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 第136章

作者:尼罗 标签: 豪门世家 近代现代

肥羊们虚惊一场,虽然知道自己是逃过了一劫,可在接下来的路途之中,他们还是越想越后怕,不由得要快马加鞭,屁滚尿流的押着烟土逃回了张家口。及至见了程世腾,领头的管事人如实作了汇报,又苦着脸向程世腾讨主意:“局座,这怎么办?他们不让我们从那儿过了。这要是绕开他们的话,一趟得多走好几百里地。”

这是一个阴冷的秋日下午,程世腾背对着落地窗,坐在一张皮制大沙发椅中。本来就是阴天傍晚,屋子里又没有开灯,程世腾整个人像是陷进了阴影里,暗得面目模糊,唯有钻石领针偶尔闪烁,像是他新生的两只眼睛,挤眉弄眼的射出两道寒光。

“没有通融的余地?”他开了口,问管事人。

管事人苦笑着答道:“局座,我也设过法了,但是对方不敢要咱们这个钱,说是风险太大,怕事情闹穿了,会掉脑袋。”

然后他搓着手,迟疑着又叹息道:“绥远那边的路线被赵振声的兵堵住了,山西河北这一溜又被鹿子苹给封锁了,要不然,咱们往后只走大路?”

所谓“走大路”者,便是全程采用火车运输烟土。这么干,成本自然是高,但是烟土顺着铁路线走,总不至于轻易的被土匪劫了去。问题是现在禁烟的风潮正是激烈,公然的调动火车运送烟土,总像是好说不好听,况且烟土全是从甘肃宁夏过来的,纵是肯走铁路,也没有那许多铁路供它们走。想要全盘的“走大路”,只能是放弃西北烟土,另进新货。但是西北烟土价格便宜,质量也过得去,哪里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呢?

程世腾不置可否的闭了眼睛,半晌不语。管事人见状,不敢言语,也不敢告退,只能是垂手静候。如此过了良久,程世腾终于又开了口:“去和鹿子苹直接联系,就说只要他肯让我的烟土过境,我一箱给他三百块钱。”

管事人飞快的心算了一笔账,末了发现局座这一步让得并不算是很吃亏,于是立刻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第一百六十章

管事人走了,但是程世腾没有动。静静的坐在大沙发椅中,他闭了眼睛,自顾自的盘算心事。

否则的话,他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家是不能回了,太太贤良淑德的时候,他看着就已经很碍眼,如今成了会挠人的母夜叉,更是让他要退避三舍。独自住在这一处小公馆里,他倒是很自由,可惜阴冷的天气让他犯了旧伤。现在他的脑袋不常疼痛了,疼痛已经自动的转移到了腿上。头疼,还可以贴张膏药缓解缓解;腿疼却是无药可治,只能硬扛。

此刻他就很疼,疼得让他没有了出去花天酒地的兴致。沙发椅的斜后方乃是大写字台的一角,他背过手抓起靠在椅背上的手杖,姿势娴熟的用它一敲桌角电铃。

不出片刻的工夫,房门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子走了进来,陪着笑问道:“大爷有什么吩咐?”

程世腾没言语,只用手杖轻轻一磕自己的右小腿。

大孩子会意,立刻走到他面前跪了下来,伸手将他穿着皮鞋的右脚搬到了怀里。随即用力的搓热了两只手,他从裤管中伸手进去,开始贴肉按摩程世腾的小腿。而程世腾懒洋洋的向后一靠,先是像要打瞌睡一般,侧脸枕着椅背闭了眼睛,然而如此过了没有几分钟,他默默的睁开眼睛抬起头,却是毫无预兆的抬起了手杖。

手杖尖端落在大男孩子的头上,不轻不重的拨弄了他乌黑茂密的短头发。大男孩子立刻抬眼对着他笑了,眼睛是大眼睛,笑容也很甜,是有酒窝的一张好脸。

他笑了,可是程世腾没有笑。杖尖一挑大男孩子的下巴,他若有所思的端详了对方。

及至端详够了,他用手杖敲了敲对方的肩膀,同时低声说道:“你是老爷子那边儿过来的吧?”

大男孩子一点头,用很清朗的声音答道:“嗯,是将军让我过来伺候大爷的。”

话音落下,他很乖巧的,对着程世腾又是抿嘴一笑。

程世腾哂笑一声:“是伺候我,还是给他做眼线的?”

