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冉尔
看来贺作舟会不会疼人,只有被疼的人知道。
抱着方伊池回北厢房的贺作舟,一路皱眉回忆严医生先前说过的话,摸不准贺老爷子是真的抽了大烟,还是掺和了烟土走私的生意,心下沉重,等到了地儿,一时顾不上小凤凰,先把万福、万禄喊去了书房。
方伊池知道六爷肩上的担子重,没跟过去,而是坐在屋里,把壁炉里的柴火点上,再绕到屏风后换了身搁家里穿的衣服。
瑞福祥的衣服做得精致又保暖,看起来轻薄的料子,内衬都是狐狸毛。方伊池穿着件墨绿色的短袄,又白又细的手腕像插在瓷瓶里的嫩藕,从瓶口露出小半截。
他暖洋洋地倚在沙发上,随手翻看桌上的报纸。
近些年来北平周围太平了些,估摸着是六爷先前出去那几年,战绩震慑了周边想要闹事的匪徒,于是报纸上多了不少花边新闻。
这些报社手伸不到贺家,却可以写写普通富豪的家事。
什么张家最年轻的姨太太生了个能争家产的儿子;什么一个留过洋的书生入赘李家给自家大小姐当先生;更多的则是暧昧的桃色新闻,例如北平饭店有名的服务生某某某勾搭上了谁谁谁。
半真半假,似真似幻,看得人啼笑皆非,却又不知其中到底有几分虚实。
方伊池原本以为能瞧见自己的名字,结果看了半晌也没瞧见,后来想想,只要是跟贺家沾亲带故的,报社就算真的打听到了什么小道消息,也不敢写。
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哐哐哐地敲,方伊池没听清到底敲了几下,也懒得看。天色昏沉,不开灯已经看不清报纸上的字了。方伊池放下报纸,走到窗边,将半掩的窗户关上,见门旁有伞,便拿在手里,推门往书房的方向望望。
贺宅是五六进的四合院,北厢房左边是书房,里头点了灯,黄澄澄一片,映在玻璃窗上,玻璃窗上又糊了纸,被光一照,像团燃烧的棉絮。
方伊池思忖了片刻,一个人独处实在是烦闷得慌,干脆撑伞踩着厚厚的积雪去寻六爷。可到了书房门前,他又不敢直接推门进去,敲门更怕打扰到六爷的正事,只好绕到窗边,犹犹豫豫地用指关节含蓄地蹭。
咯吱咯吱,配合着缠绵的雪,倒有几分“夜归人”的意境。
几分钟以前,贺作舟在书房里摊开了近几日收到的信件,上面有的是汉字,有的是洋文,他一个不落地全看了一遍,看完,抬头问站在桌边的万禄:“这几天老爷子去了哪些地方?”
万禄老老实实地答:“六爷,您让我留心老爷子那屋的动向,我就基本上没出咱贺家的门。”
“……可老爷子哪儿也没去,至多请四爷去屋里聊天,两人一坐就是一下午,屋里有姨太太身边的两个小姑奶奶伺候,应该不会出事。”
贺作舟闻言,手指摩挲信纸,讥笑着摇头:“自然无事。那俩丫头是老爷子屋里头的女人安排的。那个女人担心什么,你我都晓得,无非是怕老爷子身边出现旁的姨太太。”
私下里,贺作舟不屑于叫“小娘”,干脆用“老爷子屋里的女人”来代替。
“她也不想想,老爷子是最爱惜名声的,怎么可能在她活着的时候再娶别人呢?”万福接下话茬,面无表情地说,“倒是那俩丫头,估摸着跟老爷子的时间长了,说话没了分寸。”
贺作舟捏着信件的手顿了顿,敏锐得很:“她们欺负我太太了?”
