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 第148章

作者:四下里 标签: 近代现代

“剑子!”一名太上长老须发皆张,脸上怒色分明,沉声道:“你是天之骄子,尊贵无比,但既然确定你是宁天谕转世之身,那么无论是我断法宗还是其他宗派世家,都不可能坐视不理,这世间已再难容你!眼下大长老与莲座给出的两条路已是我们可以做的极限,剑子若是还不领情,当真就是自绝于宗门了!这世间,只怕也再没有你容身之地!”

“那又如何?”师映川狂肆而笑,大声道:“强者不会妥协,永远不会!如果是普通人,哪怕是帝王将相,在局势变换之下也就只能选择服从,无法抵抗,不得不从大局出发,然而我辈武者的一切来源于自身力量,纵然世上人人都要败坏我,我一身伟力却未失去,所以仍然可以抗争!”

“……不过是一群胆小鬼罢了!”师映川哈哈大笑,他不屑地看着大殿中的一张张神色不一的面孔,语气中满是讥笑:“不仅仅是你们,还有所有希望制裁我的那些人,无非是害怕宁天谕卷土重来罢了,你们畏惧他,所以要打着为天下安宁的幌子提前出手,把可能的危险苗头消灭,自此安稳无忧,却根本不会去想我是多么无辜!是啊,你们人多势众,天下大概有千千万万的人都站在你们一边,跟你们抱着同样的想法,而我,却只有一个人,如此一来,似乎理所当然的应该牺牲我来‘顾全大局’,因为人多的一方就是正义,就是真理!”

师映川的一番话毫不客气地撕下所有的遮羞布,他笑着,看着许多人铁青的脸,又轻轻摇头:“但我不怪你们,真的不怪,因为如果是我处在你们的位置,站在你们的立场,那我也会像你们一样这么做,事实上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但是!”

他蓦然抬高了音调,同时一只手伸出,指点着殿内众人,惨寒一笑,仿佛在宣布一个无可动摇的信念:“但是你们这些人听清楚了,我就是我,不会接受被动局面,天上地下,无人可以操纵我的命运!我师映川生在这世间,所看重的无非三件事:生命,自由,力量!但凡意图伤我性命、毁我自由、夺我力量之人,皆是我不共戴天之仇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哪怕是天下人拦在我面前,我也一剑而去!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亲朋好友,我必杀之!”师映川说着这些话,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已就此改变。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然而人生在世,求的不就是一个痛快逍遥么?此念一起,心中原本的块垒顿时纷纷倒塌,一片光明!

他拂袖狂笑,取下自己所佩的别花春水剑,轻轻抚摩着,既而放在地上,道:“还给你们。”话音未落,猛地抬手一拂,已从腰间拔出一柄软剑,环顾四周:“天不容我,我便反天!我现在就要离开,今日谁若拦我,只管放马过来!”

第233章 我辈岂是无情人

一时间形势骤变,师映川拔剑相向,众人见得这番癫狂景象,猛然大震,却是明白师映川的意思了!师映川哈哈一笑,然后摇头,嘴角隐藏着一缕冷笑,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就那么转身向外走去,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很稳,半点也不踉跄,慢慢地向外面走,其他人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一时竟是无人有所动作,不过这种情况只持续了片刻,当师映川即将跨出大殿之际,便是此时,一声厉喝爆发出来,撕破了这暂时的诡异沉寂:“……站住!”

“到底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吗?”师映川叹息一声,却也随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而随着这一声断喝,他微微昂头,正视着前方,已经洋溢杀机的眼睛却是清澈的,只是那眼神却变得漆黑而幽深,师映川轻轻一扶头上插住发髻的簪子,然后心平气和地缓缓抬剑直指前方,他没有追究是谁发出的这一声,也不去辩解什么,他看着四面八方的人,只淡淡说道:“……怎么,一定要拔剑相向?”

