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下里
师映川眯眼不语,低头看着地面,眼神冷清--或许天机重重,但又有谁能察觉到分毫?
这时不知为何,突然间如同心有灵犀,师映川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见上方那佛祖掌心之中,有人宽袍流袖,长身玉立,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陡然就睁开双眼,那霜雪一般的精芒从漆黑的眸底绽开,目光冷冷投落在青年身上,与其对视,这一刻师映川只觉得斗转星移,真真是荒谬不堪,连江楼高踞佛掌之上,眼中冷意流转,分明不再是刚刚那个体贴无声的连江楼,师映川望着佛掌上那人,缓缓问道:“你,究竟是谁?”
连江楼冰凉的眸子如雪覆落,俯视着下方的青年,眉宇间却隐隐透出黯然之色,淡淡一拂衣袖,道:“……时隔许久,终于又见面了。”师映川怔怔望着,眼中突地闪过凌厉意味,道:“为何出现在我面前?我要的是连江楼,不是你……不是。”连江楼的双眼恍若最明亮的星辰,负手淡淡说道:“当年你我结为永好的那一夜,我曾问你,若是我日后做了错事,你可会原谅我……”师映川听到这里,突然间手脚冰冷,不能言语,连江楼却只是继续徐徐说着:“……那时你说,你不会在意,都不会与我计较,无论我做错什么。”
男子说着,在师映川的颤栗中慢慢向他伸出手来,轻声言道:“然而如今看来,是你食言了。”话音方落,近千盏青灯猛地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隐隐压制,火苗颤颤趋于黯淡,突然间,随着一盏灯倏地熄灭,紧接着一盏一盏的灯就陆续灭去,片刻之间便全部熄掉,一个不剩,原本熠熠生辉的大殿,顿时就暗了下来!
合起的眼皮陡然张了开来!师映川猛地一凛,却发现面前景象变换,满殿近千的青灯静燃如旧,照得大殿明晃晃一片,师映川眼中闪过一缕惊疑,再凝神看去,发现自己跪在蒲团上,正倚在连江楼怀中,连江楼见他醒了,便道:“……是不是很倦?如何却在祝祷时就睡了。”
师映川定一定神,就有一丝凛凛竦然之意,他闭眼靠在连江楼胸前,许久,才收敛了些情怀,就艰难应着:“大概是我夜里没有睡好罢,天气又这样热,让人容易懒怠……”连江楼垂目看他,语气微微柔和:“……等孩子出生,你就不必再如此辛苦。”师映川不置可否,他用手摸着肚子,渐有明悟,淡淡道:“是啊,等它出来了,我就‘彻底’地轻松自在了……”
两人自寺中出来之后,就返回宗门,晚间师映川看着身旁熟睡的连江楼,想起白天里的遭遇,眼神不禁微微复杂……与此同时,摇光城,大周皇宫,今夜月黯星稀,薄弱的月光透过若有若无的云淡淡洒落在地上,将花木拖出长长的阴影,显出几分阴冷,灯火通明的大殿内,晏勾辰伏案批着奏折,除了两个贴身宦官在一旁伺候之外,另有十数名内监侍立在阶下以及帷后,案角的香炉中燃着檀香,幽香淡溢,令人不自觉地生出心平气和之感,这时有人自外面进来,轻声禀报:“……陛下,王爷来了。”晏勾辰淡淡唔了一声,道:“让他进来罢。”
皇宫之中已经成年的皇子是不能再留于宫中的,都要在外开府,更不要说是亲王了,但晏狄童乃是晏勾辰幼弟,二人之间手足情深,不但宫中为其专门留了一处居所,供其不时留宿,而且晏狄童还可以自由出入皇宫,无人阻拦,因此眼下都这么晚了,他还能过来见晏勾辰。
不过片刻,一个声音已轻快地道:“……时辰已经不早了,皇兄虽是勤政之君,却也不必这样苦着自己,臣弟拿了些点心,皇兄先尝尝,再忙不迟。”说着,一个身着亲王服饰的青年已步入殿中,此人二十来岁模样,眉目十分清俊,身段修长,真真是神采照人,正是晏狄童,手里提着一只黑漆食盒,晏勾辰放下笔,沉沉看着对方片刻,终是兄弟,就微笑道:“这么晚了,你倒还没睡。”晏狄童笑吟吟地打开食盒,从中取出几碟点心小食,一一摆在案上,笑道:“皇兄不是也没睡?”这时太监捧了拧湿的软巾奉上,晏勾辰擦了擦手,才取了一块点心送进嘴里,又摆一摆手,示意其他人可以退下,晏狄童眼尖,看见晏勾辰手上戴着的那枚紫玉扳指,认出此物乃是前几年晏勾辰一次生日,师映川所送,当下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寒光,口中就道:“皇兄何必还戴着这扳指,那人如今已是断法宗大宗正的禁脔,天下皆知,你……”
