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下里
这不是解释,也不是缓和……念头闪过,师映川眉头微蹙,他盯着连江楼的眼睛,那只是短短一瞬:“是的,我明白。”他想到第一眼看见连江楼撑伞冒雪而来的时候,显得那样的高深莫测,想到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这是我的义务,师尊你所安排的一切也都不是在害我,我很明白这一点,也明白无论我的身份如何改变,我永远都是你的徒弟,你的儿子……师尊,你知道吗,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人人都敬畏你,仰望你,而我当年一开始成为你的徒弟,那时我在你身边就像是月亮旁边一颗微小的星星一样,人们在看到我时的第一个念头是‘连江楼的徒弟’,最初的我其实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我还很骄傲我有这么一个师父,但是渐渐的我就开始不喜欢这样,我希望自己是独立的一个人,我开始希望能成为像你一样的人,而不是活在你的阴影里。”
“而现在,人们知道我叫作师映川,而不仅仅只是‘连江楼的徒弟’,但我仍然感谢你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也依然会继续追逐你的脚步,成为像你一样了不起的人。”说到这里,师映川看似已经无法继续述说下去,但他的口吻依旧平静,也并不激动,他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如焰,那种光芒仿佛点燃了他的秀丽如仙的面孔,这时连江楼面容如山,沉静安宁,他故意当作没有发现师映川眼中肆意的感情流露,也没有对少年做出任何安慰,然而不期然的,他心中却是微微一动,他向来心志坚定,杀伐决断,只要是作出了决定,那就不会动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看到师映川平静如水的面孔,他的心志却出乎意料地有了片刻的松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江楼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眼波如水,有潋滟逼人之美的少年,已经长大了。
师映川却并不知道此刻连江楼的种种想法,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暂时不可自拔,明明知道的,明明已经什么事情什么道理都是很清楚的,可是为什么自己心中却还是有说不出的感伤呢?明明知道这个男人是为了自己好,什么都为自己想到做到了,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觉得不开心,觉得难过呢?明明对这个男人只应该有感激有恭敬才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感激、恭敬、顺从的话却在此刻根本说不出口?
师映川心中思绪万千,他望着连江楼,胸口处无端端地就有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滋味,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的情绪最终渐渐平复下来,他点了点头,轻叹道:“不过我虽然理解师尊你的做法,但是一想到以后要和一个我并不熟悉的人在一起,我心里就有些别扭。”
连江楼眼底深沉若海,幽幽莫测,但凝目之际却看到师映川那双水光粼粼的眼睛,那是清澈澄净到无瑕的宝石,甚至让人有些不忍面对,也像是最深重的罪孽,令连江楼忽然间道心微有不宁,他目光很快地在师映川身上扫了一遍,表情很平静,但偏偏有一种深邃不可及的幽远,让人看不明白,与此同时,他手中的一对白玉球也停止了转动,此刻他心里忽然有一点点微乱--好罢,只希望这孩子成熟一些,不要想太多就好。
但这时师映川却道:“师尊,我记得你和我讲过,你小的时候脾气很硬,偶尔会顶撞师祖,坚持自己的想法……”他刚说到这里,连江楼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那不一样,与你现在的问题是两回事情。”
然而这一次,连江楼的话并没有得到师映川的响应,师映川截住了男子的话,用一种很陌生也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连江楼,此刻少年就像是一朵盛放在夏日的花,日光越是灼热逼人,就越是开放得恣意,他轻声问道:“不一样么?师尊,现在的我和当年的你,从根本上来说,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师映川的语气依然平静而温和,然而此话一出,连江楼顿时微微动容,直到这时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自己这个一直以来还视作孩子的徒弟,真的已经长大了!那个曾经跪在自己面前恭顺听着训诫的瘦小男孩,那个因为练功贪快躁进出了岔子,虚弱得要靠自己抱在怀里,用自身的真元时时温养筋脉才活下来的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是他连江楼的附属了,对方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准则,自己的脾性,他这个师尊,再也不可能完全左右这个少年的想法了。
一时间连江楼心中不觉有些莫名的淡淡失落,他静静地看着师映川,若说心中完全没有波动,那才是假话,只是他更清楚,人的理智是不可以被那虚无缥缈的情感所左右的,他凝望着师映川平静而美丽的面庞,沉默了片刻,便道:“……不错,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确实已经不是我能够完全决定的了……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和判断。”
“……但我依然会事事都尽量遵从师尊你的意愿,无论我是年幼弱小还是羽翼已丰。”师映川微微欠身一礼:“我先下去了。”说着,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退出了房间。
师映川走到外面,先前的蒙蒙雨丝已经停了,空气中还兀自存留着几分湿润之意,阳光温好,但这些并没有让师映川留意,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投注在了廊下的一个身影上。
廊下是几盆异种白菊,花大如盏,清香袭人,那旁边站着一个人,梳着道髻,上面插了两支镶着白金碎钻的翡翠玉簪,一身华贵的袍服在洁白的花儿映衬之下分外显眼,这个年轻人无疑是十分好看的,蜜色的皮肤显得整个人健康而有活力,脸上的线条清秀而不失硬朗,神情从容,眼眸晶亮,然而在看到此人的时候,师映川却从心底生出一丝复杂之意--千醉雪!
