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下里
师映川丝毫不吝惜地将大量的精纯真气打入宝相龙树体内,让对方的脸上有了几分红晕,精神似乎也还好,但借此动作,师映川也已经探察清楚了宝相龙树体内的情况,若说之前他还隐隐抱有一丝侥幸的心思的话,那么现在就已是不得不接受现实,宝相龙树的身体状况在他看来,已经是糟到了极点,若换作其他情况,比如重伤,比如疾病,比如中毒等等,那么师映川总能想到办法,至少也是可以缓解拖延一下,然而宗师的天人五衰却并不在此列,这段时间凭借大量的珍贵丹药以及宝相龙树本身的大宗师强悍生命力,才勉强拖延到了现在,但是很显然这些手段已经再难继续起到作用,即使师映川富有四海,愿意每日耗费惊人的代价来维持对方的生命,也是行不通的,尤其师映川实在难以接受宝相龙树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送命,要知道天人五衰乃是大宗师在寿元耗尽时才会来临,可是宝相龙树却是在晋升当天就发生了此事,明明宝相龙树才只有四十多岁而已,正常情况下,距离天人五衰到来之期至少也还应该有一百多年,然而如今,本该值得大肆庆贺的晋升,却偏偏变成了一道催命符!
“你怎么会难看?在我看来,这世上可没有什么人能比你更好看……”宝相龙树笑着说道,他目光近乎贪婪地盯在师映川脸上,道:“你来得很快。”师映川沉默片刻,随后就微微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是柔和,师映川轻声道:“当然要快。”宝相龙树亦笑,他的精神看起来似乎不错,并没有萎靡的样子,道:“只是觉得可惜,本来想一直陪着你的,现在倒是不能了。”
两人都是见惯生死,又并非年少轻狂时期,此时纵然处于这种情况下,却也出奇地平静,师映川维持着笑容,道:“有什么事要我做么?”宝相龙树望着他,刹那间几十年来的前尘往事都一一涌上心头,四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就这么一幕幕地闪过,然后宝相龙树就发现,最让自己记忆深刻的,原来终究还是从认识师映川之后的二十多年,从两人初识以来一直到现在的那些点点滴滴,那些画面,莫不浮现于眼前,那个一开始貌不惊人的少年,那个他希望的爱人,最终,在此刻记忆最清晰也最怀念的,就是这些……宝相龙树就笑了起来,也许是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罢,自己所希望所渴求的,从来都不是更高的权位,也不是更强大的力量,更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而仅仅只是于茫茫人海中,与心爱的人在一起,这似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然而却是用什么也换不来的,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人生真的很奇妙,当一个人历尽世事之后,往往才会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生所求,居然,不过如此。
韶华易逝,往事难追啊……宝相龙树想着,笑着,安静而纯粹,并没有怀着哪怕一分的酸楚,他的言语也似是比微风更轻,沉沉地低笑几声,就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我这辈子已经值得了,出身高贵,年少时万事顺心,后来又早早遇见了你,无须像很多人那样在人海之中苦苦寻觅自己的缘分……映川,这一辈子我圆满得很,你在我的生命里出现得那么早,没有让我等很久,更没有失之交臂,后来又终于让我得偿所愿,与你结为伴侣,与你一起度过了一段很平静的时光,这样的人生,我还有什么不足?若再不足,未免也太贪婪了些。”
--川儿,我对你,用情极深。
空旷的室中静静回荡着男子的声音,师映川赤眸微低,身体并不明显地轻微一颤,明明还是白天的,但四周却似弥漫着黑暗,片刻,师映川把头垂得更低,他似是要笑,又好象是在有些颠倒地呢喃着什么,听不清楚,最后他才慢慢提高了声音,同时品味着一分类似于撕心裂肺的错觉,说道:“其实我有办法救你,宝相,我如今已是大劫宗师,如果我拼着这身修为不要,为你逆天改命,强行催生肉身的生命力,那你就可以活下来,只是,如此一来,我就必然道基尽毁,这一生都永远只能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宝相,你可会怪我?”
