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荷尖角
只要他们可以一起对戏,哪怕不作为恋人,甚至不作为朋友,正如当初相遇时那样仅仅作为陌生人面对面,他也一定会被那个人声音所带出来的种种情绪打动,吸引,进而找到自己表演上的突破口。
他看着屏幕静静笑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叫出一个以前没叫过,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尝试的称呼:“阿雁。”
——就当作对对方“狡猾”的小小回应好了。在本人面前会不好意思叫出口,惟有现在可以。
对面的人此时此刻不知道是什么感想,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
不过不要紧,听到就行。齐誩轻轻咬一下唇,尽可能收住声音里浓浓的笑意:“我准备好了,你呢?”
半晌,才听那个人低低应了声:“嗯。”
齐誩真想看看他这一刻的表情。
当事人的表情不得而知,听众们的表情却非常统一,有趣极了。
听众1:〒▽〒 ……!!!!【←只能用感叹号形容的心情】
听众2:〒▽〒 ……人家明明都已经决定不再YY了,结果……这是要我憋到内伤吗!!(翻滚翻滚满地翻滚)
听众3:〒▽〒 阿!雁!什!么!的!【比刚刚那声“归期”还正中心口】
听众4:〒▽〒 阿!雁!什!么!的!【除了嗷嗷嗷嗷之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听众5:〒▽〒 阿!雁!什!么!的!【原来他们不但认识而且关系好到这种程度?】
听众6:〒▽〒人家不管了,二次元就二次元吧,请务必允许人家萌雁归CP!雁归来什么的,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
……
“那么,第67组计时开始——”
阳春曲声音上扬,轻快明亮的调子终于得以在沸沸扬扬的议论中一跃而出,重新成为人们听觉的焦点。
然而这个焦点马上即将转移。
在接下来的六十秒内,所有人的注意力将牢牢吸附在【不问归期】和【雁北向】这两个ID前方的指示灯上,不肯错过任何一秒。
0:00到0:01的跳跃间,齐誩轻轻把眼睑一垂,闭上。如同关上了连接现实的门。
周围一片黑。
周围一片静。
刚刚扫过去的第一行台词中的场景描述开始于黑暗中浮现,那些字仿佛印刷排版字盘里面的一个个泥坯字模,从屏幕上接二连三凸出来,落到他面前形成声音——由远及近的声音,其中似有风吹草动的沙沙声,又似有动作间衣衫的簌簌声,可这些若有若无的背景音都比不上那“砰”的一声脆响更迅速地抓住他,抓进场景当中。
场景内只有对坐的两人,一轮明月,一墙树影,一间厢房,一张案几,一壶酒,一对杯。
——其中一只杯子碎了。
——因为自己持杯的手匆匆一震,失手丢开,所以摔碎在地。而失手的原因是对面的男人发狂似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既是发狂,力气必定不小,手腕应该像折断那么痛。
想到这里,他心头微微一凛,不由自主抽了一口气,非常隐晦地发出一记闷闷的吃痛声。痛的不止是手,刚刚一饮而尽的烈酒灼灼然烧过喉咙也痛,疼痛一路下到腹部,有如刀绞,分不出是因为酒本身还是因为酒里的毒。
对,酒里的毒。
因为喝下去以前已经知道了,现在毒性发作,也并不会表现出任何惊讶,而是选择一个人去默默承受。
声音根据思路做出反应,他轻轻咬住牙,把表达痛苦的那种喘气声压至最低。
这时,耳机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声音几乎是贴在麦克风上发出来的,近得不能再近,对比他似有似无的喘气,这一声结结实实,仿佛子弹脱膛而出那样打进耳中,却不是稳稳握着枪打出来的,更像一个人手发抖时失去方向打偏的,明明强劲居然也让人听出了软弱:“方遗声——”