话未说完,就已经撞上晏勾辰森寒如冰的目光,顿时住了口,一时间竟是不能再多说一个字,晏勾辰冷冷一晒,眼中浮现出一抹讥诮之色,淡淡道:“禁脔?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晏狄童垂目,漠然说道:“莫非不是?以大宗师之身,落得功力尽失的下场,成为自己曾经师尊的枕边人,一教之主被永囚于大光明峰,甚至为人怀胎生子,不是禁脔是什么?我不觉得我有哪里说错了……”在晏狄童说着这番话的时候,一直冷眼瞧着的晏勾辰却是眼中寒光愈发凌厉,只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目光里充满冰冷之色,仿佛正在压抑着一股令人难以察觉的情绪波动,最后几乎就是在晏狄童说完的刹那,晏勾辰突然厉声道:“够了!”与平日里那种雍容威仪且包含着淡淡亲密的语气不同,此刻晏勾辰的这一声厉喝之中充满了怒气与厌恶,其实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很有节制,甚至连殿外的人都没有惊动,然而其中却散发着浓浓的冷意,晏狄童心中猛地一颤,看着自己的兄长,却发现对方眉宇间浮现出满满的戾气,晏勾辰倏然起身,目光牢牢迫视住晏狄童,寒声道:“小九,朕对你……太失望了!”
晏勾辰突然间只觉得心中疲惫之极,他长叹一声,叹息中透露出失望,愤怒,犹豫等等情绪,又缓缓坐回到椅上,一字一句地道:“不要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只是不想说而已……当初五大宗师齐聚摇光城,你敢发誓,自己与此事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关系么?一点也没有?一点也不曾在这里面起到任何作用?一点也不曾推波助澜?”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诘问令晏狄童微微变色,虽然这变化极是细微,但他二人乃是手足,晏勾辰对其再熟悉不过,什么变化能逃过晏勾辰的眼睛?一时间心中大恨,重重一拳捶在案上,喝道:“……你糊涂!”
话音未落,晏狄童却突然低声嘶喊道:“哥!”他死死盯着晏勾辰,额上青筋冒出,低吼道:“我有什么错?你不知道师映川曾经对我做过什么……”青年想起当年那耻辱的一晚,刚刚设计得到心爱之人的自己被师映川撞破好事,强行侮辱,那种痛,那种无力,那种愤恨怨毒,岂是用言语能够说清?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感觉到一颗心前所未有地宁静下来,什么都不担心也不害怕了,只略带嘲讽地冷冷说道:“有师映川在的一日,你就永远是他的,皇兄,你明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看着你们亲亲热热地在一起,难道我心里会好受?”
如此静静说着,出人意料的是,青年眉宇间的扭曲之色不仅很快淡去,而且神色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正的云淡风轻,晏狄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右手缓缓握成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又有些好整以暇地看向晏勾辰,突然一笑,说道:“他不是很了不起么?天纵之资,飞扬跋扈,凌驾于亿万人之上,但如今又怎样?落得个凄凉可悲的下场,他引以为傲的东西统统被剥夺,被人打落尘埃,只能屈居于一个男人怀里,苟延残喘……”
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已经变得陌生无比,晏勾辰定定瞧着,半晌,轻轻一叹,道:“当初八大宗师一战之后,朕命人暗中调查,后来就知道你在此次事件当中所做的手脚,只不过那时映川战败失踪,天下震动,大周更是因此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朕不能在那时处置了你,处置一个亲王,否则在那等多事之秋,此举会引起太多的猜测和怀疑,明眼人都会知道你与此事有关……”灯光中,晏勾辰目光冷冽:“一个亲王,朕的至亲手足,却牵涉到这等国师中计败亡的大事之中,天下人会怎么想?青元教会怎么做?人人都只会认为是大周与国师之间终于有了不可调和的冲突,在这等权力之争中,借他人之手除去心腹大患!如此一来,势必引起朝廷动荡,更重要的是,青元教很可能大举报复,朕和大周,无法承受这样的后果!”
