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冉尔
凡此种种,严仁渐听了都不忍心,更何况是要娶方伊池为男妻的贺作舟?
所以严仁渐回答方伊池时,语气不由自主带了几分义愤填膺:“当然知道。”
“您说说看。”方伊池揣着手,低声道,“我不敢在六爷面前问,因着他不爱听我提她。”
“……我也知道其中原因。说实在的,我怎么可能不恨?”
“我毕竟是个男人,怎么会乐意穿着旗袍去当服务生呢?”方伊池觉得很可能是自己快要死掉的缘故,以往想不明白的道理忽然都想通了,“但救命是救命。我赚钱给她治病,图的也不是感激。”
“小爷说得是。”严仁渐也跟着叹息,“小爷是明白人,说话不打马虎眼,不过我也要劝您一句。”
“我跟了六爷许多年,头一回见他这么在乎一个人,就是您。”严医生忍着牙酸,拼命帮贺六爷说好话,“他不让您做的事情,自然有他的道理。”
方伊池思考了一会儿,温柔地笑了:“我晓得的,六爷不会害我。”
“那您今天就不该去。”
“您知道我的病情,应该能猜到我今儿去的原因啊。”
“什么……”严仁渐听得一头雾水,刚想追问,身后就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下人们低低的交谈声,最后是几声低咳。
严仁渐立刻将方伊池的话抛在脑后,转身等那人现身,行了个礼:“贺四爷,您起来了?”
方伊池忙跟着问好:“贺四爷。”
贺四爷拿着一张雪白的帕子,掩唇咳嗽,温润的眉眼满是憔悴,目光扫向他二人时陡然严厉:“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小爷要去陆军医院,顺便捎上了我。”严仁渐抢先回答,“贺四爷,您要是没什么急事,等我们回来,再去南厢房给您请安。”
“不必。”贺四爷收回了视线,挥挥手示意他们走。
方伊池松了口气,扭头没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了贺四爷冷淡的声音:“方伊池是吧?你留下,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讲。”
“贺四爷?”他慌乱了一瞬,又迅速恢复了冷静,接过万禄手里的伞,走到贺四爷面前,再次作揖,“您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我带给六爷吗?”
贺四爷不答话,先把身边的下人遣走,再慢条斯理地折腾手里的帕子。
那条帕子洁白似雪,正中却好像有一点红痕,刺眼得紧。
几捧碎雪从屋檐上跌下,扑簌簌落在方伊池的脚边,宛若盛开着的百合。
“你是老六的男妻。”贺四爷终于缓缓开口,字里行间满满是读书人的含蓄,“我不管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但你进了老六的门,就是老六的人,记住了吗?”
方伊池本能地答了声“记住了”,恍恍惚惚地回到万禄身旁,跟着严仁渐走了几步,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贺四爷的意思。
贺四爷是要他和别的男人避嫌呢!
方伊池只觉荒谬可笑。贺四爷瞧不起他的出身,以为服务生见到男人就要上去勾引,所以瞧见方伊池与严仁渐一同往外走,就以为他当服务生时的“老毛病”犯了。
这是在敲打他呢!
方伊池念及此,忍不住笑出声来,引得万禄频频回头,疑惑地瞧着他,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吩咐。
方伊池自然没话吩咐。他只是换了角度想,贺四爷就算再看不上他的出身,也没说出让他滚出贺家的话,更没有冷嘲热讽,仅仅是把他叫到没人的地方教育罢了。
这才符合贺家的家教。
“小爷,您上车。”万禄殷勤地拉开车门,将方伊池请进去,再扭头对严仁渐作揖,“严医生,麻烦您坐后面那辆车吧。”
贺家有不少车,除却老爷子自个儿的,各房都有两三辆,贺作舟的最多,不仅自己买,还有先前出嫁的姐姐留下来的车子。
方伊池上的自然是六爷最常开的车。他如今嫁了人,不适合再跟严医生共坐一辆车,倒不是怕尴尬,而是怕外人嚼舌根。
他与贺六爷的婚事本就引人注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回要是真的和严仁渐坐了同一辆汽车,说不准会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到时候“方伊池与陌生男子同进同出”的流言蜚语眨眼就能在四九城里传遍大街小巷。
烦呢。
小凤凰知道贺作舟不会在乎这些,但是贺老爷子肯定会在乎。他嫁给了贺作舟,除非以后贺家分家,否则日后和贺老爷子铁定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表面上的和睦还是要维持一下的。
说到底,还是委屈他自个儿,毕竟身世和名声摆在那儿,大家只会在他身上挑刺。
不过方伊池从小漂泊惯了,最不怕的就是旁人的冷眼,要是真有流言蜚语传出去,他也是不怕的。
万禄开着车,跟万福一前一后,将方伊池和严仁渐送到了陆军医院。
陆军医院和协和医院不同,门前站着执勤的士兵,背着黑黝黝的枪杆子,站得笔直。方伊池揣着手焐子,身后跟了个拎着稻香村糕饼的万禄,本以为进医院前会被盘问,哪晓得万福和万禄往那儿一站,就没人敢拦了。
“都是六爷手底下的。”万禄悄悄和方伊池介绍,“要不咱们爷怎么会花心思把您妹妹转到陆军医院呢?”
“方便哪!”
万福默不作声地跟在方伊池的另一边,见万禄嘴上没个把门的,忍不住咳嗽一声,面向严仁渐,开了口:“严医生,您在哪儿办事,需要我帮忙吗?”