那个人厉声一吼,他也真的像被一发子弹击中那样狠狠一震,呼吸戛然而止。
然而那个人的第二声却微微往下一塌,无论是冲击力还是贯穿力都大不如前,似乎是因为意识到出手就证明自己存了一分不舍得杀对方的心,从而又惊,又恼,又恨,同时又有些不自觉的迷茫:“……方、遗、声。”
颤巍巍地吸一口气,再叫。
“……方遗声……”
第三次叫出来之后,那个人开始匆匆一阵粗喘。声音仍旧是抖,其间断断续续有类似压抑的哽咽声被抖了出来:“呜——……”
齐誩心口忽然微微一窒,无法言语。
如果第一声是子弹击中人的过程,那么第二第三声则是取出子弹的过程。前者是冲击,后者是煎熬。
决赛选段是“白轲”给“方遗声”下毒的一幕,也是标志着他们关系崩裂的一幕。
根据原著描写,“白轲”从“阎不留”处取回一种奇毒,悄悄融入酒中,和平时一样约“方遗声”过来小酌几杯,在那时候给对方敬酒。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二话不说仰头就喝,而那一刻他产生了动摇,本能地去抓对方的手,可惜杯子落地的时候里面的酒已经空了一半。
至此,正式写出来的台词算算其实只有“方遗声”三个字,可是真正有声化的内容远远不止这些。一声呼吸,一声喘气,一声哽咽……都是“戏”。
至此,不过短短十几秒,一个戏剧性冲突已经被勾勒成型,让听众听到了十几秒之外的十几分钟、十几天、甚至十几年时间跨度下的角色性格由来。
“方遗声”这辈子身边大致只有两类人。
一类是“阎不留”那样处处提防他的人,有利则用之,有弊则除之,稍不留神即有可能送命;一类是“芦苇”那样尊他敬他、对他完全信任,甚至可以以命相付的人。
而“白轲”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类。
确切地说,“白轲”同时具有这两类人的特征。前期的景仰和感激之情,与后期的憎恨和报复之情统统揉到一起,一言难尽。因此他的那两声呼唤亦同时体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心理——杀心与担心。
“方遗声”这辈子待人处世大致也只有两种态度。
对于“阎不留”这种人他往往工于心计步步为营,深沉有城府而不可测;对于“芦苇”这种人他则磊落从容,大大方方直言不讳,不存心机。
而对“白轲”的态度也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完全说实话,半真半假,所以被“白轲”冷冷质问的时候他一言不发,无法把自己的行为说得清清白白。但,因为自己说过的一半假话而让对方连自己说过的一半真话也彻底不信了,到底……苦闷。
以至于眼睁睁看着这个人给自己递过来一杯毒酒,也不推拒。然而真正喝下去了这个人却发疯似地阻止,更加放不下。
他知道这是对方第一次真真正正动手杀一个人。
他知道对方虽然度量不大,性情也十分阴沉孤僻,本质却不坏。能够把这样一个人逼到动手杀人的地步,与其说第一反应是“你居然变成了这样的人”的责难……倒不如说是“原来我可以把一个人逼成这样”的自责。
沈雁曾经说过——假如没有爷爷的存在,他也许就会变成“白轲”。
“白轲”是什么样一个人?
原作用“冷面君子”这个词形容过平时在师门下一板一眼,行事严谨不苟言笑的“白轲”。在外人看来他即是一池清水,却不知清水之下还有层层淤泥,一旦被搅乱就会变成一池浊水。
但是,只要淤泥沉淀下去,他实质上依旧是一池清水。
正因为这种矛盾的性格,作为下毒的人到头来居然比中毒的人挣扎得更厉害,更绝望。静静目睹这一切的“方遗声”会完全不为所动吗?
——不会。
齐誩此时双唇微微一动,很轻地问出一句:“你,杀过人吗?”