此刻外面的雨已经转小,淅淅沥沥地下着,不过天色倒还不算晦暗,师映川看着殿中一张张的面孔,忽然就有了刹那的茫然,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而事实上此刻许多人也跟他一样心情复杂,看着师映川仗剑而立的身影,这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乃是这一代当中的佼佼者之一,以震惊世人的姿态一飞冲天,横空出世,绝对是古往今来第一等的天才人物,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绝顶天才,却偏偏不能为宗门所用,这究竟是一种讽刺,还是悲哀?亦或是老天开的玩笑?一时间众多宗门高层眼中都流露出各种复杂的目光,神色各异,唯有师映川却是忽然露出一丝笑容,一言不发,这笑容仿佛在散发着光芒,耀人无比,然而笑容却掩不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机,师映川微微一笑,手中软剑凌空虚晃一下,忽然间神情恭敬地向殿中尽头的白玉台之上高坐着的连江楼微微欠身,眼神却平静深邃得让许多人都感到毛骨悚然,语气略亢地扬声道:“……师尊,还记得弟子被收入门下的那一天,师尊都对弟子说了些什么吗?”说话间那张令人沉沦的面孔上已蕴藏出深深的危险,如同野兽即将亮出獠牙一般。

不等连江楼回答,师映川便已浅浅一笑,朗声道:“……漫漫武道之路,独立其中,或许千辛万苦,或许百般劫难,或许红尘迷眼,然此等皆为阻障,统统不得掩我本心……”这时一直都一动不动的连江楼脸色冷漠,但嘴唇却微微翕动了一下,沉默一瞬,忽然就缓声接起:“……以绝大毅力,无穷意志,踏破种种阻碍,毫不畏惧……”连江楼不疾不徐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在所有人的耳畔清晰地响起,这师徒二人之间的接话,不知为什么却给其他人带来一种极沉重的压力,好似有一双看不见的无形大手,正缓缓攥住了众人的心脏,此刻大殿中那种死凝的气氛,胶滞无比的肃杀之感,无可稀释地沉甸甸压下来,令许多人都觉得仿佛呼吸也艰难了些,而对于男子接话的举动,师映川表现得越发自在,露出大大的笑脸,他的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握紧了些,方又哈哈大笑,笑声既落,却是略过众人的反应,也紧跟着清悠地高声接道:“……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

一番话他说得极是轻松,只不过声音到最后已经微微低哑,在场所有人见此情景,即便是瞎子,也已经明白此子心意越发坚定,事已至此,双方都已经是没有退路了!

师映川面上的神情轻松自在得就好象正要去赴一场盛会,嘴角噙着一丝清浅的笑意,喃喃道:“一个人自从踏上武学大道的那一天开始,就要准备好去面对以后随时死在别人手中的可能,如果今天因为我的反抗而遭到被杀的命运,那么我也没有任何怨言,算是死得其所,因为这至少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唉,其实我很早就知道这个世界的复杂,很多对错都决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分辨的,但直到今天我才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原来这世上很多时候之所以不去分那好坏与对错,不是因为不想分,而是分不出,就好比今时,今日。”

师映川说着,看了一眼侍立在连江楼身后侧的左优昙,微微一笑,道:“优昙,从前是我买了你,带你入宗,不过这些年来你为我做的事情也有很多了,所以倒也不欠我什么,今日之后,无论我怎么样,都与你无关,你只管安心在我师父身边服侍就好,也算替我略尽孝心了!”左优昙怔怔听着这话,呆了片刻,紧接着浑身一震,呼吸就忽然明显粗重了起来,俊美之极的容颜上随之泛起了几分因为情绪激动而导致的异样潮红,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岂能不知道师映川这番话就是为了将两人撇清关系,同时暗示自己不可冲动么?这是实实在在地为他左优昙打算!一念及此,再也忍耐不住,眼神中透着无尽的混乱与苦涩,眼中有水滴成串落下,只死死地看着远处的那个青色傲然身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师映川呵呵一笑,随手挽了个剑花,又向连江楼长躬一礼:“师尊保重。”刚一说着,已有人一句话打断他:“……映川!”却见白缘面色微白,几乎嘶哑着声音道:“……映川,不要冲动!”