说出这件事应该是极需要勇气的,事实上师映川根本就不必说出来,可他却还是说了,淡淡的微光里,宝相龙树的面孔上有着些许不正常的红晕,就望着对方,笑道:“怎么会?我知道这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自毁道基对你来说,已经不下于坏你性命,你毕生追求的东西,怎能为我而抛弃?你数十年来的心血,苦苦挣扎才终于得到的现有一切,怎能为我一人就尽数功亏一篑……”宝相龙树说着,脑海之中却是接二连三地浮现出很多画面,并不是什么刻骨铭心的经历,反而只是一些小事,还记得当年刚成亲的时候,师映川年少任性,性情脱跳,有一日忽然想吃糖葫芦,那时是在白虹山,天寒地冻,自己冒着雪一直赶路,终于在附近的一处城市里寻到了卖糖葫芦的小贩,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急急地返回,当时看到还是少年的师映川满面带笑地吃着糖葫芦,虽然自己因为连续赶路而倍感疲倦,但心中却是洋溢着欢喜……时至如今,一切的情感与温馨,在时光的淘洗中不但没有褪色,反而越发鲜明动人。
宝相龙树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师映川,回顾曾经的岁月,芬芳如故,那些最灿烂的笑容,最疯狂最酣畅淋漓最不需要理由的爱恋,如此慢慢地一下一下挖掘着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记忆,他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安静了片刻,忽然就笑道:“川儿,在你注定会很漫长的生命中,终究有一天,现在还在的很多人都会各自离开你,或许以后还会有很多人与你相识,不过,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你会不会在不经意间,忽然想起我?在你心里,会不会有我这么一个人曾经留下的一丝微不足道的……痕迹?”
流光飞舞,迷离若梦,在那些过往的岁月当中,一切都是那么地美好,却又那么地容易变成幻灭的泡影,师映川静静看着宝相龙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对男人说出一个字,他知道自己虽然自责,自责没有牺牲自己来救宝相龙树,但却并不后悔这么做,因为这世间有些事情,不论到底如何取舍困难,甚至痛苦,终究还是要去选择的……片刻,师映川突然一手捂住额头,低低而笑,从一开始就一直撑在外面的冷静在这一刻似乎终于剥落了下来,他边笑边嘶哑说道:“我们之间原本应该还有很多故事都没有讲完,所以啊,像现在这样突兀的结局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宝相,我也会害怕的,害怕在很久之后,某一天即使自己将时光努力回溯,却发现记忆深处,不知何时已是杂草丛生,曾经的一切,那些喜悦的,甚至痛苦的,都已不再剩下多少,我怕我此刻的感觉,在那时已变了模样……”
师映川不断说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凝固:“枉我权倾天下,武功盖世,却连重要之人的性命都不能挽回,呵呵,真是可笑……你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只留了我还在这里……所以说,你们太可恨了,最可恨的人就是你们……”这个时候的师映川似乎已经明白,人在还拥有的时候往往总是会有些莫名的固执,所以不经意间,一些重要的东西也就从指间慢慢流走,他阴沉地抚额低笑,道:“我不信的,为什么你就会这样,我不信,明明不应该的……”
宝相龙树闻言,目光似乎微微一动,但旋即就又恢复如常,道:“不要想那样多,没有必要。”他的脸色变得红润,声音也格外清晰,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活力,就见他挣扎了一下,竟然自己稳稳当当就坐了起来,伸手去摸师映川已经多日未洗的脏兮兮长发,笑道:“有些人即便相识一辈子,也不会有情意牵缠,而有些人见面不过瞬间,就发现对方已在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难忘怀,所以说,我还是很幸运的,只是川儿,真的很遗憾呐,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完全恢复属于拓拔白龙的记忆,只隐约想起了很少的一些事情而已……”
