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武魁踢开大雪,快跑几步撵上来,想要搀着小鹿走。他是个驴性子人,连他爹那个老屠夫都不服,照例来讲,对于一个半路遇见的小长官,自然也要三心二意。但是在小鹿面前,他有牢骚、没反心。
不为别的,就为小鹿孤独漂亮,是个美丽的怪人。有时候他犯了错,眼看小鹿气势汹汹的瞪着眼睛直奔自己而来,明知道自己接下来就要挨马鞭子了,但仿佛是不肯和小鹿一般见识似的,他时常会忍不住想笑。小鹿怒目圆睁,瞪得上下两圈黑睫毛分了家,小薄嘴唇一开一合,用老鸹嗓子对他日娘捣老子,他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也感觉很滑稽。
第五十九章(下)
武魁扶着小鹿走了没有几步,两人脚下一起一陷,却是地上有坑,被雪盖了,被他们踩了个正着。两人一声没吭,直接顺着山路斜坡向下滚出老远。雪厚,摔不出人命,但是滚了满脑袋满脖子的雪,那雪顺着领口往里钻,再被热汗融化。很快的,雪水暖了,汗水凉了。
武魁一跃而起,一边晃着脑袋上的雪,一边把小鹿硬拽了起来,同时口中叹道:“这罪遭的!营座没事儿吧?”
小鹿也爬了起来,整个人全被雪糊成了白色。挺直身体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去,他仰起头,望了望天边的霞光。
霞光黯淡,是灰也是黄,太阳真的要落山了,远方的山岳平原没了细节,只剩了起起伏伏的大轮廓,像一幅枯淡的水墨画。
小鹿把这幅画印到了眼中和心里,作为自己这一行的纪念。
然后他无言的对着武魁一挥手,示意继续走。
天要黑,天要黑,可天始终还是没有彻底的黑。小鹿一行人宛如白色的野人或者鬼魂,在傍晚时分,进入了跑马营镇。
跑马营镇虽然顶着镇的名头,其实规模很大,繁华程度不次于县城。不过不管怎么讲,这个时候炊烟袅袅万家灯火,仅有的几条土街上也不见行人了。幸而何若龙是个有名人物,武魁略一打听,便得知了他的下落。
在镇子一角的一排青砖大瓦房前,小鹿见到了何若龙。
天气这么冷,然而中央的正房开着房门,酒肉热气伴着明亮灯光一起逸出,屋内热闹得很,男的笑女的叫。院子里笼着一堆火,本来有几个小兵正围着火烤土豆,这小兵都是小鹿派给何若龙的,所以见了老长官,他们立刻起身打了立正。
在小兵们整齐的敬礼问候声中,半开的房门中冲出了何若龙。他显然是很热,新剪的短发被汗水打湿了,丝丝缕缕的贴在额角,身上是军裤衬衫的打扮,衬衫的领扣也没系。猛的在小鹿面前刹住了,他一手还夹着香烟。一伸脖子不知咽下了嘴里的什么东西,他鼓着的腮帮子平复了,只是脸皮上依然存留着一个红嘴唇印。
怔怔的望着小鹿,何若龙直过了半晌才问出声:“你来了?”
小鹿这一路只顾着走,走得理直气壮、心无杂念。可是此刻望着眼前这个满身烟酒气味的、脸上还添了颜色的何若龙,他恍惚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来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盯着何若龙看了又看,越看越感觉对方不应该是自己的同道。
好容易得了一个朋友,一个每隔两三天就必定给他送一封信的朋友,结果他翻山越岭的来了,却是看到了朋友的另一张面目。小鹿紧紧的咬了牙闭了嘴,不为别的,就为何若龙花天酒地。
能在男人脸上留口红印子的女人,能是什么货色?亏他还当何若龙是个干净的好人!
小鹿下意识的想走,可是没等他转身,何若龙如梦初醒一般骤然出手,抓了他就就往正房隔壁拽。一边拽,一边吆五喝六的命令小兵招待武魁等人。小鹿冻得胳膊腿都硬了,东倒西歪的被他拖进了屋里。屋子里摆着桌椅砌着火炕,炕上扔了几件衣服,不整齐,但也不肮脏。小鹿几乎是被何若龙捺到了椅子上,随即就见何若龙一推门转进了正房,声音很大的吼道:“别他妈喝了,赶紧给我各回各家,我这边儿来了贵客,没空儿搭理你们了。”
声音落下,隔壁起了乱七八糟的说笑行动声音,显然是屋子里的人和何若龙很亲近,可以随便的来吃喝,被撵走了也不恼恨。说笑了一阵过后,何若龙忽然又起了高调,这一声来得急赤白脸,是个动了气的语调:“张王八我操你妈,你要是管不住你那个×养的婊子,就他妈的别再过来!”