师映川闻言,神情淡淡地将目光落在白缘身上,然后又抬头看着大殿高高的穹顶上覆盖着的莲海壁画,那图案惟妙惟肖得仿佛恍惚间都能够闻到淡淡的莲香,师映川脸上露出笑容,又看看连江楼身后那幅气势恢宏到极点、足有十余丈长,三四丈宽的山水画,画上万千河山,恒原莽莽,一切的一切都勾起了无尽的回忆,犹如昨日重现,师映川轻叹道:“这个地方,就是当年师尊收我入门时的所在,真巧啊……”他又望向白缘,平静地笑道:“师兄,记得当年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在这里,我成为了师父的弟子,宗门的宗子……师兄,十多年前你将我从那个小镇带回来,自此一直对我多有照顾,你我之间的感情不似兄弟,胜似兄弟,我心里一直都是对你抱有敬意的,你的话我也都肯听,不过今日还是抱歉了,我意已决,无论是失去修为还是失去自由,都不是我能接受的,所以,我也只能奋起反抗!说实话,我其实是很佩服宁天谕的,毕竟他曾经以一人之力改变了整个世界,说他为这个世上带来了混乱也好,毁灭也好,繁荣也好,总之怎样都好,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有着最强大的力量,他的名字震慑四方,大丈夫当如是也!人们都说我就是他,既然如此,我总要有点他的傲气。”

师映川说着,对白缘默默地一个欠身,行了礼,白缘心神巨震,脸色苍白,无比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遥望师映川,满心苦涩,想说些话来,却无法张嘴,事实上他很清楚局势,难道师映川就真的没有人支持?当然不是的,师映川的亲朋好友众多,怎么会没有站在师映川一方的?只不过,‘泰元帝’这三个字所带来的变数太多,牵涉太大,各家各派都在隐隐戒惧着可能的未来,这世上最复杂的就是人心,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也都心知肚明!

潮湿的风吹进大殿,师映川能够清楚地感应到无数或惋惜或痛恨或犹豫或恶意的种种气息,这表明着宗门内有着各自不同的阵营,不过,现在这些已经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师映川一手持剑,转身就向殿门走去,如此一来,殿中顿时骚动,有人已厉声道:“……拦住他!”

话音未落,师映川却是大声喝问了一句,声音隆隆震动大殿:“谁敢过来!”仿佛与他这话呼应似的,同一时间,一道青影自殿外以令人心神骇然的速度,从那雨幕中骤然飞射而来!青衣,道髻,与师映川一模一样的打扮,脸上戴着面具,右手挟着一个仿佛昏迷的人,那人脸上也戴着面具,大长老见此,内心深处已经极为确定,深深吐出三个字:“……大宗师!”

满殿寂然,天下皆知师映川如今身边有一名宗师高手跟随,此刻这青衣人现身,威势赫赫,众人如何还会不清楚?连江楼双目骤然一凝,瞳孔从平静之态瞬息就变得精光四溢,这时有长老缓缓道:“师映川,你虽是半步宗师,又有一位宗师相助,但今日在宗门之内,也依然不可能脱身!”师映川微微一笑,道:“我知道的,所以……”他顿一顿,望向上首的连江楼:“师尊是宗师,我这里也有宗师,如此一来,不如互相抵消,两位都不要出手,如何?”

师映川乃是连江楼爱徒,然而现今这个情况,连江楼身为宗正如果不出手,对师映川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那么宗门内的其他人要怎么想?必然离心离德,对连江楼乃至大光明峰一脉有很大的影响,师映川这个提议其实就是不希望让自己的师父为难!而他的这个提议,双方各自一位宗师互相制衡不得出手,听起来倒也公平,而且避免了由于两位宗师全力大战所造成的损失,也让很多人都免去了被波及的可能,于是当下其他人听了,也没有谁出言反驳,似乎是默认了这个提议,然而众人也疑惑,如此一来,莫非师映川以为凭他一个半步宗师,就能够从断法宗离开么?这时却见师映川冷冷一笑,他伸出手,接过了傀儡手中的那个人。