这位现在已经可以说是他未婚夫的年轻男子身姿如松,听到脚步声之后,便缓缓转过头来,面色平和,一双眼睛清亮冷凝如同夜晚的星星,师映川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这位‘未婚夫’穿的是一件暖金色的衣衫,很衬他的肤色,但现在他身上的打扮却是偏冷色调,虽然华贵,却显得整个人有些庄正之中透着丝丝冷意,这千醉雪的肩膀微宽,身材修长,师映川觉得自己如果与此人站在一起的话,可能只到对方的耳根高度,他在同龄人之中可不算矮的,可是若与已经二十多岁、早就成年的千醉雪相比,立刻就显得矮了一截,甚至隐隐有点单薄的样子,再配上他秀丽出尘的容貌,简直就是一个窈窕少女与俊美青年的绝佳搭配。
这时千醉雪看着他,眼睛微眯,眉眼之间有着说不出的味道,但很快又锋芒尽敛,道:“……剑子是要回去么?不如我送剑子一程。”
师映川不发一言,静静看着千醉雪,两人目光相对,师映川忽地淡淡一笑,道:“也好。”说着,便拾阶而下,走到了千醉雪面前,千醉雪向他点点头,表达了自己的善意,两人便沿着路向外面走去。
一路走来,彼此都没有什么话,显得沉默而压抑,后来还是千醉雪打破了这种局面:“……这桩婚事我是昨天夜里得知的,事实上,我也很意外。”
师映川发现青年说话的语调不快也不慢,声音平缓而清晰,给人一种十分从容笃定的感觉,听起来不是舒服也不是难受,总之有点感觉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与那日吟雪小筑里聚会的时候并不一样,不过他也没有在意,只是道:“是的,我也相当意外。”
少年的语气不热情,也不冷淡,有一种空山余音的回味,千醉雪的目光向身旁一掠,从他的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师映川因为正看着地面的缘故,纤细修长的颈脖微微垂着,形成一道很是优美的轻微弧线,上面有着极细极细的绒毛,阳光照在上面就像是把那里洒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似的,而且两人是并肩而行,师映川身上的味道很容易就传到他这里,那是一股淡淡的味道,说不上是什么香气,若隐若现的感觉,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十分动人,不过千醉雪显然有些无动于衷,事实上他对同性也并无想法,即使面前的少年很美,比这世间绝大多数的女子还要美丽,他也依然没有什么亲近的冲动。
不过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自然就要学着尽快去接受,千醉雪微微侧首,看清楚了正走在自己身旁的师映川,此刻没有多少暖意的日光静静地洒落在少年的身上,自己修长的身影挡住了少年,使得这美丽少年的脸庞被笼罩在淡淡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沉静,这时师映川忽然抬起头看过来,两人目光顿时相触,师映川忽然微微一笑,但笑容却是客气而生疏的,秋日的阳光驱散不了其中的清冷,也带不来些许的暖意。千醉雪略略一顿,然后便道:“……剑子想来应该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意,可对?”
这样的语气让师映川觉得不是很适应,因为千醉雪不是那种为了只是要引人说话而自动发出来的开头,也不是什么试探,更不是疑问,他只是好象在说着一个事实似的,虽然是提问,但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师映川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间眸光就变得有些冰冷生硬,仿佛湖水被寒意所冻结了一般,彻底停止了流动,不过他也知道这与千醉雪无关,对方也只不过是与自己一样,充当了棋子的角色而已,因此师映川马上就神情回转,淡淡微笑道:“那么千公子呢?你对这桩婚事可是满意?”