严仁渐拎着药箱子摆摆手:“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丢了张药方子罢了,顺便帮六爷问问,那个能给四爷做手术的医生什么时候回来。”
严仁渐将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贺四爷身上。方伊池也知道四爷的腿做手术能好,但是今儿头一回知道手术有风险,还得跟洋人买机器才能做,不免唏嘘,哪儿有什么命好不命好之说?
人贺四爷出身好,到头来还是得等着医生治腿。
可贺四爷起码有康复的希望,他方伊池呢?
方伊池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湿意,轻声打断万禄和万福的交谈:“我妹妹在哪间病房?”
“走廊拐角那一间。”严仁渐抢着回答,“那儿安静。”
方伊池不疑有他,眯起眼睛往前望,隐约觉得自己所在的楼层太寂静,不像是住院区,却也没往深处想,毕竟他没上过几回医院,更没住过陆军医院。
当他们走到病房门前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面无表情地走出来,见到严仁渐,脚步微顿,其中一人诧异道:“严医生,您怎么来了?”
严仁渐显然与医院的医生熟识,当即放下药箱:“嗐,里面那个是六爷太太的妹妹。”
“太太?”
“男妻。”严仁渐将方伊池介绍给医生,“小爷,这就是方伊静的主治医生,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直接问他。”
严仁渐说完,顿了顿,半开玩笑道:“除了出院。”
六爷先前下过死命令,方伊静是被“诊断”出有精神问题的病人,坚决不能放出院祸害小凤凰。
方伊池不知道方伊静装病的事儿,更不知道贺作舟下的命令,他只知道医生说的准没错,当即行礼表示了感谢:“医生,我现在能进去……”话音未落,半掩的病房门内忽然传来了刺耳的惊叫声。
是方伊静在扯着嗓子号:“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紧接着是医生低声的交谈,以及沉闷的碰撞声。约莫是医生们在把方伊静往病床上按。
方伊池的心猛地一颤。
“我没病——我是装病!”被按回床上、动弹不得的方伊静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哭泣着哀号,“我以后好好吃药,再也不把我哥买的药偷偷倒掉,你们——啊!”
一声惨叫过后,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站在病房门口的方伊池面色刷白,揣在手焐子里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掌心满是指甲抠出来的血印子。
原来这么多年的辛苦,都是笑话。
作者有话说:池终于知道了妹妹生病的真相……今天破三万收藏啦,谢谢大家!!!争取五一的时候加个去ao3的更。
第四十七章 美人
严仁渐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责备地瞪了主治医生一眼。
主治医生耸耸肩,意思是自个儿也没料到方伊池来得这么巧。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想,站在病房门前的小凤凰都没吭声。
许久以后,他忽然倒退了一步。
“医生,请问……”他嗓音干涩,极力隐忍着某种即将喷发的情绪,“她这样多久了?”
“什么?”主治医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伊池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她不好好吃药,多久了?”
这回医生听懂了——这是在问病人装病装多久了呢!
主治医生瞥了严仁渐一眼,不知如何作答。严仁渐心思活络,直接把方伊池拉到一旁,幽幽叹息:“小爷,其实……”
“其实六爷早就知道了?”方伊池不傻,他一下子就回忆起了刚去协和医院给妹妹看病时,贺作舟和医生私下交流过后的神情——微妙的愤怒与克制的恼火。
最后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冰雪消融。
而当时的方伊池说了什么呢?
他完全没想到妹妹在骗人,反而去恳求贺作舟救一救方伊静。
方伊池又把手心里的指印抠破了,手焐子里湿淋淋的,也不知掌心流了多少血。
他的一时心安是建立在贺作舟的纵容之上的。
贺六爷为了不让他伤心,什么也没说,默默付了诊金,安排了医生,要不是今儿方伊池抱着摊牌的心来一趟医院,真相不知何时才能大白于天下呢。
而严仁渐说完,窘迫地轻咳。
六爷吩咐的事儿是暗中做的,原本不该让方伊池撞见,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谁能想到就这么巧,方伊池一来,方伊静就闹上了?
她还自个儿说出了久病缠身的真相,换个承受能力差的,知道过去被迫卖笑其实根本没必要,说不准会直接气晕过去!
好人家的姑娘小子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去当服务生?
严仁渐越想,越觉得不妥,刚想劝方伊池回贺宅歇歇,就见他转头往病房门前走。
“小爷!”严医生急了,他得看着方伊池,不能让他受伤害,否则六爷发起火来,没人承受得住,“您这是要去哪儿?”
“去看看……她。”
“妹妹”二字,如今的方伊池已然说不出口。他心口疼得喘不上气,走到病房门前已经累得嘴唇轻颤,苍白的面颊上滑下几滴汗珠。
“小爷,您还病着呢。”万福和万禄也上前来阻拦,“六爷知道了准念叨。”
他无声地笑:“那就让他念叨。”
反正也听不了多少时日了,多念叨念叨,好让他的黄泉路走得不那么寂寞。
严仁渐眼瞅着拦不住方伊池,干脆推开两个挡在病房门前的下人:“小爷,您进去也成,我陪您去。”
“……还有啊,您悠着点,别跟她置气,也别心软。”
方伊池默默地听着,听到最后,扶着门框莫名地看了严医生一眼:“我为什么要心软?”
他只是更坚定了和方伊静断关系的决心。要说原先方伊池还有零星的犹豫,顾念亲情,想看看妹妹再做打算,如今的方伊池哪里还有心思和方伊静虚与委蛇?
他一想到多年来的操劳,换来的竟是轻飘飘一句“没好好喝药”,登时心如死灰,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了。
没人晓得方伊池在平安饭店过得有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