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寒衣青
他的视线里,浴室里升腾的白雾开始不再从通风口飘走,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捕获了那样,开始不自觉地往他这里漂浮过来。聚散着环绕在他周围,手足、身体、脖子、脑袋……
他似乎有了窒息的感觉。
镜子中的人也开始发生变化,像是突然具有了生命那样,生出了和他本身不一样的表情,但这个表情是那样奇怪:对方的嘴唇大大地挑起,像是碰到了什么愉快又又有趣的事情一样,但眼角眉梢却愁苦地垂下去,又如同在经历着那些无法解决的事情——
他又在哭,又在笑。
笑声传到贺海楼的耳朵里,眼泪在镜子里的面孔上流淌。
贺海楼慢慢地抬起手,摸上自己的脸颊。
他的手指最先摸到了自己的嘴唇。
平缓的,他面无表情。
他的手指又摸到了自己的脸颊。
干燥的,他的眼眶里没有一滴水珠。
贺海楼的唇角忽地挑起来,像镜子中的人那样,笑得张狂又恣意。
他凑近冰凉的镜子,手指与对方的手指相贴合,呼吸与对方的呼吸相交融。
“你好,”贺海楼喁喁细语,他贴得很近,脸颊直接接触冰凉的镜面,每眨一下眼睛,睫毛就碰触到坚硬的镜子上,“我的幻觉……”
他蓦然收回手,一撑水池边沿,人就离开了镜子。另一只手掌里的药片全回到了药罐里,然后贺海楼举起黑色的小药罐,将里头的所有药片倒进嘴里,全部一口咽下。
他将这个看上去就像胶卷盒子的药罐重新塞回口袋里,然后走进已经注满热水的按摩浴池,放松身体,整个人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热流蔓延上身体每一寸位置,无数只柔软的小手按摩着他每一块疲惫的肌肉。
真是舒服。
贺海楼转头对空无一物的旁边说:“你说是不是?”
他的视线里,长着和他一模一样脸孔的男人,阴冷而晦暗地注视着他。
今天的电话简直像是中了什么不知名的诅咒,在贺海楼接到贺南山的电话之后,顾沉舟刚出来没多久,手里的军事杂志还没翻上两页,就接到了卫祥锦打来的电话。
“你今天晚上居然不在家里?”卫祥锦在电话里抱怨说,“我又扑了个空!还好咱们两家就住隔壁。”
顾新军和卫诚伯在京城里工作的时候,天瑞园里两家就隔着一条车道;现在大家都到了正德园,卫老爷子和顾老爷子的两栋房子倒没有靠得像天瑞园里那么近,但也就多个百十步,差不多也算隔壁了。
顾沉舟合上手里的书,说:“我这里有客人……”言下之意是不太好在正德园里头招待——这个确实没有错,正德园里住的是这个国家最核心的一批人,进出的手续多而繁杂,要不是里头住着的人的直系亲属,光光半个小时的检查就能叫人崩溃。
“客人是贺海楼吧。”卫祥锦冷不丁说。
两人都对着电话沉默了一下。
过了一会,卫祥锦又说:“怎么不说话?我猜错了?”
顾沉舟瞟了一眼浴室:“你猜对了。”
“他这是把你弄到手了?”卫祥锦问。
“……你要这样说也可以。”顾沉舟说。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卫祥锦在电话那头郁闷地出了一口气:“我一点也不想这样说!你跟贺海楼到底搞什么?上午我过来的时候,贺海楼还在你那边吧,他把车子开走,是在——”电话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会,“你给我放桃花扇的时候?”
“是那个时候。”既然卫祥锦都猜出来了,顾沉舟也很爽快地告诉对方,“我去给你拿水果的时候顺便把车钥匙丢给贺海楼了。”
“你们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卫祥锦又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也没什么,大家都是玩玩。”顾沉舟轻描淡写地说。
卫祥锦说:“不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顾沉舟反问。
卫祥锦冷笑了一声:“你是没怎么骗我,你就是不跟我说而已。”
“所以我现在没骗你。”顾沉舟立刻拿了对方的说辞来佐证自己的诚实,接着他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贺海楼和我不单纯是因为青乡县地震的那件事……事情算起来还在我身上,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你也不欠他什么,上次不是也找人撞你?”最后一句话,顾沉舟特意省略了主语。
卫祥锦说:“我真不知道该揍你还是揍贺海楼。”
卧室里,顾沉舟无声笑了一下:“两个都不揍怎么样?”
“果然应该两个都揍死!”那边传来一连串噼里啪啦的扳手指声。卫祥锦又说,“算了,你们都有主意,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悠着点。”
顾沉舟说:“我当然知道……”微弱的门锁转动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看了一眼浴室的玻璃门,对卫祥锦说,“先挂了,贺海楼出来了。”
“你们不是在聊天?”卫祥锦顺嘴问了一句,“他从哪里出来?”
“浴室。”顾沉舟最后说道,接着直接挂了电话。
贺海楼这时候也从浴室里走出来,他轻飘飘地看了顾沉舟一眼,走到床边坐下,拿着毛巾擦自己的头发,还没扑腾两下,头发就散开来翘起,跟刺猬身上的刺一个模样了。
顾沉舟还是第一次看见贺海楼这么——有活力——的造型,他随手将手机放到桌子上,从贺海楼手中接过毛巾,开始帮他擦头发。
贺海楼打个哈欠,爬上床,调换前后位置,舒舒服服地躺到顾沉舟膝盖上,将自己的脑袋丢给对方。但没躺一会,他又忽的坐起来,从地毯上捞起空调被,盖在身上后又躺下去。
星星在天空上闪烁,静谧又悠远。
贺海楼突然说:“明天我们去吃龙虾吧。”
“行。”顾沉舟简单答应了。
贺海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止不住地发笑:“你知不知道我平常在心里叫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