师映川握住对方的手,他初见宝相龙树时还觉难过,转眼间却又言谈自如,唇角含笑,转变得似乎很是突然,但那自然而然的态度,却让人觉得似乎理所应当,并不如何突兀,就好象一个已经忘却痛苦滋味的人,以最平静的姿态走着自己的路,一时师映川微笑不减,说话的声调也不见一丝颤抖,只说道:“这不重要。”宝相龙树眼神柔和,只望着心上人,嘴角带笑,说道:“不过在最近昏迷期间,有一件事我还是记起来了,是关于拓拔白龙当年的下落。”
师映川似是已经全不在意,只握紧了宝相龙树的手,他知道宝相龙树此时已是回光返照,一时间心中竟是无法形容究竟是什么滋味,只听宝相龙树道:“……拓拔白龙在得知宁天谕的死讯之后,纵火烧毁丞相府,自焚身亡。”师映川听着,嘴角忽然就咧了咧,沙哑道:“嗯,是你的性子会做出来的事。”两人相对微笑,然后宝相龙树就将手伸到枕下摸索,摸出一张精美的大红色合婚庚帖,递给师映川,缓缓说道:“当年你和连江楼成亲时,我与玄婴和千醉雪赶赴断法宗,那时你不肯见面,却将三张合婚庚帖退给了我们三人,表示自此姻缘已断,但我却还是一直留着它……映川,你把它收回去好不好?这样的话,我会觉得很安心……”
师映川一言不发,接过合婚庚帖,却是用力一揉,紧接着整个塞进了嘴里,在宝相龙树微愕的目光中将其吞下,就微笑道:“这样才好,不管以后我走到天涯海角,它都永远不会离我远了。”宝相龙树定定瞧着,忽然就大笑道:“好,好……”他笑过之后,原本红润的脸色就开始迅速灰败起来,仿佛整个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师映川知道他的意思,就道:“放心,我会派你父亲重新掌管山海大狱,一切都会好好的,乱不了。”宝相龙树就微笑,点了一下头,却又突然露出惊讶的神情,怔怔看着师映川,就见师映川眼中竟是有晶莹之色汇聚,融成一滴眼泪,顺着面颊一直淌了下来……情到浓时情转薄,是的,他终究还是一个人,那些柔软的,脆弱的,负面的,一切的那些情感并非真的消失殆尽,只不过都被埋藏起来罢了,他最冷酷最绝情,但他的情却也至纯至深,对于那些真正的感情,那样没有一丝瑕疵阴暗存在的一颗真心,到最后,终究还是换来了他的铭记。
师映川见了宝相龙树此时神色,就微笑道:“怎么了,很意外么?”他并不去擦那滴泪水,淡淡冷静的笑容中,他在宝相龙树额上一吻,轻声道:“还记得么,当年我曾经对你说过,只要不再爱我,只要你放手离开,那么你就再也不用烦恼痛苦了,就此彻底解脱……可是啊,宝相,那时候说出这番话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当你真的要离开时,我哪怕拼尽全力,却也无法把你追回来,原来世事之莫测,不过如此而已。”
烟花易冷。这个人,才刚刚四十多岁的年纪,在宗师本该漫长的人生当中,这个人却在这个年纪即将陨落,短短四十多年的一生,便似烟花一般短暂,然而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却注定了永远比烟花还要绚烂……师映川笑得恣意而平静,他凝视着宝相龙树,发现那一抹可怖的倦怠已是笼罩了对方的面容,他明白这是即将大限已到的前兆,但此时竟是不觉得悲痛,只柔声说道:“宝相,若是认真说起来的话,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你什么愿望,那么现在,你可有什么心愿要让我帮你完成么,只要我能做到,定然会为你实现。”
宝相龙树此时已是力气俱失,身体的温度都渐渐褪去,意识开始模糊不清,他一生的命运就好象是一个故事被提前写好了,在遇到了那个男孩的一刻起,他就注定了身不由己,此时宝相龙树艰难露出一个笑容,吃力说道:“真想……再……陪着你啊……”
白发男子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同梦呓,又似结尾的呢喃,然而却又那么分明地响在心头,所有生命中不可追的那些美好,都在这一刻就此定格,师映川闻言,不禁抓紧了男子的手,鲜红的双眼当中,流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悲痛,但是转瞬之间,这种情感的波动就被他强行从心头抹去,因为他选择的道路,注定了要舍弃一切软弱的情绪,于是师映川顿一顿,随即就笑得灿若春花,他柔声说道:“陪在我身边么?好,你会继续陪着我的,我向你保证。”
他久居高位,不怒自威,眼下却只似一个寻常少年一般,向情人郑重许诺,宝相龙树的眼睛亮了亮,下意识地伸手欲摸师映川的脸,却是已经抬不起胳膊,师映川见状,静静伸臂将男子抱在怀里,他面上犹自带着微笑,似乎本就该如此,说道:“我知道的,你是这世间最爱我的人,宝相龙树最爱师映川,爱得傻头傻脑,奋不顾身,明明知道不值得的,却还是一头撞进来,呵……宝相啊,如果你有来世,那么,我们再不要有任何纠缠了,你可以和一个待你很好的人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白首偕老,你说好不好?”