万福沉默了片刻:“倒也算不上欺负。不过六爷您是知道的,女人的嘴很厉害。”
“不是女人不女人的问题,换了旁的女人,不见得比她俩多嘴。”贺作舟抬起头,捏了捏眉心,“就是老爷子屋里的那个女人惯的。”
静默在书房里蔓延。贺家的家事又乱又杂,说到关键处,万福和万禄不会多嘴。
贺作舟也懒得说,因为他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继而是窗户被蹭的吱嘎脆响。
万禄浑身一紧,从腰后摸出一把枪,眉目狰狞地要往外冲,好歹被万福从身后硬生生拽住了。
万福压低声音呵骂:“废物点心,听不出来那是小爷吗?”
万禄愣了愣,讪笑着收枪,狗腿至极地跑过去开门:“小爷,您进来吧,外面太冷咯!”
方伊池收了伞,扭头看万禄探出来的半个脑袋,迟疑着走过去:“吵着你们了吗?”
万禄殷勤地接过他手里的伞:“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六爷正等您呢!”
“小爷,您怎么不在屋里喊一声?”万福也走了过来,端着碗刚温好的热汤,“我们都能听见,何必跑这一趟?院子里的雪没扫完,您穿着布鞋过来,脚心挨冻呢。”
方伊池胡乱应着,接过汤,心不在焉地偷看坐在书桌后的贺作舟。
他头一回进书房,不免好奇,但是晚上开的灯少,他只能瞧见一排排乌黑的书架子,和贺六爷面前摆满了文件的大书桌。
贺作舟坐在桌后朝他招手。
方伊池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去,端着汤,嗒嗒跑到贺作舟身边,先是甜甜地叫了声“六爷”,而后想起了什么,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感慨:“你屋里头的人不多。”
贺作舟不作他想,答道:“只有万福和万禄常来,你不必拘束,想找我,大声喊便是。”
方伊池“哦”了一声算是回答,继而低头吸溜了一小口汤。
他唇上沾了汤汁,笼了层水莹莹的光。贺作舟看得心痒,凑过去要亲,方伊池忽然低头,再次专注地喝起汤来。
贺作舟只当他冷,需要汤暖身子:“怎么不在屋里待着,跑我这儿来了?”
方伊池眨眨眼,眼尾带了点潮气,被昏黄的光一晃,忽然就多了几分旖旎:“先生。”
“哎!”贺作舟冷峻的眉眼登时融化成了春水,抬手将方伊池抱在腿上,“你爷们儿在呢。”
他拘谨地坐着,双手捧碗,倚着贺六爷的肩,呢喃:“先生房里的人一直这么少吗?”
“是啊。”贺作舟有些摸不准方伊池到底想说什么,不过想到万福先前说的话,微微警觉,“我前几年不在家,北厢房一直空着,后来回来,也只允许万福和万禄进出。”
“那之前呢?”
嗐,还真是兴师问罪呢。
贺作舟甚少见到方伊池咄咄逼人的模样,觉得他眼底都燃起了火苗,特勾人。
贺六爷一手揽着小凤凰的腰,一手摸他平坦的小腹:“之前啊?是有几个下人来着。”
贺家的少爷身旁怎么可能没下人呢?
就算贺家是将门世家,没别的富贵人家那么多规矩,平日照顾起居的奴仆还是不少的。
“那……那通房丫头……”方伊池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刚问了个开头,就自个儿交了底儿,“先生有没有话想对我说?”
话音刚落,耳朵边传来一声揶揄的轻笑。
“我道是什么事儿……”贺作舟把下巴搁在小凤凰的肩头,对着他有红似白的脸蛋吹了口气,“原来是小祖宗喝醋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更的多了一丢丢!小凤凰的胆子会越来越大的,然后再说一下哈,设定是架空民国,与现实没有任何关系,人物性格设定也不会变,哦哦对,还有,我是甜文写手!起码大纲里没有很虐的剧情嘛……
第四十一章 醋缸
方伊池缩了缩脖子,面色微红,转着手里的碗,像是对剩下的半碗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以前在平安饭店的时候,经理调教服务生时说,要学会用适当的示弱,勾起客人的保护欲。
服务生最拿手的,就应该是激起客人的保护欲。
方伊池在饭店跟着阿清学了一点儿,熟悉的三个客人却没有一个需要他撒娇。如今当着贺六爷的面,他竟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点儿内心深处的渴望。
渴望被保护,渴望被捧在掌心哄。
心像被撕裂了一道小口,越来越多真实的情绪暴露了出来。
方伊池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还是坏,因为没人教过他,和丈夫相处,除了给予,还能再讨要些什么。
但他不舒服,特别想捂住贺作舟发出笑声的嘴。
他都难过了,六爷怎么还笑呢?
