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昀川
“别夸了,我现在连自己是不是个人都不知道了。”她摆了摆手,回病房了。“你先去看爸吧。”
窦泽走出普通病房大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乌云遮天蔽月,狂风怒号飞沙走石,他用手遮了口鼻,一路冒着大风到高干病房楼道里,给霍司明发了一则短信,叫他出门的时候穿厚点,最好带上围巾口罩。
他进病房的时候,刘青正在关窗户,窦爱国气急败坏地说:“要换也是我换,怎么让南南换了?”一抬头看见窦泽,更不得了,非要他去办手续。
“爸,您别折腾了,反正平常南南也是送到你们这里,晚上住在哪里倒无所谓,再说您过几天就得换药了。”
窦爱国听他这样说,想想也是,便不再坚持。窦泽坐了一会儿,苦等窦源不至,窦爱国也问:“源源今天下午不是放假吗?怎么现在还不来?”
刘青向他解释:“说南南要做个小化验,大概现在还没完事儿吧。”
窦泽又等了一会儿,猜到窦源心里大概还是迈不过那个坎儿,便也没有再等。
一下楼却发现霍司明臂弯里搭着一件衣服,正揣着裤兜在病房楼下等他,门外还是北风呼号,听着瘆人,窦泽玩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坚守阵地,作大风中屹立不倒的一棵小白杨呢。”
霍司明笑了笑,手里拿着风衣递过去,窦泽接过来自己穿好,说:“我姐把南南的病房换了,而且辞职了。”又回头看了一眼霍司明,问他:“她的新工作是你介绍的吧?”
霍司明点点头,怕他生气,解释道:“当时是想为你家减轻点负担。”
窦泽并不追究,点点头,说:“我知道。”
妖风刚劲,摧枯拉朽,刮得路边的小树苗都倒向一边,两个大男人顶着风走出去,霍司明回身把窦泽的衣服拉链系到最高,又给他带上外套的帽子,说:“今天晚上大概又要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往后这天儿越来越冷了。”窦泽缩了缩脖子,看见霍司明的头发被风吹得像小径旁的树枝似的,哗哗直往一边倒,便说:“你稍微弯弯腰,走到我后面,我给你挡挡风。”
霍司明笑笑不语,牵着他的手往家走。
窦泽也不再坚持,任他拉着手,两人到家时已是夜里十点多钟。窦泽进门先倒了杯水喝,见霍司明跟过来,便问:“要不要喝水?刚刚那风吹得我门牙上都是灰尘。”
霍司明见他举着水杯,直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窦泽登时僵住,想了想,也没说什么,上楼洗澡去了。从淋浴出来时他照了照镜子,忽然发觉自己这肚子像半个要撑破的皮球似的,小麦色的皮肤都被拉得半透明,看着瘆得慌。
他许久不出来,霍司明有些担心,站在门口喊他:“洗好了吗?”
窦泽答应了一声,赶紧穿上衣服出来,忽然回过神,见霍司明已经自觉地躺到了床上,便说:“不是说晚上睡书房吗?”
霍司明闭上眼,装作睡着了。
窦泽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再理他,躺上床的时候,霍司明又挪着身体往这边凑,他赶紧说:“你老实待在那儿,别过来。”
霍总便不动了,侧过身问他:“你姐晚上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就说下回产检的时候带她一起,她不放心。”窦泽答了一声,又推他:“你躺过去一点儿。”
霍司明只好又向后挪了半寸,犹豫了一会儿,看着他的眼睛问:“实在难受吗?”
“什么?”
“跟我睡在一张床上。”
“……没有,只是不太习惯。”窦泽轻轻叹了口气,说:“以后会慢慢适应的。”
窗外果如霍司明所料下起了大雨,雨滴急促地打在窗户上,发出夺命似得响声。窦泽听着雨声,觑了一眼霍司明的神色,见他睁着眼睛,挺尸一般望向天花板,浑身紧绷着,便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没事,睡吧。”
第四十四章
霍司明握着窦泽的手,轻轻阖上眼,睫毛还在颤动,只是假寐。
窦泽侧身看着他,轻声问:“为什么讨厌雨夜?”
霍司明睁开眼,揉着他的手指搓了搓。窦泽的睡衣轻薄,搭在肚子上,半球形的肚子托在一只薄薄的枕头上,霍司明伸手想去掀他的睡衣,手伸到一半又想起什么,问了一句:“我能不能看看?”
窦泽犹豫半晌才点了点头,又警告:“你别乱摸。”
霍司明笑了笑,掀开他的衣服,露出丑陋畸形的肚子,上面分布了几条像裂开的瓜皮似的妊娠纹。霍司明坐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肚皮,问:“是不是很难受?”