入手处,一片冰凉,这其实根本不是一个活人,事实上这就是师映川今日敢来断法宗的倚仗和底牌之一,当初师映川因为已经使用过了那位女性祖师的遗体,所以回到宗门之后,他又暗中进入了那处埋骨之地,取出另一位祖师的遗体带回白虹山,秘密放置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之前师映川来大光明峰的时候,就让傀儡悄无声息地潜入白虹山,将那具祖师遗体带来,为了防止有人万一看破了其中的秘密,还为那具祖师遗体戴上了面具,掩住真容,此刻师映川抱住了遗体的同时,宁天谕的声音也随之在他脑海里响起:“……记住,我现在的状况只能操纵这具身体最多一刻钟,否则若不及时回来,你我就会一起神魂俱灭!”事实上在来时的路上,师映川与宁天谕就已经商议好了一切,在有了把握的前提下,这才敢闯这龙潭虎穴!

师映川抱住这具遗体,下一刻,他便带着遗体跟着傀儡突然间冲出大殿,一往无前!

沉厚的钟声响起,连天接地,有人长声高喝,声浪滚滚:“……断法宗众弟子听令,师映川叛出宗门,所有人等,即刻前来拦截!”宗门内各峰弟子听得此声,都是大惊,有人已循声飞掠而去,而在此时,几名太上长老已同时出手,直指前方的师映川,准备将其一举擒拿!

说时迟那时快,正向前飞奔的师映川突然大笑,与此同时,众人却见他怀中抱着的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面具人猛地飞身而起,一拳便击向了几名太上长老,那拳势看前来有些平淡,甚至没有包含多少凶狠的意思,然而所有在场的人却好象同时感觉到一股莫可抵御的强大气势从这一击当中爆发出来,只听一声空爆所产生的巨大声音炸响当场,雨中有无数石块碎末以某个中心向四面波及,无数人的心脏在这一刻猛地狠狠停滞,有数位太上长老被这股无可抵挡的力量震得后退,双脚在坚硬的地上拖行出两道深深的痕迹,地面就像是被犁过的田地一般,直到整个人狠狠撞进不远处的假山当中,此时此刻,雨依然在下,天际不时有雷声滚过,然而四周却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安静中,唯一没有被震退的大长老眼皮剧跳,双目中有极其复杂的情绪闪烁,他深深望着前方师映川所在的位置,脸上那一直以来的平静终于开始有了崩解的征兆,大长老轻轻咳嗽了一下,声音却无比清晰:“……居然又是一位宗师强者!”

这句话落在众人耳中,简直比炸雷还要猛烈百倍,无数人骇然地看向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实在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师映川此人何德何能,怎么可能又招揽了一位大宗师?

正当众人无法接受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之际,师映川已朗声狂笑,他闭上眼睛,仰起头,神情自若,七道彩光自他袖中飞出,七色斑斓,如同雨后彩虹。

大光明峰上风雨如晦,赶来的人也已经越来越多,师映川蓦然睁眼,轻声道:“剑起。”七把剑应声飞散而出,师映川十指捏诀,身上的青衣开始猎猎鼓动,整个人瞬间气势暴涨,那北斗七剑龙吟大作,只见师映川嘴角缓缓渗出血来,头上的簪子突然炸开,满头黑发四散飞扬,一手捏诀指天,另一手捏诀向地,轻声道:“……北斗七星剑阵,起!”话音方落,整个人全身气机瞬间攀至顶峰,大长老面色大变,艰难缓缓道:“宗师……陆地真仙境界……”