可惜小凤凰是不敢真的伸手捂贺作舟的嘴的。他费力地回忆着阿清教过他的技巧,试图在六爷面前耍小心思。
那是他为数不多,跟阿清请教来的手段。
方伊池记得真真的,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他刚穿上旗袍没多久,不习惯,甚至想在旗袍底下再套条裤子。
阿清当服务生的时日比他久,对穿旗袍的事儿看得淡然,甚至乐在其中,用在当时的方伊池看来很风情万种的姿势倚着门框,半条腿隐隐从开衩处露出来。
不是遮遮掩掩地露,而是大大方方地,毫不扭捏造作地露。
明晃晃的勾引,连方伊池都忍不住去望。
男人的腿上大多有腿毛,阿清自己刮过,用的刀片,所以方伊池看见了他小腿肚上浅浅的红痕。
“新来的,”阿清喜欢这么叫方伊池,“有事吗?”
方伊池捏着裙摆,结结巴巴地答:“我想学……学怎么……怎么跟客人撒娇。”
大概是太羞涩了,他越说声音越小,脸上也浮现出一层难堪的红晕。
阿清扑哧一声笑了,抱着胳膊打量他,眼底渐渐弥漫起欣赏:“你就是做这行的料。”
“信我,不用三天,你就能成平安饭店的红人儿。”
方伊池不想成为红人,他只想挣钱。
妹妹的病又重了,住的破屋也到了交房租的时候。
阿清转身进屋,点亮了床头的煤油灯:“我没什么好教你的,你生得好看,只要放下架子,干什么都成。”
“我没有架子。”方伊池不服气地反驳,“我就是个穷人,哪儿来的架子?”
“我说的不是这个。”阿清甩了甩手里熄灭的火柴,撩起裙摆,单腿跪在床头,凑到方伊池的腿边去瞧,“我说的是你身为男人的架子。”
“来这儿的客人都是寻欢作乐的,你端着给谁看?”
“可我也不是女人!”
“谁说你是女人了?”阿清抬起头,好笑地望着他,“还想不想学?”
方伊池强压下心底的恐慌,点头。
“那就把不需要的自尊心扔了。”阿清撩起衣摆,当着方伊池的面,将旗袍脱了,露出瘦削的身段,“瞧见没?我这儿。”
阿清用手指点着腰腹:“下面也刮过。”
刚当上服务生的方伊池面皮薄,瞬间就涨红了脸。
阿清被他青涩的举动逗得前仰后合:“你那是什么表情?咱们干这行,靠客人的小费过活,人家不喜欢的毛你还留着,不是上杆子找骂吗?”
说完,笑累了,懒洋洋地倚在床头,端着水杯喝水,毫不介意地袒露着胸膛:“你呢?”
“啊……啊?”
“刮了吗?”
“我……”方伊池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阿清见他腿上没什么毛,就以为他刮过。其实方伊池的体毛一直很少,大概是年少时过得艰苦的缘故,人看上去瘦瘦小小,发育得也不太好。
“其实就是钱的事儿。”阿清喝完水,枕着胳膊躺在床上,“你闭上眼睛,想想没钱的下场,什么挨不过去的坎儿都没了。”
方伊池依言闭上了眼睛,想着自己真的赚不到钱,妹妹会病死在床上,房东也会把他赶出去,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想通了?”阿清瞧见方伊池的反应,欣慰地点头,“我不问你家里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但凡是来干这行的,哪个不是过不下去了?”
“既然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要什么尊严?”
方伊池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