“还行,他要是不折腾就没那么难受。”窦泽自己伸手摸了摸,嘴边噙了一丝温柔的笑,说:“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霍司明的大掌抚上去,盖在窦泽的手上,两手相触,窦泽没有抽开,任他握了,只是人还有些紧张。霍司明忍不住低下头吻了他的手,又轻轻吻他的肚皮,窦泽别开脸,另一只手攥紧拳头,闭上眼。
霍司明看到,把他的拳头轻轻卸开,与他十指紧扣,说:“窦泽,别怕。”他挨着他躺下来,两人脸对着脸,霍司明想亲他,却不敢,只是伸手轻轻抚了他的脸颊,慢慢说:“我母亲是中葡混血,年轻时很漂亮,靠姿色度日,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外围女。”
他说了一句,窦泽便睁开眼看他,听见他继续说:“我父亲,你见过的,几十年前黑白通吃,情妇无数,我母亲在一个荒唐的派对里与他过了一夜。”
“发现怀我的时候,她肚子已经大了,出生后我听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早知,当初就应该落仔’。”霍司明学这句话时是用粤语,他的语调很慢,讲话没什么感情,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小时候吃百家饭长大,自记事起,就常常在租屋门口听到她为别的男人做服务,她当时只有二十二岁。”
窦泽微张了嘴,有些惊讶。
“后来我母亲不知怎么染上了毒瘾,家里的角落时刻散落着用过的针管。白若安当时是我邻居,他爸是毒贩子,贩毒给我妈,贫民区这种事很常见。”霍司明抬眼,看见窦泽似乎面露不忍,凑过去轻轻亲了亲他的额头,说:“如果你不想听,就不讲了。”
窦泽摇了摇头,抓住他的手,握了握,说:“你继续讲。”
霍司明便继续说:“……后来白若安他爸不知怎么死了,他就经常跟着我混。再后来,我妈毒资紧张,不知怎么又联络上我爸……”霍司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这时他眼里才流露出一点悲伤。“但她其实不确定,我到底是不是霍家的孩子。那天夜里,就是这样的天气,我跟白若安打劫了别的孩子回家,我妈说要带我出去吃好的。”
窦泽的心揪起来,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霍司明的肩膀,想安慰他,霍司明却没什么反应,似乎沉浸在了那个雨夜里,继续说:“当时白若安也一起去了。我妈把我们拉到码头,我远远看见一辆红色的轿车停在那儿,几个穿黑衣服的保镖撑着伞站在车旁,我妈就推着我对他们说,我是霍家的孩子。”
“有个保镖让我过去,我妈不让,说要先给钱,才叫我认祖归宗。她手里不知道从哪儿藏了碎玻璃片,直接抵在我的太阳穴上,威胁他们要钱。”
窦泽伸手去摸他鬓角的疤痕,想起窦爱国做手术那天他说过的话,这伤口是他母亲弄得。
“当时半岛即将回归,治安混乱。我只看见那个保镖低头在车窗那儿说了句什么,再对上我妈的时候,他就抬起了手,噗一声,她就倒下了,额头留下个枪眼。”霍司明说那个拟声词的时候,发音很奇怪,甚至有些搞笑,窦泽听在耳里却遍体生寒,他不敢相信这个时代竟还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抚着霍司明的脸颊,轻轻摩挲,想要解除两人的恐惧。
“我和白若安都淋在雨里,他低头去叫我妈,我看着她额头上的枪眼没动。后来,我和白若安一起被带上了车,见到我爸,他看了我一眼,又看白若安,然后问保镖,哪个是他儿子。保镖说我是,他就摸了摸白若安的脖子,说‘这个也挺好。’”霍司明的皮肤原本就白,此刻更白,窦泽坐起来,轻轻抚他的肩膀,说:“如果不想说,就别说了。”
霍司明在他怀里摇了摇头,继续说:“当晚做了亲子鉴定,我和白若安一起被带回霍家,他们把我送到寄宿学校,白若安反倒留下了。”他抬头看了窦泽一眼:“一直到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放假回家,夜里听见白若安房里传出哭声,之后就看到我爸正骑在他背上烫烟头,一边烫,一边做……”
窦泽轻抚他背脊的手僵住。此时雨声渐弱,霍司明也坐起来,反手将他抱进怀里,轻轻吻啜他的脸颊,一边吻,一边说:“都过去了。”
窦泽还有些心悸,却不知该说什么,摸着霍司明的胳膊,又抱了抱他。霍司明关掉顶灯,扶着他躺下来,从背后抱住他,亲了亲他的脖子,小声问:“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