此时已是人人脸色剧变,几乎肝胆欲裂,人人都觉得今日之事似梦非真,接二连三的冲击几乎让人麻木,师映川浑身已被雨水打湿,他披散着长发,神态安详地看着大长老,平静说道:“……现在我这一方一共有三位宗师,你们还要拦我么?”师映川自己本身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准宗师,前时他在小岛上将宁天谕所教的北斗七星剑阵融会贯通之后,借势可以在短时间内强行将自己提升到宗师境界,只不过事后会遭到反噬重伤,必须好好调养,而对于这种超乎想象的情况,大长老显然目光如炬,他紧紧盯着师映川平静的脸,开口道:“现在看来,你果然就是泰元帝无疑……不过,现在你应该是用某种秘法强行提升,不可能持久。”师映川微笑道:“是啊,我不能坚持太久的,但半柱香的时辰还是勉强可以,那么现在,你们可以让我走了么?大长老,请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我们三名宗师强者一起出手,不计代价,那么断法宗今日会怎么样呢?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算不能覆灭宗门,但你们也必然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而此战之后,这些门人能活下来的还剩多少?宗门是否会从此一蹶不振?”

“……丧心病狂!师映川,你已经入了魔了!宗门对你有大恩,你怎敢如此?!”人群中有人惊怒厉喝,师映川却毫不理会是谁,只仰天笑道:“哈哈哈,你们觉得我是魔头么?其实在很多人看来,泰元帝就是彻头彻尾的大魔头,那么既然世人皆不容我,索性自此以后我师映川,就是魔!”此话一出,不但人人色变,就连师映川自己也突然间身心为之一松,全身都轻飘飘的,同时又有着理所当然、原本就该如此的感觉,那种感觉并不是突如其来,而是仿佛从心底深处缓缓浮上来,再放到它本来就应该在的地方,他眯起眼睛,笑意越发浓郁,与其说这一次的举动是他因为不愿失去自由,不愿失去力量而做出的反抗,倒不如说这是师映川对于命运的一次彻彻底底的反抗!对于世事无常的一次彻彻底底的反抗!

雨声不绝,局面已经彻底僵持起来,就如同师映川说的那样,这一战一旦开始,那么断法宗所可能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大到没人敢赌!这时一个声音平板而冷硬地响起,盖过了雨声和雷声:“……让他走!”连江楼不知何时出现在几丈外,负手静立,人群闻言,微微骚动起来,无数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手持拐杖的大长老,大长老长叹一声,终究道:“……三位,请罢!”

宗正和大长老都已经表态,转眼间一场大祸就此消弭于无形,人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应该失落还是愤怒还是应该松了一口气,师映川却是一笑,向四周众人看去,他环视一圈,突然大声喝道:“谁若不服,尽可上来!”

满场寂然,无人应声,只有雨落,不少人面色铁青,默然无语,师映川看着这些人,这些自己曾经的同门,突然间就声嘶力竭地狂笑起来,大笑道:“你们怕宁天谕复苏是吗?千年之前断法宗和许多门派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消灭了宁天谕,然而千年之后,或许他却可能苏醒过来,重新回到这个世上,到那时候,你们就会看到的,如果真的有这一天的话……”

一声声的大笑在雨声中渐渐散去,师映川轻轻一摆手,北斗七剑便飞到了他的掌心处,师映川不再说话,他平静下来,看着远处的连江楼,正是这个男人抚养了他,给了他太多太多,此时此刻,他无话可说,只能用最朴实最直接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于是他轻轻对着连江楼一欠身,然后就此一挥衣袖,迈开脚步,转身向远处走去,三步之后,师映川忽然间纵身冲天而起,哈哈大笑一声,转眼间就化作一道青影倏然破空而去,仿佛决然断去了某种牵扯,傀儡以及宁天谕所操纵的宗师紧随其后,此时却听师映川清亮悠长的声音隐隐传来,唱道:“一朝断绝宗门恩,我辈岂是无情人?大道唯我攀登去,百死不悔待今生……”一时间师映川踪影俱消,大光明峰上歌声回荡,大雨倾盆。