大男孩子愣了一下,随即眨巴着大眼睛答道:“我真是来伺候您的。”

程世腾背过手把手杖放到了写字台上,然后双手十指交叉搭在腹部,闭上眼睛向后一仰:“好,那你就伺候吧!”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程世腾并没有去见父亲。

他耐心的等待着小鹿的回音,同时使用着家里这个眼睛酷似小鹿的赝品。而回音未至,程廷礼的召唤却是先到了。做儿子的听从召唤,前去看望父亲。程廷礼如今依然住在意租界内的大公馆里,他进门之后轻车熟路的往书房里走。待到当真进入书房了,他见他父亲坐在大写字台后,身边侍立着个干干净净的小子,正是小韩。

一屁股坐在了写字台前的椅子上,他也没向他那老子问安,直接就来了一句:“哟,您又把这小疯子弄回来了?”

小疯子冷漠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向前一步走到了程廷礼的身边,不声不响的席地坐了下去。写字台很高大,他又是个单薄的小身量,往下这么一坐,也就碍不着旁人的眼了。抬手揽住了程廷礼的一条小腿,他歪着脑袋一枕对方的大腿,神情很安然。

程廷礼看了儿子一眼,然后似笑非笑的垂下眼帘,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着一支钢笔,是个欲言又止的姿态。上次他倒真是下决心要把小韩打发掉了,然而小韩当着他的面,将几万块钱的支票撕了个粉碎又撒了个天女散花。他让小韩滚出去,小韩就真滚了,滚到了公馆大门外,直挺挺的从早站到晚,晚上天黑了,他也不饿也不冷,木雕泥塑一般的继续站。程廷礼出出入入经过大门,小韩拿眼睛定定的盯着他,也并不上前哭闹纠缠。

他连着站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上午,程廷礼几乎是啼笑皆非了,出门走到他面前问道:“孩子,你到底是想怎么着?”

小韩望着他,忽然一哆嗦,哆嗦出了眼角一颗很大的眼泪。他相貌清秀,一哭就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十分动人。随即上前一步一把搂住了程廷礼,他呼哧呼哧的哭出了声音,两条细胳膊勒住了程廷礼,勒得太紧了,紧得直颤。

“你别撵我走??”他哽咽着对程廷礼说:“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只要让我在你身边就好??”

程廷礼听了这话,略微有一点感动,同时又很莫名其妙:“我这个年纪——”

没等他把话说完,小韩就抢着开了口:“我喜欢你。”

小韩抱着程廷礼哭过一通之后,终于又得以进了程公馆的大门。当天晚上他使出浑身解数,狠狠的哄着程廷礼高兴了一场。程廷礼虽然对小韩兴致平平,不过小韩对他那份来势汹汹的爱意,倒是让他感觉出了几分新鲜。而家里房子大,类似小韩的人物也不少,多个小韩并不算什么,所以程廷礼就容许他又留了下来。

放下钢笔抬起头,程廷礼决定进入正题:“又连着半个月没回家了吧?”

程世腾见写字台上扔着个扁扁的镀金烟盒,便欠身拿过烟盒打开了,往自己嘴上叼了一根香烟:“嗯。”

程廷礼想了想,忽然微微的一皱眉头:“你那少奶奶,还是黄花大姑娘吧?”

程世腾没找到火柴,于是自己从裤兜里掏出了打火机。摁出火苗吸燃了香烟,他又一点头:“嗯。”

程廷礼彻底的把眉毛拧了起来:“混账东西!人都给你娶进家里来了,让你打个种就那么难吗?”

父亲既然是这样的口无遮拦,儿子自然也就百无禁忌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我随您嘛。”

“随我?你要是随了我,那我的孙子在哪里?”

程世腾呼出了一线笔直的青烟:“在他娘的腿肚子上转筋呢。”

程廷礼被他气笑了,笑过之后又感觉自己这一笑过于和蔼,会让儿子蹬鼻子上脸,故而立刻转成严厉面孔:“糊涂种子,你还敢跟我贫嘴!你这样对待你的少奶奶,让我怎么好意思去见你那岳丈?”

程世腾听了这话,并不动心。他从来没拿老白当岳父看过,老白最近在仕途上有一点受挫,在他眼中,就越发只是个老白了。他父亲无颜与老白相见,他可是有颜,因为老白的女儿挠了他个满脸花,他没还手,已经是给足了老白的面子。

“她说要跟我离婚。”程世腾毫无预兆的又说了话:“上个月说的。”

程廷礼立刻瞪了眼睛:“离婚?胡说八道!咱们家里怎么能有离婚这种事情?”

程世腾没接父亲的话,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同意了。”

“你——”

程世腾向前伸手,把半截香烟摁熄在了写字台上的烟灰缸里:“离了也好,跟我过就是守活寡,不如另找个好的。她年纪不大,模样也不错,找什么样儿的找不着?”

程廷礼听了他这轻描淡写的话,气得立刻就想对他动武。但是孙子目前还没有影,而这唯一的儿子成天不是头疼就是脚疼,让他越来越不敢由着性子用棍棒教子。而正当此时,程世腾忽然迟疑着又开了口:“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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