第133章 喜欢你最初时的模样
千醉雪听了这话,凤目之中微光闪动,似是想到了什么事,有些矛盾,也有些释然,他平淡地转过目光,有点答非所问地道:“……我是否满意,又有什么关系么?”他的眼睛像是乌云后面忽然跳出来的太阳,明亮,耀眼,刺目,几乎让人睁不开眼,而这样的一双眼睛在师映川脸上轻轻一掠,又道:“就好比剑子一样,无论你我是否满意,此事我们都会应下。”
“不错,倒是我问得有些奇怪了。”师映川自嘲地笑了笑,他是不太习惯这种氛围的,而师映川也没有心情去照顾别人的心情,毕竟他现在的情绪可以说是很糟糕,于是当下便又是一笑,干脆扯开话题,此时不远处的草坡上,零星有几只梅花鹿在低头吃草,还有一些野生的小动物在嬉戏,面对着这样安谧宁和的一切,师映川与千醉雪却是都没有什么心情来欣赏的,两人沉默着相伴而行,倒也相安无事,但是这样的气氛却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静,虽然看起来无事,可无论怎样,总是不能真的彼此相安还是会有一种令人近乎尴尬不安的感觉。
不过这种暂时性的沉默显然没有维持多久,终究是需要被打破的,很快,在路过一间石亭时,千醉雪就开口道:“……那是朝日亭,若是想看日出的话,倒是个好地方。”
他说话的态度很诚恳,语气也比较温和,师映川很容易就感受到了对方想要传达的善意,尽管他知道这未必是对方主观上想要这么做的,就像自己此刻一样,但无论怎么说,这种善意对于双方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需要彼此的协调和努力,才会让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也由此让师映川更加确信自己的某种判断,因此师映川也笑了笑,表示自己收到了这种善意的信号,同时也很自然地微仰起头,去注意身旁这位‘未婚夫’的神情与反应,他只是默默看着而已,目光并不咄咄逼人,不会给对方带来什么困扰,不过千醉雪显然并不适应或者说并不喜欢别人这样打量着自己,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庄正,终于转脸与师映川目光相接,道:“剑子为何这样看我?”
两人这样互视,彼此对于对方而言并不熟悉的面孔就在视线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平心而论,千醉雪真的是一个相貌出色的青年,蜜色健康的细腻肌肤,浓黑如墨的双眉,明若清泉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微抿着的漂亮嘴唇,浓黑的头发,这一切组合起来,就是一个令女性相当喜欢的年轻男子形象,很是赏心悦目,所以师映川也承认,虽然自己对同性并没有什么想法,但这样的一个美男子至少在视觉上倒也不会引起他的反感。
师映川心里念头微转,面上已坦然道:“我这样看千公子,是因为我现在心里有些乱。”他说的倒是大实话,没有虚言在内,千醉雪闻言一顿,然后就点点头,道:“事实上我也是一样……”紧接着他没有笑也没有言语轻佻,而是平静认真地说道:“既然现在你我之间的关系已经与往日不同,那么剑子不必再这样泛泛地称呼我,我在家族当中排行第十九,剑子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叫我十九郎。”
排行第十九?千醉雪既然是乾国皇室子弟,那么就应该是十九皇子了,或者说,十九王……师映川默默听青年说着,看着对方脸上那种并没有刻意做出热情之色的表情,忽然间就有点想笑,虽然这时候笑起来很不符合自己愤懑不平的心情--想必这人与自己,也算是同病相怜了罢。
师映川这样想着,面上的神情就软和了许多,他原本倒是想说句玩笑话或者轻松一些的话题来冲淡先前的古怪气氛,不过话还没有出口,师映川就觉得不是很妥当,这时千醉雪忽然道:“剑子可是急着回去么?若是不急的话,不如先去我的住处,我那里有今年才下的蓼山绿丁,味道还算不错。”
既然对方已经这样说了,如果这时候自己还要推委的话,就有点不太男人了,因此师映川看了青年一眼,点头道:“也好,十九……”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觉得现在不太能叫出‘十九郎’这个称呼,感觉多少有点怪怪的,便含糊了一下:“……便请带路罢。”
两人便去了千醉雪所住的地方,距离这里不算远,以二人的脚程,不知不觉间没用多久就来到了一处清净的所在,师映川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千醉雪正式的住所还是别苑之类的地方,不过面前的这座院落之内青砖铺地,看起来一尘不染的样子,朴素无华,显得有点空旷,但因为周围松竹片片,花木葳蕤,所以也并不显得空旷过分,反而令人有一种清幽非常的感觉,也有点洞天福地的样子。
门外有侍童在侧,见到千醉雪便微微躬身,千醉雪神色冷峻,吩咐道:“拿今年新上的茶来。”侍童垂手应着,立刻便下去准备。
师映川是第一次来这里,他随着千醉雪走进里面,只觉得空气中都是淡淡的檀香,细细一闻之下,辨别出应该是上等的苏檀,价值千金,于细微之处见豪奢,果然是皇族做派。
随着辗转深入,却是别有洞天,千醉雪此处的布置倒是颇雅致,意趣盎然,空气中流淌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师映川看见一张大方榻上正放着棋枰,上面尚有一局胜负还未分明的残棋,不过旁边的茶杯却只有一个,想来应该不是两人之间对弈,而是千醉雪自己与自己下棋打发时间罢了,这时千醉雪在方榻上侧身坐了,目光却在师映川脸上一扫,道:“剑子请坐。”随手拿起一枚白色棋子把玩着:“……不如手谈一局?”