第234章 本是无情故

若说近期天下最轰动、最震撼人心的消息,自然便是原断法宗剑子师映川悍然破山门而出之事,此事一经传开,天下无不震动,与此同时,师映川身边有两位宗师强者跟随、自身亦有秘法在短时间内拥有大宗师之力的骇人事实也同时流传开来,自那日之后,师映川此人便销声匿迹,如同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之中,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而在那一年的冬天,经过各方接洽商议以及妥协,最终断法宗自万剑山将师映川之子季平琰接回大光明峰,由连江楼以师祖身份收入门下,立为宗子,如此一来,所有由师映川一人身份改变所引发的各方动荡在最短的时间内以目前最合适的方式得到了平息,在很多人看来,也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已是隆冬时节,山中百草凋零,不过虽然不比其他三个季节风光美好,但也有自身的独到之处,眼下这处所在很是幽静,乃是深山之中,因此周围不见人迹,此时寒风纵贯之余,一间小屋内,有人‘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窗子,顿时寒风卷动衣裳,无尽寒意涌入了屋内,那人仰头看了看压着铅云的灰沉沉天空,修长的眉毛微微一翘:“……又要下雪了么?”不过也只这么稍稍感叹了一句,就关上了窗子,但这么一来,屋里原本的那点热乎气便被灌进来的冷风给驱散得干干净净,那人叹了一声,慢吞吞地说道:“真是的……”屋内一张榻上原本有人在盘膝打坐,此人看起来大概四十出头的模样,生得很是英俊,瘦高的身子裹在一袭黑袍当中,此时忽然睁开眼,下了榻走到墙角的一只火盆前,墙角那里用袋子装着一些木柴,男子便往火盆里添了些柴禾,让火烧得旺一些,其实在这个屋子里的人早已不畏寒暑,只不过既然是冬天了,让屋子里冷冰冰的总归是不太象样,还是弄得暖和些才好,有点家的样子。

屋里很简陋,空间也不大,家具都是粗木打造的,无非是桌椅和床之类的必要物品,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装饰物,屋里一面墙的角落处横放着一口长形箱子,乍一看像是棺材,很粗糙的做工,大小恰恰能够容纳一个成年人,此时火盆里的火渐渐烧得旺了,令不大的屋子里有了几分暖意,刚才那推窗之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是一张木桌子,上面笔墨纸砚都是有的,只不过都是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儿,一串大钱就能买上好几套,那人却好象完全不在意东西的粗陋,扶起笔来,而那英俊男子就走过来动手磨墨,这墨不是什么好货色,不但谈不上有什么墨香,反而有一股子怪怪的味道,而且还滞涩,纸张也有些泛黄,薄薄的并不结实。

墨很快就磨好了,那人就用笔蘸了一蘸,开始写字,那绝美却不乏男儿气的英秀轮廓,薄薄的淡唇,清明如静湖之水、没有任何杂质的眸子,不是师映川还会有谁?此时他全身上下再没有从前华贵的衣饰,朴素无华,只穿着一件青色的粗布袍子,颜色很淡,也不正,甚至还洗得有些发白,满头光可鉴人的如瀑青丝用一根布带整整齐齐地束住,有几绺垂落胸前,简简单单,整个人纯粹是一副随处可见的贫寒人家子弟常有的打扮,不过虽然如此,他的美丽却发生了一个近乎于质的演化,这不仅仅是指他的容貌越发精致,越发有了惊心动魄的美,而是指他此时的气质已经改变许多,如今的师映川似乎已经脱出了皮相本身的桎梏,眉眼,唇鼻,眼神,动作,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有了变化,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他的本质已经有了某种只有复杂经历才能够赋予的沉淀,从前的他也是极美的,但却带着一些不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属于自身的异样魅力,这样的美,或许已不属于人间。

外面的寒风用力吹着,不多时,开始有东西不断地打在窗上,发出簌簌之声,显然是下起了雪,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下得越来越大,师映川停了笔,密长微翘的睫毛忽然颤动一下,好象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拿起桌上的一本黄历看了起来,然后发现今日果然已经是新年了。

