现自己开始气力不足的情况下从容退去,保全自己,这已经不是仅凭人海战术就可以阻拦对方离去的,而这也是世间武道大兴,皇权无法至上的根本原因,当个人的武力已经超脱人体的极限,一人一剑可以纵横天下的情况发生时,武力就成为了世上最权威也最简单粗暴的真理。
室中安静,师映川呼吸绵长,淡淡的白雾从他口鼻间溢处,如此反复,渀佛没有休止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忽然睁开眼,他脸上突然间涨红,紧接着又变白,反复数次之后,这才彻底平静下来,但一双眼睛却隐隐闪烁着幽光,有点像是黑暗中的蛇睛一样,这却是出自弑仙山的秘法了,师映川幼年时期可以说是经历坎坷,心性被磨得圆滑许多,而且现在随着年纪渐长,越发地能够静下心耐住寂寞,一意修行,因此这些年无论是修为还是道心都很有长进,每日里除了处理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外,就是行功打坐,从不耽溺于享乐,在这一点上,与他师父连江楼倒是越来越相似了。
室中的灯光因为有香炉里白雾弥漫的缘故,变得好象十分朦胧似的,就好象空气里有着无数的时光流逝所碾碎的细屑,师映川眯着眼睛,似乎在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然而下一刻,一股冷彻冰寒入骨的精光就像是两把利剑一般,陡然从少年眼中射出,师映川的目光渐起锐利锋芒,扭头看向某个方向,语气冰冷地轻声说道:“在那里看了这么久,莫非还没有看够不成?……无胆鼠辈,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话音未落,师映川眼中精光凛然,已是一指刺出,这道指风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射出,竟是浑然无视了窗户的阻隔,直接出现在室外,是某种意义上对于‘隔山打牛’的另一种更精妙的诠释,在出现于室外的刹那,这蕴含着无尽威能的一指,立刻就全部爆发而出!
黑暗中陡然出现了一个身影,而此时师映川的一指也已即将点在了对方的额间,感受着这一记指风之中蕴含的恐怖力量,黑影脸色大变,瞬间就将自身的力量全面催动起来,与此同时,施展身法疾退向后,竟是准备生生抵挡住这一指,宁可拼着重伤也要拦住这一记杀招,一举逃走,他心中也有计较,认出这是断法宗的一式绝学‘截阴指’,此人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在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自己可以在这一招之下险险逃生!
但就在这时,黑影的瞳孔骤然紧缩!一道艰涩的声音伴随着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从他口中嘶哑发出:“这不是先……”可惜话到这里就已经戛然而止,刹那间黑影只觉得一道浑厚凌厉之极的力量爆发出来,将他的护体真气全部撕碎,紧接着,他的额间微微一凉,眉心正中已经无声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血洞,黑影连鲜血也没有吐出半点,身体已在这股大力之下往后倒飞回去,摔进一处花丛里,整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而这时花丛里的尸体忽然间就开始迅速腐烂,没一会儿就变成了一滩脓水。
师映川依旧坐在床上,他已经可以确认那个偷窥之人已经毙命,但他却完全没有出去看一看的想法,因为他知道既然此人会来窥探他的一举一动,那么就一定不会有任何泄露身份的可能,自己是不可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的,根本没有必要去白费力气,而事实上,他想的完全正确,这时花丛里除了一摊被尸水浸透的衣物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留下了。
师映川眯起眼,眼神毫无变化,依旧是形同冰雪一般的冷淡,刚才暗中窥视之人是属于哪个势力的他并不太关心,有可能是出自断法宗内部,也有可能是另外什么人所驱使,而真正令他愤怒的是自己被监视的这个事实,不过师映川旋即就按捺住了自己,他冷然一哂,重新闭起双眼,压抑下心中的微澜,继续打坐,对于刚才的事情他并没有什么意外,因为他太明白了,当‘师映川’这三个字悄然崛起,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熟悉这个名字时,这是一种荣耀,也是骄傲,但同时一将功成万骨枯,在自己站到峰顶时,又会有多少人被自己踩在脚下?很多人的利益,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很多性命攸关的事情,或许都会因此而悄然发生着不可预知的变化,自己的存在影响到了太多人,希望自己死掉的人永远会比依附自己的人要多,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而自己要做的并非一味扫除异己,因为这样做太麻烦也太愚蠢,事实上师映川很清楚自己真正要做的就是让自己不断地强大起来,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牢牢压制住其他人的野心,这就是残酷而又简单无比的丛林法则,只要自己足够强大,那么就不必理会来自于外界的任何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