“不了,我棋力平平,就不献丑了。”师映川面色微温,明亮的眼睛里含着恰倒好处的笑意,看起来倒像是三月乍暖的春风,柔软而随和,但是千醉雪能够感到少年在说话的时候,脸上无论是看起来很认真的神情还是那专注的眼神,都不是发自内心的,而只是表面上必要的客套,是一种礼仪般的味道,千醉雪闻言神色微动,不置可否,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情绪,也没有再邀请,只是将棋子收拾起来,师映川在他对面坐了,也动手帮他分拣。
两人很快就收拾妥当,这时侍童也把茶送了进来,师映川抿了一口,笑道:“这蓼山绿丁确实不错,我已经有段时间不曾喝过了。”千醉雪望着少年愉悦起来的眉目,光线充足的花厅里,少年那一对眸子似乎在闪闪发亮,笑容从眼底溢出来,显然是对茶很满意,虽说两人眼下都有些心烦意乱,然而这毫不假饰的笑容,倒是让人暂时忘记了那些负面的东西,只感受到少年这种单纯的高兴之意,千醉雪认真地看了一下对方,确信自己的感觉没有出错,忽然间就有点也受了感染,仔细地品了品茶--唔,味道的确不错。
北窗下有个琴台,上面放着一具古琴,蒙着防尘的罩纱,师映川放下茶杯,起身走到琴台前,道:“千……十九郎也喜欢弹琴?”他这么称呼千醉雪显然不大顺口,不过千醉雪也不在意,应道:“闲暇时偶尔也会摆弄一二。”
师映川站到琴后,隔着罩纱看那琴,并不伸手去碰,只因琴这样的物事,如果不是与主人关系很亲密的人的话,是不应该随意去碰的,而师映川与千醉雪现在却是未婚伴侣的关系,足够亲密了,但师映川如此举动,显然是表明两人之间还是疏离而陌生的。
千醉雪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放下茶杯,那碧色的茶水反光仿佛染亮了他的眉宇,看起来像是午后暖洋洋的太阳一般让人舒心,千醉雪很淡然地道:“剑子随意看看就是,这架琴是我母亲的东西,也算是难得之物了。”师映川听了,这才拉开罩纱,将一只手放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下,他虽然不是什么音律大家,但也是粗通的,听得出这把琴的音色极好,一时低头细看,发现琴上刻着小小的三个篆字‘十段锦’,师映川‘哦’了一声,恍然道:“原来这就是十段锦?天下六大名琴之一,从前听说是在乾国皇宫当中收藏着。”
千醉雪听了,目光看着那张琴,不禁有片刻的失神,他想起了从前很多事情,总觉得那张琴古朴的表面下隐藏着许多令人心悸的东西,甚至琴身上好象涂满了猩红的血,一时间不由心头一动,但这种情绪马上就被他很好地压了下去,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光滑的杯壁,道:“这是当年皇帝赐与我母亲的,后来就到了我手里。”
乾国上一任皇帝是千醉雪的生父,但此刻千醉雪只称其为皇帝,不称父亲,这其中显然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不过师映川也没有探听别人家事的兴趣,所以他干脆就将话题转移到了别的地方,道:“玄婴那里也有一把好琴,不过我对这些不是很精通,倒是听不出什么好坏的。”千醉雪听他提起季玄婴,眼中微微一闪,好象是寒冰中的烈焰,给那眼睛平添了几分炽烈明艳之色,道:“我与他素来关系不睦,想来剑子是知道的。”
师映川心中一转,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这转念之间他已低下头去,手指抚摩着琴身,语气很不经意地道:“同门之间有些意气之争,这也是难免。”千醉雪听了,眼中闪着莫名的光芒,又隐含着深意,不过这种感觉就像是叶上的露水,被太阳一晒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千醉雪淡然一笑,不置可否的样子,但他又道:“如今唤你‘剑子’有些不妥,不如称呼你‘映川’如何?”