晏狄童静静听着,突然间就轻轻笑了起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望着晏勾辰,道:“……所以呢?当时并不处置我,待我一如既往,等到局势逐渐稳定下来之后,再来个秋后算帐,反正到那时也没人会联想到什么,处置一个亲王也就无所谓了,只要随便找个过得去的借口就是了……”晏狄童一面说着,一面微笑,眉宇间没有丝毫的愤懑恐惧之色,反倒是一丝笑谑满满,似乎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有什么下场,晏勾辰看着他,自己多年来最疼爱的弟弟,久久不语,半晌,方道:“朕不能容忍一个三番五次在朕身边暗动手脚之人,小九,你的私心已经到了不顾社稷、危害宗庙的地步,你可知失去了映川,对大周而言是什么样的重创!大周不可能次次都力挽狂澜,你是一个太大的变数,朕已经……不能容你了。”
晏狄童听着这些话,没有反应,只是笑,眼前之人与他血肉相连,同时是他心头至爱,纵然是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万万不肯放下,无论做什么都是不后悔的,然而此时此刻,晏勾辰正看着他的目光却如同整个世间最锋利的刀子,只是这样淡淡的一眼,就令晏狄童有一种自己被割得鲜血淋漓、几乎就要崩溃的错觉,他轻叹一声,双手拢于大袖内,没有辩驳,更没有试图做任何反抗,只看着男子道:“那么,皇兄要怎么处置我呢?……是要杀了我么?”
晏勾辰面上神情莫测,犹如一缕轻烟般溶入到夜色之中,模糊不清,他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朕不会杀你,你是朕的幼弟,朕是你的兄长,母妃临终前,曾经嘱咐朕一定要好好照顾你,朕一直都记得,所以平时无论你犯了什么错,朕都可以一笑置之,并不追究,然而……”
身着九龙华服的大周皇帝慢慢站起身来,此时此刻,再难从这个一国之君的脸上找到半点温情:“然而朕既然是大周天子,就是万事以社稷为重,为此,可以抛弃很多东西,更何况兄弟之情!”话音方落,已扬声道:“……来人!”很快,两名贴身内侍进来,晏勾辰冷冷道:“金吾卫何在?”下一刻,四名披甲金吾卫已趋入殿中,晏勾辰一手负于身后,面无表情,只道:“将九王绑了!”众金吾卫虽不知为何有这样的变故,但天子一言九鼎,所说的话不容违背,当下立刻毫不迟疑地一起上前,将不曾反抗的晏狄童制住,晏勾辰冷冷看一眼内侍,道:“……传朕旨意,九王骄纵跋扈,对朕不敬,且于后宫无礼,强辱宫人,着宗人府查办,夺其王爵,废为庶人,圈禁于王府之中,不得外出!”说罢,转身不去看晏狄童,只命令道:“带下去!”
“……二哥!”晏狄童突然一声低喊,这声音里分明有着一丝恳求,旁人只道他是在求饶,在乞求着皇帝的宽恕与原谅,但只有晏勾辰自己才清楚,晏狄童只是求自己回头再看他一眼……然而,晏勾辰终究没有转身,直到金吾卫将晏狄童带出去,晏勾辰也还是没有动。
殿中只剩下晏勾辰一个人,他透过窗子向外看去,只见灯光掩映下,外面花木葳蕤,阴影幢幢,渐渐的,晏勾辰面上的神情恢复了清明,也恢复了从容,良久,他轻轻叹道:“映川……”不知不觉间,却喃喃重复着方才对晏狄童说的话:“万事以社稷为重,为此,可以抛弃很多东西,更何况兄弟之情……”又加了一句:“哪怕心中所爱,也是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想笑,晏勾辰坐下,自嘲地拍了拍大腿,神色淡淡:“寡人者,称孤道寡,果真是独夫!”