沈雁的气息顿了顿。
慢慢地他听到了一声吞咽,对方的喉咙似乎艰难地动了动,呼吸这才一点点回复,仍是有些粗,时长时短定不下来——那是一个人死死闭口不说话,单凭鼻腔换气才会发出的声音,比完全不作声更使人压抑。
“白轲”的自尊心极强。
即使他是第一次,也不会认,不想让人看出他害怕。
但是“方遗声”知道他害怕,所以这并不是问句,而只不过是陈述句的开始。齐誩将声音放空,机械般缓缓道出真相。
“你的剑上戾气很重,却没有血腥气。”是的,和杀过不知道多少人的自己不同,“和我……不同。”
想一想自己手上沾过的血,他到此处“呵”地一声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隐隐有几分凄凉,笑自己今日终于尝到报应。
而对方却以为他在笑自己“没有杀过人”这件事,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尖锐的嘶嘶声一下又一下刮过咽喉,声音也和情绪一样开始失控地抖:“你……早就料到了?你早就觉得我是个下不了手、杀不了你的懦夫,所以躲都不躲只等着看我的笑话?”
到这里,声音忽然止住。
本来这是一段越拔越高的台词,不仅仅是声音,感情也是。一般选手都会选择在这里再接再厉,把最后一句推上至高点,但是沈雁却在这个地方轻轻折了方向,在所有人都屏息等待他把他们拉向更高处的时候,往下一沉。
前面越凶,越激烈,到了后面这个地方就越有“心死”的感觉——
“方遗声,”他不再大吼大叫,仿佛回到当初那一池清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涟漪。然而实质上已经是死水一潭,“你根本……打心底瞧不起我,对不对?”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你根本……打心底瞧不起我,对不对?】
——【齐誩,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更需要我?】
齐誩微微一怔。
来自两个不同的人的两句不同的话,居然在这一刻产生了共鸣,同时在他耳边回放。
是自卑。
在自卑心理上这两句话是互通的,想被对方需要的心理也一样,只不过态度不同,一个消极,一个积极。
“白轲”一向独来独往,从不轻易开口示弱,更不会轻易承认自己自卑。
这种泥沼一样需要深深往里挖才能挖出来的阴暗面,只会在一种人面前展现——如果不是一个他在意的人,又怎么会问出口?问出口,至少证明这个人被他摆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上。
这句台词之所以选择了低声低语,而不是大吼大叫……原来,是在处理这个细节。
别的选手很容易把这个角色当作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却没有考虑到“忘恩负义”这个现状背后的种种心路历程,很容易配出一个脸谱化的反派。
相比之下,这个“白轲”却让人……同情。
“我,从来不曾轻视你。”同情,所以会这么澄清。
然而“方遗声”和普通人不一样。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心装上了一个硬邦邦的外壳,对于许多事情都已经麻木了。所以即使同情,也不会是传统观念里的同情,和他一向孤高的性格有关。
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是你一直在轻视你自己。”
语调这时候微微变冷,变硬,没有替“白轲”把他心里的淤泥盖起来,反而深深挖出来,残忍地逼他去正视这些。
那个人的声音果然重重一颤,被这样一针见血的指出激怒了:“……你……住口。”
“无论在我面前,还是在你师父、师弟面前,一直都只有你自己在轻视自己,”齐誩无意识地随着台词内容微微蹙起双眉,一反之前被压制的局面,声音里的气势像一把逆转的刀刃开始直直扎向对方,“将别人好意当施舍,把所有人从身边赶走,渐离渐远的也是你——”
最后的“你”字才出来半个音,已经被那个人的粗声大吼吼断了:“住口!”
听众们喘都不敢喘。
齐誩却没给他们留一口气,紧紧咬住沈雁“住口”两字的尾音也厉声回斥:“白轲,不要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住口——”
到底是最后一声最疯,最狂,把这一段的针锋相对稳稳收住的同时,在结尾处还如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嘶吼了一下。齐誩甚至听到背景音里突然响起一片桌上东西被人狠狠扫落的声音。
他赫然想起原作里面这里是“白轲”失控地将“方遗声”扼倒在地,抽出匕首欲杀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