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然后他转向陆雪征,低声说道:“我要往台湾去了,你还不走?”
正当此时,一个脑袋从汽车前排的车窗中伸了出来:“师座,时间紧急,快上车吧!”
李继安答应一声,然后抬手浑身上下的乱摸了一通,什么也没摸出来。忽然扭头看到路边有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他快步走过去拔下一串,扔了一张钞票就往回走。弯腰把那串冰糖葫芦送到陆云端手里,他又拍了拍孩子的脑袋,随即转身上车。
未等车门关严,破车已经发动,一路颠向前方。
陆云端举着那串冰糖葫芦,跟着陆雪征继续往前走。走了片刻,他咬下一枚山楂咀嚼咽了,然后抬头问道:“爸爸,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陆雪征若有所思的答道:“很快,很快。”
第160章 启程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五日。
陆雪征送走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客人,言谈态度是非常的温和客气,一路谈笑风生的,是有话好说的模样。
待到客人走远了,他搓着双手回了房,口中只说天冷。这时金小丰也从外面回了来,冻的鼻尖都红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牛皮纸袋,他说道:“干爹,照片洗好了,您要不要看一看?如果不看,我就直接把它装进箱子里去。”
陆雪征摇了摇头:“不看了,留着将来犯相思病的时候再看吧!”
上个礼拜,在确定了自己的离津时间之后,他在这公馆内外拍了许多照片,想要留作纪念。
金小丰答应一声,上楼自去放置照片,片刻之后回来了,又低声问道:“干爹,刚才又来人了?”
陆雪征背靠着暖气站着,这时就无声一叹:“还是地下党,还是那些话。说是不让走,留下来建设新天津,开始新生活。”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金小丰,笑着一撇嘴。
金小丰也笑了一下,心中其实是有些凄惶。冬天,万物萧索,再添上离别,就算明知平安,也是让人感觉难过。
陆雪征这时走去衣帽架前,摘下厚呢大衣穿好,又取下一顶礼帽扣在头上。一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副皮手套,他一边戴那手套,一边向外走去:“小丰,趁着没走,我再转上一圈。”
金小丰没说什么,抬脚跟上。
陆雪征漫无目的地穿过楼后小门,进入了花园。
小溪已经结冰,陆云瑞和苏家栋总在上面溜冰,所以冰面正中央就留下了溜滑锃亮的一条子痕迹。木桥上的层层落雪被踩实了,也像冰一样坚硬光滑;陆雪征在前面走,金小丰在后方就伸出双手,试试探探的总预备着要扶他一把。然而陆雪征是不需要人扶的,他步伐轻快,三步两步的就走过了小桥。
在那凉亭下停住了脚步,他举目四望,就见周遭衰草连天,枯树伸出细瘦枝杈,光秃秃的挂了冰凌,风景很是萧瑟。弯腰伸手拂去了石凳上的一层浮雪,他弯腰坐了下来,一口气呼出去,是浓厚的一团白雾。
隔着一张石桌,金小丰也陪着坐了。两人先是一起无言,良久之后,陆雪征忽然出声说道:“其实,当初买下这房子时,我是想要给戴国章住的。那时候我就看戴国章好,比苏清顺好。你呢,成天晃着大个子,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我和你不亲近。”
金小丰扭头看着他,笑了:“我……我话少。”
陆雪征回想往事,脸上现出了悠然神往的表情:“可是戴国章恋着北平,不肯来。当时我还说他傻,现在一想,他可能是嫌我难伺候,宁愿在北平图个自在——”他转向金小丰,探头问道:“是吧?”
金小丰笑着摇头:“干爹不难伺候。”
陆雪征也是笑——往事不可追,想起来又久远又渺茫,带着一种老旧泛黄的滑稽。
“苏清顺有公馆,我不能把好处都给他。”陆雪征看着金小丰,继续说道:“我当时还想着韩棠——我想让韩棠过来,我和他住。可是韩棠那小子不做脸,一次又一次的不听话,我一生气,心想我不便宜这个没良心的混帐东西,我让金小丰过来吧!”