“已经是过年了啊……”师映川感叹了一句,他的心情说实话是有些微妙的,一时放下做工粗糙的黄历,说道:“都说山中无日月,现在看来,果然如此,不知不觉间居然都是新年了。”他刚说完,宁天谕的声音就在他脑海当中响起:“……看来你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适应,否则也不会对时间不再敏感。”师映川微微一笑,他眼中没有什么反面情绪,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再纯净不过,也很美,他拿过桌上的一杯茶准备喝,却发现已经凉透了,便叹了一口气,又放下,傀儡便过来拿走茶壶和杯子,重新去烧热水,师映川的睫毛轻轻眨了一下,他起身走到窗前,听屋外密集的白雪飘落下来,在这样的落雪声中,窗棂被风吹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师映川想了想,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笔继续写字,笔锋抑扬顿挫,屋外的雪声风声似乎完全不能影响他分毫,过了一会儿,师映川写完了,便收了笔,又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等到不紧不慢地做完了这些事情之后,他才身子向后一仰,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饿了,肚子虽然还没有叫,但却有了空虚的感觉。

饿了就要吃饭,这是很简单的道理,虽然修为到了师映川现在的地步,可以在一定的时间内不饮不食也能够活下来,但谁也不会无聊到好端端的去尝试挨饿的滋味,不过当师映川去厨房看过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最近忘了补充食物,米袋里的米只剩了一点点,甚至连油盐等等必需品也都快用光了,如此一来,师映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好准备自己出门,傀儡要留在家里看守着那口箱子,因为箱子里还装着一具宗师遗体,这是不能有失的。

山中大雪不停,鹅毛般的雪花扬扬洒洒地在风中跳着舞。全无半点止歇的意思,师映川穿上一件用动物皮毛做成的大氅,推开了门,举目远眺,只见外面一片银装素裹,满眼都是铺天盖地的白,苍茫,沉寂,师映川跨出去,掩好了门,从怀里摸出一只面具戴上。

这里是深山腹地,距离最近的人口聚集地也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何况又是面临着这样恶劣的天气,但对于师映川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他很快就来到了一处有人烟的地方,需要在这里置办一些东西,此处是一座城,不是很大,不过人口还算繁密,当然,与摇光城那样天下有数的雄城是不可能有相比性的,但至少并不萧条,也汇聚着三教九流人等,此刻雪已经小了许多,簌簌地下着,风也近乎停了,虽然天冷,但既然现在是新年,因此街上还是可以看见不少人的,就连空气里都似乎洋溢着一股喜庆的味道,师映川置身于此,却有一种无法融入其中的感觉,仿佛这天地,这人间,这些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与他无关,这种感觉并不好,但他如今却已经习惯,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有什么伤感或者寂寞之意,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通达,此时此刻,师映川似乎有点理解了很多年前宁天谕的感受,他笑一笑,却没有对宁天谕说什么,只是拿着从家中带出来的一只粗布口袋,走进了一家卖盐的店铺。

师映川陆续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他全身都裹在大氅里,兜帽罩住头部,面具挡住了脸,但无论是露在外面的双手还是下巴,那肌肤都光滑如缎,哪怕是一丁点细微的疤痕都没有,泛着美玉一般的质感,还有那粉淡的唇,看起来软薄生嫩如花瓣,诱人一亲芳泽,虽然不知道师映川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但仅凭这可以看到的些许美景,就已经时不时地令他附近的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有轻佻的男子还会吹个口哨,对于这一切,师映川却显得完全不在意,也根本没有做什么,毕竟只要没被真的骚扰到,那么谁又会刻意地非去踩死蚂蚁不可呢?

既是新年,家家门口都挂着灯笼,街上不时可以看见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师映川见到一对家境看起来还算宽裕的父子,穿着皮袍的父亲牵着虎头虎脑的儿子,笑呵呵地边走边说着什么,那孩子眉眼生得跟父亲很像,大概五六岁的年纪,一只手抓着个肉包子在咬,师映川看着他们,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季平琰,年纪和这个孩子差不多,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很不称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面,一时间心中微觉涩涩,如同喝下一口浓苦的茶,与此同时,从前在断法宗与连江楼一起过年时的一幕幕场景不断出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师映川不觉微微仰起脸,感受着寒冷的空气,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师映川,他的意志越发坚定,那些曲折与经历使得他的心硬实无比,此时此刻,纵使他被眼前的情景所动,但神思转折之间,一应所发的感触都在倾泄出来之后,就烟消云散了,那清澈的明眸之中哪怕偶尔荡漾起涟漪,却也只是仿佛宝剑上流动着的寒光一般,再怎么美丽动人,却也依然隐藏着令人心悸的力量,这时宁天谕忽然道:“……你如今的心态不错,这才是强者应有的心态,否则空有一身强横的力量,心灵却是软弱,这样的人纵使修为再高,也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