师映川对此倒是无所谓,事实上,他们两人虽然是今日才被宣布将要结成婚事,但此事是万剑山剑宗傅仙迹与断法宗大宗正连江楼在正式场合当众宣布的,那么就是金口玉言,有了再切实不过的效力,他们两人也就此成为板上钉钉的未婚伴侣,没人能改变了,否则就是打了万剑山与断法宗的脸,这一点,无论是师映川还是千醉雪,都再清楚不过。
师映川脑中瞬间就将种种念头转了一圈,脸上同时便露出些笑容来,转脸看向千醉雪,道:“当然可以。”这时他背对着光,眼睛就显得熠熠生辉,他今日穿的是季玄婴少年时期的衣裳,很是华丽,腰间束着宽玉带,越发显得身材修长,明亮的光线之下,千醉雪一眼就把他秀丽绝伦的容颜看得清清楚楚,其实若论容貌,师映川如此男生女相之人并非罕见,只不过那些人都没有他这样的风姿罢了,那是一种出尘的美丽灵秀,绝大多数男子见了,怕都会生出爱怜倾慕之意,但千醉雪却知道这副精致的皮囊是货真价实的男子,他虽然也觉得赏心悦目,却不会因此有什么心猿意马的可能。
但不管怎么说,两人的婚事已经不可改变,这少年是自己的未婚夫,无论喜欢与否都是如此,千醉雪想到这里,正斟酌着,却见师映川重新把罩纱整整齐齐地蒙在琴上,问道:“……十九郎可有心上人?”
一语既出,彼此都静了一下,千醉雪似乎早已料到师映川会这样问,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便道:“这倒没有,幼时虽然订下婚约,不过却未见过面,那位小姐也早早便因病去世了,至于我,这些年也未曾有过成家的想法。”师映川轻声道:“原来如此。”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回到千醉雪对面坐下,拿起了茶杯:“我原本还想说,若是十九郎有中意的姑娘的话,那么不必顾忌我,自可以与喜欢的女子在一起,我并不会干涉。”师映川说着,坦然笑道:“不怕你笑话,我这个人在这方面总是缠杂不清,现在包括玄婴在内,已经有了三位知己之人,所以我也没有立场更没有必要去要求你什么,只要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了。”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师映川虽然有三分试探之意,却也有七分表态的意思,而千醉雪也是聪明人,在见了师映川这一番做派之后,也并没有什么反应,如果是普通的男子,即便彼此没有什么感情,但听了自己未婚夫这番话,不说马上恼怒,至少也会不快,或者即使装成不在意,但也要有几分勉强的意味,但千醉雪显然不是普通男子,所以他只是很随意地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表示反对,师映川见状,心里对这桩婚事的本能抗拒也不禁淡了一二分,至此,两人之间就算是终于确认了某种相处的模式,虽然这也许要持续漫长的一生,但想必也不会太令人不愉快,对此,双方似乎都抱有不小的信心。
师映川又坐了一时,便告辞了,待他走后,隔着内室的帷幕忽然被掀开,一个面容精致的男子从中走了出来,却是厉东皇,千醉雪见状,起身道:“师尊。”厉东皇心机极深,诸般感应均不形之于色,此时他眼中精芒微微,淡笑道:“这少年倒是有趣……”目光掠过千醉雪的面孔:“阿雪,这桩婚事背后的意义重大,你即便心中不以为然,也必须要遵从。”千醉雪垂目道:“我明白,师尊放心。师映川此人如今看起来,并非不易相处之辈。”
“那少年总给我一种古怪之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厉东皇微微皱眉,不过转眼又舒展开来,嘱咐道:“总而言之,除去其他因素,此子无论出身地位亦或品貌,都是良配,我知道你无意于男女情爱,但有些事情你总要做得妥当才是,不要怠慢了他,况且他如今年少,你却已经是成年人,你们二人之间若是有了口角龃龌,旁人总会认为是你的不是,你要注意。”
且不说师徒二人在这里密谈,一时师映川离开千醉雪的住处,回到季玄婴的小楼那里,他不知现在季玄婴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处境尴尬,虽然此事自己事先也不知情,但多少也有负季玄婴,心下自然暗生一丝愧疚,不过当他走进房间,看到已换上一身家常普通衣衫的季玄婴时,顿时心中一宽,只因季玄婴面上并无半分怨怼不快之色,唯有嘴角有着淡淡的暖意与了然,师映川心下百转千回,许多话在舌尖上兜转了几个圈子,到最后吐出来却只是两个字:“……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