--这世上总有些感情是潺潺流水,是平淡中的白头偕老,举案齐眉,而这个人的感情,却热烈得如同一把轰轰烈烈的火,燃烧一切,也燃烧了自己。
室中安寂若死,没有人回答,师映川只觉怀中的身躯渐渐变冷,一时间心中却是无悲无喜,充满了淡淡的怅然与迷茫,这种感觉交汇着,尔后,却突如其来地如潮水一般,将他一点一点地淹没,师映川喉咙中‘嗬嗬’嘶响了一声,他低下头,用力抱紧了怀中的身躯,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痴爱自己成狂的男人,然而,此刻内心深处却并不是悲恸欲绝的感受,只有前所未有的惆怅和失落,他抱着没有半点气息的男子,轻声说道:“我答应你的,让你陪在我身边,既然如此,那么我便不会食言。”他笑起来,纤细的手指在宝相龙树脸上温柔抚摩着,喃喃自语:“不用担心,我不会丢下你的,宝相……”
--人是不是就像这样,随着时光的流逝与洗礼,必须让自己开始习惯一一失去?
……
山海大狱之主宝相龙树病亡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被送到内陆,师映川下令召回前狱主宝相脱不花,返回蓬莱主持大局,再次担任狱主之职,期间师映川却一直待在听月楼,不曾踏出一步,而宝相龙树的尸身也被他留在那里,不许下葬,只有一张清单被师映川丢出来,命人按照上面的要求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妥当,于是在短短数日内,清单上的东西便被送入听月楼。
当师映川终于踏出听月楼的消息传到宝相脱不花那里的时候,几乎同时,师映川已带着身后的男子来到了宝相脱不花的面前,彼时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俱在,而一直流离在外的宝相宝花也因为兄长去世的消息赶回蓬莱,三人看着师映川身后那名白发男子,一时间皆是无法置信,随即宝相脱不花眼中便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激动之色,猛地起身道:“龙……”刚说出一个字,手臂就已被旁边的季青仙紧紧一把抓住,季青仙目光紧盯着那人熟悉却又神色漠然的面孔,嘴唇动了动,缓缓说道:“不对,脱不花,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怕他不是的。”
师映川对此似是全无反应,他淡淡扫了一眼面前三人,道:“我答应让他陪在我身边,现在,我带他走。”此时强行压抑住自己的宝相脱不花也已经看出了异样之处,那白发男子虽然面貌一如从前,但眼神中的空洞与冰冷,绝非活人能有,宝相脱不花定定望着与自己容貌相似的男子,一字一句都是艰难:“这是……”师映川面色清冷,道:“我以秘法将他炼成了尸傀,实现了他的愿望,永远留在我身边。”
话音方落,一旁女道打扮的宝相宝花已是用力捂住嘴,不肯让自己哭出声来,然而那泪水却已是汹涌而出,师映川再无别话,只看着宝相脱不花,道:“他既然不在了,那么这里的事,以后都交托于你,不要让我失望。”