却说日子一天天过去,师映川在断法宗的生活依旧还是平静得毫无波澜,除了暗中练那《血婴经》之外,他与连江楼就像是世间所有恩爱的夫妻一样,闲暇时喝茶聊天,一起下棋作画,看起来很是悠闲惬意,只不过在夜间却会屡屡梦见前尘旧事,这样的梦开始变得频繁,不再像从前那样偶尔才会有那么一两次,这一日早间,连江楼去竹林练功,师映川起身看着外面淡淡天光,一手轻扶额头,微微皱眉对宁天谕道:“近来我时常做梦,梦见当年赵青主与我们之间相处的画面……现在几乎每隔两三日就会这样,而从前甚至一年之中也不会有一次,你说,这是怎么了?”宁天谕沉默片刻,方道:“也许是说明你距离彻底苏醒的日子,已经不远。”
师映川闻言,眉心微拧,他沉吟一阵,方道:“是么……”他心中闪过一些念头,忽然却道:“我现在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连自己都已经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仅仅只是在做戏给别人看,总之,我都分不清楚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梦……”宁天谕冷冰冰道:“那又如何,原本世间之事就是真真假假,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明白?若是觉得梦里过得更好,索性就活在梦里便是了。”师映川有点若有所思地抚摩着自己已经越来越大的肚子,道:“在此之前我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脱困,报复,但现在偶尔我会因为整日里戴着面具勾心斗角,而生出厌倦之感,甚至不乏有些意兴萧索。”宁天谕道:“不要告诉我,你现在已经淡了复仇的心思。”
师映川面色漠然:“当然不会。只不过人的心是最微妙的东西,我忽然就想到了‘物是人非’这个词,等我报了仇之后,我想再要现在这种平静安稳的生活,到那个时候,就真的还能够得到么?”师映川说着,脸上现出沉思之色,半晌,他忽然问着宁天谕:“你说,日后等我真的大道得成,那么我还会对情爱这种事如此执着么?在一个能活百年的人看来,情爱或许是极重要的东西,但在一个可以活上千年甚至万年的人眼里,还会是重要的么?我忽然好象有点明白赵青主当年的想法了,若是他后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成就大道,那么情也好,爱也罢,这样短短的一段时间,不过也只是他漫长的生命当中一段比较特殊的经历罢了。”
宁天谕有些僵硬,不出声,师映川却是心里放松了许多,继续说着:“随着时光的流逝,所有的新奇与刺激都渐渐平淡下去,只要时间够久,说不定一切情爱的本质也都会被洞彻、看透,到了那个时候,未必不会厌倦……”话音未落,宁天谕突然硬邦邦地道:“不会!”
师映川倒也没有与他辩论,起床唤人进来服侍梳洗更衣,等到外面天光大亮,连江楼练功回来,两人就一起吃了早饭,一时师映川坐在窗前,连江楼那柄和光同尘被他横在膝上,用一块雪白的软巾仔细擦拭着,连江楼则是去沐浴换衣,师映川将宝剑拭罢,拿在手里端详,却听宁天谕异样地轻声道:“世人只知宁天谕有剑神之称,但说来好笑,真正见过我出剑的,都早已化作剑下亡魂,那时只有一人看过我练剑,就是赵青主……当年我曾对他感喟,天下之大,已无人再值得我认真出剑,说这话时,自然没有将他算在其中,因为从未想过我二人会有决裂的一日,却不曾想到后来,我真正出剑的那一天,拔剑相向之人,正是他赵青主。”
师映川默然,他将黝黑的长剑重新放在膝上,扭脸望向窗外景色,眼神微惚沉醉,忽然在心中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亲眼一见剑神风采。”宁天谕低笑:“……剑神?不如说是剑魔更贴切,从他杀我那一日起,我就已经入了魔。”这时有人踏足殿中,却是连江楼沐浴更衣回来了,连江楼进来,见着师映川正坐着,横剑在膝,静静望向窗外,原本对方是决无可能察觉到他的到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师映川却慢慢扭过头来,一双凤目中带着几丝迷离之色,表情沉静,肌肤胜雪,这时回眸一顾,星眸淡扫,极是动人,连江楼被这样温和宁静如水的目光看着,一时间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想起某些画面,恍惚间有一丝明悟,却又顷刻逝去,师映川微微一笑,目光在连江楼身上一转,见男子换下了家常衣裳,穿了一身见客的服饰,便轻挑长眉,问道:“是有谁要来了么?”