说到这里,他笑着一拍大腿:“然后你就过来了!”
金小丰微笑着垂下头,随即又抬了起来:“干爹,后来呢?”
陆雪征面向前方,微笑着叹出一口热气:“后来,发现你也很好。”
金小丰抬眼远眺,看出了千里迢迢的距离。万里河山一片茫茫,在举世无尽的悲欢离合之中,他苦尽甘来、修成正果。
这时,陆雪征又转身说道:“小丰,我这回到了上海,应该不会多做停留。我不等你,该走就走;你自己掂量着时间启程。钱财乃身外之物,况且我们现在的财产也够吃几年白饭,你能调集多少就算多少,别为了几个钱耽误大事。”
金小丰立刻肃然答应。
陆雪征抬腕看了看手表,只见快到午饭时间,便站起身来说道:“还有,等我下午一走,你立刻另换住处,不需再去码头露面。现在可不是出风头的时候了,闷声发财吧!”
金小丰随他走上木桥,认真答道:“是,干爹。”
正所谓“上车饺子下车面”。陆家这顿午餐,便是饺子。
陆雪征在杜文桢面前言谈潇洒,仿佛自己毫无牵挂一般,其实当真说起要走,绝非一父一子那么简单。家中的仆人,上下能有二十来个,都是十几、二十的小伙子,先前由干儿子们从手下人马中选拔出来的。一个个皆是又伶俐又干净。陆雪征对他们采取自由政策,结果竟是有七八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铁了心的要跟着大老板去香港。还有厨房里一位二十七八的大师傅,是个光棍,没有爹娘,大概是在陆雪征身边活的不错,所以也是死活要走。除此之外,苏家栋像只惊弓之鸟一样终日尾随陆云瑞,显然更是丢不下的了。
陆雪征知道自己这一走,恐怕是有去无回,但是他不动声色,只说是去躲避战祸。身边这些人年纪轻、精力旺,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天津卫,兴奋之余毫不愁苦,饺子蘸醋吃的头都不抬。
等到他们吃饱喝足,丁朋五到了。
丁朋五无所事事,是要跟着陆雪征第一批走的。他已将自家财产全部处置妥当,如今轻装出行,随身只带了一名最得力的保镖,以及一个哑巴——这哑巴小时候漂亮,陪他睡觉;现在长大了,给他当跟班;除了不会说话,处处都比人强。陆云瑞冷眼旁观,这时就把金小丰拉到一旁,低声急道:“哥哥,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啊?你让他留下嘛!”
金小丰知道陆云瑞口中的“他”指的是丁朋五。笑着望向陆云瑞,他轻声答道:“他办事不行,我不放心。”
陆云瑞气急败坏的“哎呀”一声,觉得哥哥真傻!
这时,一名仆人拿着一件小皮大衣走了过来:“少爷,穿上吧,我们该走了。”
外面客厅那里渐渐人声嘈杂,大门洞开,寒气袭来;陆云瑞扭头望去,就见穿戴整齐的仆人们拎着皮箱,络绎走出。而父亲站在一旁,忽然低下头去,抬手在眼角擦了一下。
于是他不再埋怨金小丰。长开双臂穿上那件及膝的小皮大衣,他低头扣好腰带,然后仰起头来,任由仆人为自己系上花格子围巾。扭头又看了金小丰一眼,他迈步向前,走过去拉住了父亲的手。
陆雪征低头看着他,眼睛还是隐隐湿润着,语气却是轻松:“去年就开始嚷着要走,嚷了这么久,今天终于是要走啦。”
陆云瑞仰脸问道:“爸爸,听说香港很热,是吗?”
陆雪征摇头答道:“我不知道,应该是吧。”
陆云瑞知道父亲是难过了,所以极力找出话说,不让父亲有胡思乱想的时间:“那香港下雪吗?”
陆雪征正要回答,丁朋五走上前来,出言打断了他的思绪:“干爹,该上车了。”
陆雪征听到这话,回头最后一次环顾了这一座陆公馆,然后长长吁出一口气,向前一挥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