说罢,转身便向外走去,那白发男子紧紧跟上,寸步不离,一时来到外面,师映川抬起头,望向天边,那里有金色云海,碧空如洗,阳光绚烂动人,洒落于身,仿佛用羽毛轻轻拂着面颊,有些痒,师映川看向身边的男子,笑了笑,抚摩着对方冰冷的面孔,宝相龙树是因天人五衰而死,寿元耗尽,无法成为活尸傀儡,因此师映川耗费大量昂贵材料,将其炼成尸傀,肉身不腐,比起可受主人随意操纵的活尸傀儡,尸傀几乎没有利用价值,宝相龙树死前已是宗师之身,但成为尸傀之后,却不会有任何战斗力,与普通人无异,并且只能受到最简单的操纵,稍微复杂一些的指令都难以接受,当年宁天谕覆灭某个以炼蛊之术闻名的宗门时,得到这炼制尸傀之法,相传乃是开山祖师因痛惜一至亲之死而竭力所创,那时宁天谕并不看重这门对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秘法,想不到如今,却与创出此法的那人一样,也同样用在了自己的至亲之人身上,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由于带着以宝相龙树所炼制的尸傀,使得师映川返回内陆的时间被拉长了许多,当终于踏上摇光城所在的土地时,距离前时师映川离开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严冬已悄悄逝去,换作了万物勃发的春天,师映川望着周围明媚景色,不知怎的,竟是恍若隔世。
满眼所及,是明媚春光,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师映川拉住身旁宝相龙树冰冷的手,犹如拉住一个痴痴稚子,这个身体是没有思想的,甚至没有生命,如同玩偶一般的存在,但终究是这世间最热烈爱过他的人所留下的唯一痕迹,将会一直陪伴他左右,一时间师映川握着那冰冷毫无温度的手,感受着对方掌中细密交错的纹路,这是在一出生的时候就确定下来的东西,也许,命运也是一样……师映川微微垂目,有片刻的恍惚,在不知多远的将来,自己也许有一天真的会实现一直以来的梦想,不过到了那时,纵然拥有了不老不死之躯,走过千年万年,看尽人间沧桑,阅尽繁华,但那时自己身边曾经熟悉的人,熟悉的事,都已经逐一消失,当自己走到后来,就注定了要学会享受无尽的孤独。
师映川突然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然,其实对于宝相龙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产生了怀疑,而宝相龙树临终前的一些细节,也令他坚定了这个想法,尽管宝相龙树从发病一直到身亡,看上去似乎都有理可循,然而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似乎哪里有些说不出来的蹊跷,前时在蓬莱的时候,他虽然一直待在听月楼,但事实上却已命人将宝相龙树发病前后所接触的人与物,包括一切详细情况乃至任何一个不起眼的细节,都全部查清,整理之后送到他手上,虽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清楚的头绪,但师映川心中却已隐隐有所猜测。
宝相龙树身为蓬莱之主,位高权重,这样的人物一朝陨落,消息自然早已传遍天下,当师映川回到青元教之后不久,闻讯而来的众人便已陆续汇集于此,包括晏勾辰在内,但师映川却并没有露面,无论这些人各自抱有什么样的想法,此时的师映川都没有心情一一见过,他只让人带了季剪水与师倾涯叔侄进来,毕竟这两人是宝相龙树的血脉亲人。
当看到已成为尸傀的宝相龙树时,叔侄二人的震惊之情可想而知,师映川没有多少心思说话,略说了几句便打发了两个少年出去,一时间师映川坐在榻上,看着宝相龙树僵立在自己面前,眼神空洞无神,半晌,师映川突然冷冷道:“……来人!”不一会儿,有人急步而入,师映川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番,末了,他神色微微狰狞,冷笑着一字一句说道:“给我查!不管是谁,不管对方有什么凭仗,只要牵涉在此事当中,我便要他,后、悔、一生!”