连江楼道:“不是,是我要出去一趟。”师映川点点头:“那你早点回来。”顺手将膝上已经擦拭干净的和光同尘递过去:“喏,已经擦干净了。”连江楼接过,在青年洁白胜雪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这才走出了大殿,离开大日宫,一路下山,出了断法宗。
连江楼轻身功夫之高,普通人要骑快马赶许久的路,在他脚下也不过就是寻常,一路走来,最终到了一处林中,有河水流淌其间,一辆马车停在河畔,一名白衣人站在车旁,连江楼到的时候,白衣人转过身来,长身玉立,几若天人,竟是早已被人认为在当年一战之中陨落的上一代断法宗大宗正,二十六代莲座藏无真,纵然连江楼心硬如铁,且在刚刚收到的信上得知藏无真尚在人间,但乍然见到授业恩师,也不由得神情变动,他走上前去,微微欠身,却是没有出声,藏无真脸色沉静,对连江楼道:“……我与他只是路过这里,顺便见你一面,全了师徒一场的情分,现在既然已经见过,这便要离开了。”
连江楼已从藏无真的信上知道了前因后果,闻言便看向那辆马车,半晌,方道:“师尊果真不肯再回宗门了么。”藏无真淡淡道:“世人皆道我二人已死,如今我与他已是自由之身,尘缘尽断,这些年来游历天下,走遍南北,很是自在,又何必再沾染红尘之事。”
连江楼闻言,知道以藏无真的性情,既已作出了决定,就不会再更改,当下也就并不再提此事,这时藏无真却看着他,道:“这些年间所出之事,我都一一听说,你心中所想,我亦了然,你心志之坚,自然不会因外物而动摇,你所求之道,旁人不能置喙,只希望你日后莫要后悔。”连江楼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剑出无悔。”
藏无真听到这四字,怔怔一顿,忽然就想起当年的自己,那时的藏无真,应该就是像此刻面前男子这般一模一样的神情罢?一时间竟有些出神,但他也没有任何再劝的意思,因为他太清楚了,这世上每一个强者,性情虽然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共通的,那就是他们都是执着之人,因为若没有一颗执着之心,就不会也不能走到这一步,不会具备强大的修为,只会成为芸芸众生之中非常普通的一个,所以他们认准的事情,决定走的路,也都会一直坚持下去,其他人无法干涉,如此一想,藏无真默然,许久,才轻声说道:“剑出无悔?我当年以情证道,后来才知走错,而你如今却说无悔……但愿如此。”
连江楼离开了,待他走后不久,马车里忽有人道:“……无真,我饿了。”藏无真的眼神柔和起来,他上了马车,车厢里,一个身穿黑袍的男子双眼狭长,唇若涂血,看那神色,显然是刚刚睡醒,男子容貌俊美,只是看起来脸上却是一派纯净之色,那种样子,分明只有孩童才会有,而这个人,只看那鲜红如血的薄唇,那富有个性的眉眼,不是澹台道齐还有谁?
藏无真眉宇间是满满的耐心,他带澹台道齐下了马车,道:“饿了么……道齐,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好不好?”他用的是哄孩子的口吻,澹台道齐点点头,笑道:“嗯,我在这里等你。”一时藏无真打了一只鹿带回来,生火烤肉,澹台道齐坐在火堆前,乖乖地等着肉被烤熟,藏无真与他肩并肩坐着,忽然说道:“道齐,我大概还可以陪你很多年,只觉得此生再没有什么遗憾了,日后待你我天人五衰到来之际,我若是要先你而去,那么临死前就先杀了你,免得你无人照顾……你可愿意?”依然如同年轻时那样玉树临风的澹台道齐并不知道对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笑呵呵地道:“无真说什么,我做什么。”
藏无真闻言,看着他宛若出生婴儿般纯净的眼眸,天真无邪,忽地心头微痛,一瞬间袭上心头,曾经自己只求大道,却害得他牵念一生,一时藏无真伸臂揽住身边的男人,沉声道:“我欠你一剑,就用一生来还。”说话间眼神温柔,将男子缓缓搂紧,这个曾经亲手斩断他们之间情爱羁绊的男人,此刻却是神色平静而柔和:“你从前总希望我亲口说出一生一世的诺言,而我却从未给过你,那么,现在这个承诺已经晚了整整数十年,你,会不会觉得太迟?”