师映川笑了笑,不置可否,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道:“有些饿了,先吃点东西罢,吃完了就去买米和面,早点回去,不然说不定过一会儿雪又下大了。”

师映川找了一家面馆走了进去,要了一碗牛肉面,老板很厚道,牛肉放得足足的,浇头汤汁的味道也很浓,师映川拿起竹筷,很快吃完了面,留下十来枚大钱在桌上,擦了擦嘴角便离开了,他接着又去了米铺,不但买了一袋米,还买了一些面粉,这时要买的东西都已经买得差不多了,师映川核计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遗漏的了,就带着这些东西往城门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的时候,雪越发小了,师映川看了看天色,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在天黑之前回到家中,他甚至已经想好,回去之后烧上一锅热腾腾的肉粥,留着晚上吃,不过正当此时,迎面却传来一阵马蹄声,当头一匹高头大马扬蹄飞奔,后面跟着数十名骑士,马背上坐着一个华服轻裘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生得颇为俊美,双眼流盼有神,只不过眉宇间却有着一丝阴柔狠厉之色,腰间有一条长鞭系着,这一群人骑马驰到近前,师映川很自然地与旁边几个路人一起向路旁退避,然而那领头的俊美公子眼力何等毒辣,猛地一勒马,座下的神骏马匹便生生立住脚步,那公子居高临下,目光在师映川身上逡巡着,虽说师映川身子裹得严实,瞧不出身段,头上也罩着风帽,一张半覆式面具遮挡住了容颜,可那自鼻子以下露出来的部分却是晶莹如玉,嘴唇和下巴美得惊心动魄,那公子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令人心悸的微笑,道:“看起来应该是个好炉鼎,却不知相貌究竟如何?可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说罢,穿着皮靴的双脚轻轻一夹马腹,便让马走了几步,来到师映川面前,师映川听到他说出‘炉鼎’两字,就知道这是个爱做采补之事的人,见此人过来,居然是对自己生出了不轨之心,顿时有些好笑,又微带厌恶,此时那公子的马已经在师映川面前停住,华服公子轻笑一声,俯身伸出手臂,就要去揭师映川脸上的面具,在他看来,这一动不动的美人已经是被吓呆了,不敢动弹,只等自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捉到手里,哪曾想就在此时,这公子却见对方忽然微微抬起脸来,自己顿时便对上了一双明眸,刹那间他所有的心思当即就消散得干干净净,脑海中一片空白,因为他看到了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双眼睛,那是冷漠,是杀意,更是仿佛要射出实质性一般的精光,下一刻,这公子眼睁睁地看到对方那优雅之极的粉唇轻轻一撮,就好象吃完了樱桃准备要吐核一样,只不过接下来这唇中吐出的却是一道银光,直喷而出,矫若游龙,竟是直接穿透了这公子的喉咙,快得令任何人都无法反应,眨眼间就取了对方的性命,师映川瞧着此人圆睁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不禁轻轻一嗤,他没有兴趣知道这是什么人,在他看来,就算家世再显赫又如何,身份再尊贵又如何,如今在他眼中,任凭什么世家权贵子弟也不过是蝼蚁一般,随手杀了也就杀了,何必多说。

师映川两手提着买来的东西,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那公子的尸身就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大街上登时僵滞住,下一刻,惊恐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师映川仿佛全无所觉,只朝着城门方向而去,但很快就有刀剑破空声从身后袭来,马蹄声纷乱急促,显然是那数十名骑士要为自家主子报仇,师映川见状,头也不回,深邃幽黑的双目微微一眯,弯腰放下手里拎着的一堆东西,长长地吁出一口寒气,转过身来,与此同时,银光铺天盖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