那人领命而去,师映川站起身来,抬头望着宝相龙树,伸手抚摩着对方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白发,原本狠戾阴冷的眼神就柔和了许多,道:“有个人,你愿不愿意见?当年你二人虽然关系不睦,但这一世你毕竟是他兄长,总有手足情谊……是了,你还曾经向我替他求过情,只不过在你心中,也还怨恨他对我不利。呵呵,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你对我才这般纯粹罢。”
师映川笑了笑,替宝相龙树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就走出了房间,宝相龙树面无表情地静静跟在他后面,两人穿过长廊,走了一时,就来到一扇门前,师映川推门而入,迎面就见一道修长的入影正端坐在窗畔一把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神色安详地静静品读,三千柔顺青丝挽作黑髻,鬓边垂下几绺碎发,室内的日光照在那张淡雅的俊容上,平添一丝清冷之意,师映川乍见之下,不觉就有些隐隐的恍惚,这样的画面从前也是经常见到的,那时自己还年少,会有着刹那的心动感觉,只可惜那种感觉到如今,却是已不能再有了。
门被推开之后,季玄婴也被惊动,几乎在同一时间就抬起头来,他的双眼仿佛是被浓浓的墨汁所浸染,黑得微微生寒,看起来很是温良沉静,在乍一见到师映川之际,季玄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当目光下意识掠过师映川身后的人时,却愣住了,随即瞳孔微微缩成针尖大小,显然是敏锐地发现了这其中的异样,师映川淡淡道:“眼下见到兄长,你怎么还是这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毕竟你们之间也做了几十年的兄弟,莫非就半点感情也没有么。”
季玄婴目光紧盯在宝相龙树面无表情的脸上,已是猜出了几分端倪,他的声音沉稳清朗,又带着些薄薄的凉意,说道:“他这个样子……不,这应该只是一个壳子罢了,不是他。”师映川面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一面走向季玄婴,道:“是也好,不是也罢,我答应了宝相会让他一直陪着我,所以我就实现了我的承诺。”季玄婴淡淡道:“你只是在自我安慰而已。”
师映川一顿,半晌,忽就垂目微笑道:“是啊,你说的对,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宝相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啊……”
……
青元教。
已是春浓时分,日光淡淡如薄纱一般,自天空中垂落,在地上柔柔蔓延开来,将一切都渲染上几分轻薄的暖意,师倾涯站在楼上,长袖飘飘,风神曼妙,一只手扶着面前光滑的护栏,向远处望去,清风吹在脸上,杂糅着一丝淡淡的花木馨香,让人的心情不由得格外地宁静。
周围如同冠盖一般茂盛的大树不知几何,都是至少百年的树木,自极远处辗转运来,虽然耗资巨万,但看起来的确赏心悦目,未几,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道:“……倾涯。”师倾涯回身看去,见晏长河匆匆走来,笑道:“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来,我宫中有父皇刚赏下来的好茶,是南瞻州送来的贡品,我尝着确实不错,你也试试,走罢。”
师倾涯眼下没什么事,自是无可不可,两人便相携而出,到了外面登上晏长河的车子,一时经过大多由王公贵族官员等居住的内城,街上便随处可见有不少年轻人衣衫妍绣,服饰鲜华,或乘车或骑马,带了护卫豪奴,结伴出游,眼下是春暖时节,的确是游玩踏春的好时候,师倾涯看着车外熙熙攘攘的光景,心情一片宁和,不过正当他准备回头有事要与晏长河说的时候,却忽然看到一辆马车超过自己所乘的车子,在擦身而过的一刻,师倾涯意外发现车内却是他认识的人,那车窗前悬挂着淡青色的帘子,使得里面的人变得朦胧起来,如同雾里看花一般,影影绰绰,根本瞧不见是什么样子,但这只是对于一般人而言,对师倾涯来说,却并不能成为阻碍目力的因素,也正是如此,他才在这样的惊鸿一瞥之下,发现车内坐着的人身披素白衣裳,容色美丽不可逼视,雪肤花貌,自具风采,虽然只是见过寥寥几次而已,但师倾涯还是有着不浅的印象的,这分明是瑶池仙地的甘幼情,此女生母乃是师倾涯的祖父宝相脱不花的胞妹,因此论起来,甘幼情便是师倾涯的表姑母,只是这么一来,师倾涯便觉得颇有些意外,此女一向都在瑶池仙地,怎的忽然会来到摇光城?不过转念一想,师倾涯又一下子恍然大悟,他从长辈们那里依稀听说过一些陈年旧事,知道甘幼情一直深恋他大伯父宝相龙树,如今宝相龙树陨落之事已是天下皆知,而其尸身被师映川以秘法炼制,留在身边的这件事情,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甘幼情万里迢迢赶来摇光城,应该就是来见宝相龙树的罢……思及至此,师倾涯不由得微微一叹。