自当年一战之后,重伤损了神智,致使记忆全失、一如幼童的澹台道齐听着藏无真说话,皱了皱鼻子,接着就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颜:“无真说什么,我都喜欢。”藏无真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男子的黑发,眼神温暖,再不复从前的冷漠,只道:“道齐可喜欢我?”澹台道齐毫不犹豫地环住了他的脖子,笑眯眯地道:“我喜欢无真。”藏无真深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也喜欢你,一生所爱,唯你一人而已……所以,这一生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澹台道齐想了想,只是摇头:“我哪也不去,只要无真陪我。”藏无真深深看他,忽然洒脱一笑,既而低头轻吻男子血红的薄唇……前尘旧事,恍若一梦。
连江楼回到千莲殿时,已是午后,他换过家常衣裳,洗了手脸,便去见师映川,此时师映川正歪在窗下一张方榻上,身旁小几上放着一碟刚做好的姜饼和一壶梅子茶,师映川身后塞着几只绵软的鹅绒枕头,手里拿一卷书在看,见连江楼回来了,便懒洋洋地挪动了一下,似有若无地带着点倦意道:“……我腿有些酸疼,你帮我揉揉罢。”连江楼就在青年身边坐下,为其按摩腿脚,怀孕之人往往会感觉到腰腿酸疼,这很正常,而连江楼如今做这些事也已经颇为熟练了,一时师映川眯眼看他,伸手取了一块姜饼递到男子唇边:“尝尝,味道还不错。”
连江楼张口噙住,师映川见男子吃了,就又倒了一杯梅子茶送到对方面前,连江楼也依旧就着他的手喝了,师映川淡淡含笑,却端详着连江楼的气色,道:“你怎么好象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莫非是有什么烦恼之事?”连江楼神色平静,只道:“没有,你多虑了。”
宁天谕却突然道:“你有没有感觉到,连江楼与从前相比,似乎有异常之处。”见师映川没有应声,就继续说着:“我只是要提醒你,或许心中一直有所谋划之人不仅仅只是你我而已,也许,还有连江楼……固然你我要报复此人,但你也要警惕,说不定此人也已走上那太上忘情之道,而你,便是他的磨刀石,就好象千年之前那样,一切都旧事重现。”
师映川微微悚然,但他又隐隐觉得不会如此,这时就听连江楼说道:“……可曾酸痛得厉害?”定神一看,自己的右腿正被连江楼揉捏着,一丝丝清凉之气随着对方的手而透入皮肉中,感觉舒服许多,师映川动了动脚趾,道:“还好罢,也谈不上多难受,就是有时觉得酸疼不太舒服。”连江楼手上的力道越发柔和,道:“等孩子出生,你就不必再辛苦。”师映川注视着他,伸手去抚男子的面孔,细细描摹那深邃的轮廓,尤其那双深邃若浩海的黑色眼睛里,无时无刻都在静静流转着锐利冷漠的因子,令人难以直视,然而又真的很美,使人着迷,师映川低声道:“连郎,我真的很想有一个像你的孩子……”连江楼似乎有些受他感染,就淡淡笑了一下,道:“也许这个就是。”师映川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摸了摸圆隆的肚子,却下意识地避开了男子的目光,他看一眼自己的腹部,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世间之事,真的是颠倒迷醉,令人不能自拔,当下只低声道:“但愿如此。”又打起精神一笑,说着:“今日你只说是出去一趟,是有什么事么?”连江楼就道:“是去见我师尊。”
听了这话,师映川顿时愣住:“师……师尊?”连江楼没有瞒他,就说道:“不错,是我师尊藏无真。”于是当下就将藏无真与澹台道齐当年并未双双战死之事以及后来二人之间的一些事情都简单说了,师映川听罢,目光微微闪动,道:“原来当年他二人并未在那一战之中陨落……不过,澹台道齐竟是伤了头部,不但失去记忆,甚至整个人都懵懂如孩童一般,这真的是让人意想不到,不过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也许这不算是一件坏事,否则的话,以他们之间从前发生的那些深仇旧怨,势必无法放下,难以和好如初,只能仍然做一对怨偶,而如今澹台道齐虽然神智不清,但至少他们可以在一起,想来以后也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师映川一时不免唏嘘起来,心中感慨万千,但转念间又突然想到了自己和连江楼,他们两个人之间,到后来会不会也要变成了一对怨偶?这样想着,真心觉得恐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却突然听见宁天谕道:“……若是连江楼有朝一日变得像澹台道齐一样,你可还会待他真心依旧?”师映川没有迟疑,只在心中道:“会的,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哪怕痴傻,残疾,我也一如既往,对他不离不弃,始终照顾他。”宁天谕语气淡淡:“我也会的……若赵青主变成那个样子,我也会陪他一生一世……我确定,即使千年万年也不会改变。”