此言一出,骂出了哄堂的笑声,有醉汉嘻嘻笑道:“咱这个大团长可真不识逗,小红亲了他一口,老张还没怎么着呢,他先急了。”
话音结束,起了桌椅相撞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动了手。另有声音油腔滑调的笑道:“咱团长嘴刁,不是细粮他不吃。”
何若龙又出了声,这回声音低了一点,宛如泄了气:“滚滚滚,别他妈在我这儿胡说八道了。”
小鹿仰头望着天花板,静静倾听隔壁的动静,心里迷迷糊糊的。这回真是冻狠也累狠了,他垂了双手伸了双腿,只感觉百里独自行,行至尽头无有知音相待,只存千般的落寞、万般的寂寥。
第六十章(上)
小鹿初进院子之时,只看见迎面一排大瓦房,可是此刻坐在房内听了片刻,他发现这院落似乎不小,不止前方这么一排房子而已。
院子里很乱,里头的往外走,外头的往里进。何若龙呼喊指挥,让人过来牵马喂料,让武魁等人进暖屋子喝茶,让厨房整治出几桌新酒席。长长久久的乱了一气之后,小鹿面前的房门一开,是何若龙回来了。
何若龙端着一只瓷碗,碗里是滚烫的姜汤。背过手关严了房门,他走到小鹿面前,像是手足无措要发昏一般,很突兀的笑了一下。
笑完之后放下瓷碗,他脸上的笑意未褪,口中却是发出惊呼:“你那大衣——”
话未说完,他伸手去摸小鹿的前胸和衣袖,摸了满手潮气。他又想去掏小鹿的衣领,这回小鹿慌忙一躲,同时哑着嗓子呵斥了一声。
小鹿躲慢了,何若龙的手指已经触到了他湿漉漉的脖子和领子。雪从领口灌进去,他是从里往外的湿。向下再去捏他的腿,裤子也是湿的。
“鹿营长啊!”何若龙像是急了:“你告诉我,这个天气你跑过来,找我有什么大事儿?”
小鹿摇摇头:“没事儿。”
“没事儿你还顶风冒雪的来?”
小鹿忽然有些窘:“今天闲了,想来看看你,出发的时候还没有下雪。”
何若龙不问了,匆匆的往外走:“你把衣服脱了,我让人送热水过来给你洗个澡。再不暖和暖和就要冻出病了,把那姜汤也喝了!”
何若龙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出去了不过十分钟的功夫,他就让人送进了一只大浴桶和两挑子热水。热水倒进桶里,腾起一团温暖的雾气。小鹿又让武魁把自己那个小包袱送了过来——他早就预计着自己大概得在跑马营过一夜,所以提前带好了一套贴身的睡衣裤。
衣裤是他自己收拾的,打开包袱皮,里面叠得整整齐齐。何若龙又送进来一套棉衣棉裤,棉衣棉裤是崭新的,新布新棉花。因见桌上的姜汤还没有动,他便端起碗催促道:“快脱,等你坐进水里了,我喂你喝。”
小鹿立刻作了回答:“不,我自己洗,你出去。”
何若龙笑了:“你还怕人看啊?”
小鹿答道:“我不习惯。”
何若龙放下瓷碗,笑叹一声:“洗完了喊一嗓子,我在隔壁等着。”
何若龙坐在隔壁堂屋之中,指挥勤务兵撤了酒席打扫房间。冷天也顾不得冷了,前后开了门窗通风,要散去满屋烟酒油肉的气味。
一墙之隔,小鹿撕撕扯扯的脱了里外几层衣服,慌里慌张的迈进了浴桶之中。这不是他自己家里,光着屁股总像是很不安全,所以他洗得潦草,不出十分钟的工夫,水还没凉,他已经连棉衣棉裤都穿整齐了。他的身体还冷着,端起桌上那碗加了糖的姜汤,他仰起头一饮而尽,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屋子里没拉电线,只靠一只大烛台照明。烛台上燃着几根红蜡烛,所以屋子里也不算暗。窗户不是玻璃窗,窗户纸倒是洁白簇新的。小鹿环顾四周,看新鲜似的看清楚了,然后才喊了一声:“何若龙!”
何若龙闻声赶来,推门一看,发现小鹿是赤脚踩在青砖地上,就一拍脑袋:“忘记给你拿双鞋了!”
随即他上前几步,一弯腰横抱起了小鹿。侧身挪到了浴桶旁,他开口说道:“在水里把脚涮涮,涮干净了,我直接把你抱到炕上去。”
小鹿当真把双脚伸到热水里晃了晃,然后被何若龙抱到了热炕上。盘腿扶着膝盖坐稳当了,他的脸上始终是没表情,然而有陌生的情绪从心底往上渗透,越是渗,心跳得越厉害。那情绪是喜是惊,他也说不清楚。
何若龙拿了毛巾给他擦脚,一边擦一边低着头看:“怎么还是这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