此时青元教中,一间极大的浴室内,师映川呈现蛇身伏在光滑的地面上,不着寸缕,整个人蜷曲着,身体微微抽搐,雪白的尾部不断颤抖,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这样的煎熬一直持续了很久,末了,师映川身上的鳞皮终于从后背脊椎处开始裂开,随着师映川身体的蠕动挣扎而越裂越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展到全身,最终缓缓开始褪去,这时处于痛苦中的师映川也艰难强撑着动手,帮助自己往下剥皮,一会儿的工夫,就像剥掉了一层外壳一样,整张类似于蛇蜕一般的东西无声无息地脱落下去,而这时师映川也基本恢复了几分精神,他微微喘息着,钻入水中将自己好好洗了一遍,这才上岸披上了袍子,他正整理衣带之际,外面忽有人道:“……禀君上,瑶池仙地甘幼情求见。”师映川先是一顿,随即就猜到了几分,一时目光就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宝相龙树,微微沉吟,不过也只是片刻,就道:“让她等着。”
大约一刻钟后,穿戴整齐的师映川来到一处花厅,里面已有人在等着了,甘幼情如今年过四十,却依旧是当年姣好模样,只是她此刻不似从前那般华丽精心打扮,身上只穿了素白衣裙,青丝挽作单髻,插一支银钗,全身上下再不见半件首饰,也没有涂抹脂粉,除了黑便是白,此时见了师映川,便默默拜下,道:“……帝君圣安。”师映川负手道:“起来罢。”他目光在甘幼情身上一扫,看到那服孝一般的装扮,心中有些莫名的滋味,师映川也没有多说,直接问道:“你是要见他?”甘幼情身子轻轻一颤,微哑道:“……是,还请帝君成全。”
师映川神情舒缓了几分,点了点头,沉声道:“可以。”说罢,拍了拍手,就有人从外面走进来,甘幼情见到那人模样,顿时身体剧烈颤抖,几乎摇摇欲坠,她死命咬紧自己的嘴唇,用力之大,甚至唇上都溢出了鲜血,片刻,才眼中泛着挥之不去的哀意,艰难道:“表哥……”话音未落,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苦楚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已是有泪水自眼中直滚而下。
白发男子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甘幼情定定望着这个自己从年少时就爱慕着的人,一张俏脸上泪痕遍布,眼中尽是浓浓的悲哀,她知道宝相龙树已经被师映川以秘法制成行尸走肉一般的存在,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然而此刻亲眼看到,却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无尽心痛塞满了整个胸臆,甘幼情轻轻走过去,站在宝相龙树面前,她极慢极慢地伸出手,终于摸到了男子毫无温度的面容,此时此刻,甘幼情美丽的面孔上流露出无法言说的哀伤,她轻声开口道:“表哥……”只说了两个字,便已泪落如雨,眼见着心爱之人站在面前,却只是一具躯壳,面对着自己绝对不愿意相信的冰冷现实,甘幼情只觉得哀莫大于心死,这是真真正正的痛彻心扉,心脏都在剧痛中抽搐成一团没有知觉的血肉……半晌,甘幼情忽然望向师映川,她眼中水色晶莹,俏脸上尽是凄然的笑容,轻轻道:“知道么,我一直都很恨你,恨你抢走了他……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希望长大之后就嫁给他,可是你的出现,毁掉了这一切。”
此时甘幼情仿佛放下了一切,什么都已经不在乎,她不再看着师映川,温柔抚摩着宝相龙树的面庞,意识似乎已开始模糊,神色一片落寞,却还是自顾自地说道:“表哥,我应该恨他么,恨他夺走了你,还是说我应该恨你,因为你负我深情?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此刻我心中最强烈的感受并不是痛苦,反而是轻松与解脱?”
是不是因为已经痛到麻木,所以此刻才已经不再觉得痛了呢?甘幼情这样想着,沾满泪水的脸上就露出笑容,她笑如春花,忽然就转头向师映川道:“帝君可否应我一事?”一直默不作声的师映川闻言,微微点头:“你说。”甘幼情柔声道:“给我一束他的头发,可以么?”
师映川没有回答,甘幼情知道这是默许,便小心地拈起宝相龙树的一小缕白发,玉手轻轻一挥,锋锐剑气顿时将头发齐整整地割下,甘幼情认真收起,将这一小把白发装进香囊,贴身收好,这才笑靥如花,痴痴望着面前的宝相龙树,泪水一滴一滴地无声滑落,朱唇轻颤,千言万语尽在心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深深的拥抱,甘幼情用力抱住男子,微微闭起美眸,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