就在这同一时间,万剑山一处院落中,一个梳着道髻,穿灰色长衫的男子正在抚琴,五官清秀精致,蜜色的肌肤细腻而充满弹性,双眉浓黑如墨,脸上表情沉静从容,却是千醉雪,他默不作声地拨弄着琴弦,琴身上刻着小小的篆字,却是天下六大名琴之一的‘十段锦’,乃千醉雪母妃的遗物,此时千醉雪似是在闭目养神,十指轻拨琴弦,那琴声听不出是什么韵,更不是什么耳闻能详的曲子,大概只是随手弹的,不过很快,千醉雪突然十指一动,指下琴音淙淙,却是换了一首《迎仙客》,不多时,有人踏入这一方幽静院落,男子白衣流袖,额上一点殷红似血,那沉凝如水之态,除了季玄婴,再不会有旁人,千醉雪缓缓睁开眼,对季玄婴道:“……难得你会来我这里。”季玄婴微微偏头,避过从树上掉下来的几片落叶:“莫非不欢迎么。”千醉雪停琴起身,一手作引:“我这里有今年刚下的新茶,来尝尝罢。”
两人就进了屋内,下人送上茶来,这时正值午后,日光照进来,地上都是深深浅浅的一片斑斓,千醉雪看了季玄婴一眼,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你从未打算去看看他?”
这个‘他’自然指的只会是师映川,季玄婴闻言,并无反应,只平静说道:“你不是也一样?”这样说着,仿佛在说起的只是一个平常的人而已,千醉雪却没有接话,他看着季玄婴淡淡的神色,就感到了一丝无可言说的惆怅,修长的手指不由得轻轻抚摩着面前细腻的瓷杯,若有所思地道:“我不一样。”男子清秀的脸上一派淡然,眼神之中却有片刻的恍惚,他低头看自己腰间所系的一块莲花佩,静静说道:“当年他将合婚庚贴与玉佩退还给我之后,我下了山便吐血昏迷,这件事是没有其他人知道的,只不过我在那时醒来之后,就想起了一些事情……”
--想起了一些从未想过也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人生,究竟这是要从何处说起?
千醉雪的样子有些莫名地古怪,季玄婴微微凝眉:“……你是何意。”千醉雪忽然一笑,他眉宇间有片刻的轻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原本不该是这样……可惜了,你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当下目色深深,注目于季玄婴:“他与连江楼成婚的那一日,我与宝相龙树都去了,想要见他一面,只有你,从始至终不曾离开过万剑山一步。”
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对季玄婴笑起来,道:“……还记得当年五人一起大婚,后来方梳碧与映川彼此之间算是不负不欠,而映川负宝相龙树,只有你我二人,负他师映川。”千醉雪轻抬瓷杯,静静细品香茶,末了方道:“我自问从小到大,无论哪方面都与你不相上下,不过后来才发现有一项终究是不如你……你比我无情。”
季玄婴的面容没有丝毫波动,他只低头看一看自己的双手,一字一字缓慢说道:“……什么是有情,什么是无情,我只遵循我心中所想,不是对,也无所谓错。”
千醉雪听了,就洒然而笑:“这就是道法自然?我记得有一年你、我、宝相龙树,映川,我们四人在外游玩,晚间在湖边林中偕同欢好,一夜纵情,后来云收雨散,他第一个取衣为你裹上,然后抱你去湖里清洗,当时的我和宝相龙树,还有些嫉妒你呢。”季玄婴眼中依旧是波澜不动的宁静,淡泊道:“这些我都清楚地记得,没有忘记,并且哪怕是在往后的许多年里,哪怕经过了千百年,在我有生之年,也还是会清晰可见,因为这些都不是虚假,于我而言,都是真情实意,又怎会忘记。”千醉雪手握茶杯,没有看他,只道:“然而你说起这些时,如此平淡的神色语气,好象这一切于你而言,已经微不足道。”他沉默了片刻,语气却已放轻了:“他对你来说,也许就是一条助你渡河的船,待你找到你的‘道’,来到了对岸,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这条无用的船,可对?你这样,与断法宗太上忘情之道,异曲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