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罗
他是语无伦次了,一张脸煞白,下意识的就要伸手去拉陆雪征的小腿。陆雪征看了他这反应,倒是觉得可怜,又念他当初是自己身边的可爱小跟班,便掀开棉被坐起身来,把两只脚向下踩进热水中去。而李纯一把抓住他一只赤脚,这回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点。
陆雪征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压着怒火斥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只当李绍文是个稳重懂事的,你也心里有数,才把你们这一对派出去。你们可好,没心没肺的跑成野马了,把我的事情也不当事情了!怎么?觉得天高皇帝远,我管不了你们了,是不是?”
李纯低下头,面孔由煞白转为通红,同时无言以对——干爹说得对,高皇帝远,他们的确是跑成野马了。
其实起初刚到重庆之时,他们还没有野到这种程度,时时刻刻预备着迎接干爹南下;可是预备复预备,干爹那边始终没有过来的意思,结果等到他们来香港,那心态就渐渐发生变化了。
李绍文是个苦出身的孩子,活了二三十年,工作全是杀人放火,消遣则是吃喝嫖赌。在干爹的威慑与压迫之下,他觉得这种生活已经是很威风、很享福。然而在抵达香港之后,他大开眼界,才发现原来日子还有许多种新奇过法,而自己先前的眼光,真是太狭隘。
他开始带着李纯东游西逛,南洋也去,欧洲也去,因为过于轻松快乐,所以头脑中几乎一片空白。一切压力都消失,他轻飘飘的飞到了半空中,身边陪伴着一个只知攒钱、没有主见的李纯。是的,天津的干爹让自己在香港找房子,可是天津远在万里之外,干爹说来不来,谁知道那房子会在多久之后才能派上用场呢?
然而,忽然间,干爹竟然真的要来了。
李绍文从半空摔到了地上,手忙脚乱的去看房买房——仓皇之间,当然很难找到合意房子,不过也管不得许多了,买上要紧。
房子到了手,处处都不合人意,让人打不起精神去整理修饰;干爹那边一时又没音信,于是李绍文松懈下来,拍拍翅膀再次飞上半空了。
李纯依赖李绍文,信任李绍文,虽然也觉得他这行为有些任性出格,不过出格的生活的确是美好,仿佛每天都在惊喜狂欢,只是太费钱。不过费就费吧,反正他不出钱——他把自己的私房钱捏得很紧,铁公鸡一样,几乎就是一毛不拔。
李纯这些年一直跟着李绍文,但是不知怎的,心里跟他不亲,倒是和陆雪征更近,仿佛陆家是他的娘家。李绍文荒唐几年,如今闹出样的局面,自然是不妙;可他跟着人家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时却是满心怨气,觉得李绍文可恨,连累的自己在干爹面前丢脸。
盆中热水渐渐冷了下来,李纯还是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向前低头俯身,他把额头抵在了陆雪征的膝盖上。
陆雪征垂下眼帘望着他——如果李纯还是个小少年,那他也许早就一笑而过。小崽子么,要求不能太高的;可李纯他不是个崽子了,再过两年他都该见老!
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陆雪征越来越深刻的明白什么叫做“父母心”。面对着大猫似的李纯,他无计可施,因为疲倦,所以也懒得再骂了。
李纯端着水盆开门离去。摸黑下楼回到客房,他钻进李绍文的被窝。李绍文双目炯炯的醒着,这时就低声去问李纯:“怎么样?干爹还生气吗?”
李纯背对着他蜷成团,心想你这个没算计的,还有脸问,全怪你!
李绍文连推他几下:“问你话呢,装什么死啊?怎么?干爹骂你啦?”
李纯不耐烦的“唉”声:“废话这么多,睡觉吧!”
翌日清晨,李绍文起了个绝早,从外买回精美早餐。因为家里只临时雇两个老妈子帮忙,所以李纯也不赖床,忙忙碌碌的内外打点琐事。两个姓李的怀着悔过赎罪的心思,从早到晚脚不沾地,把陆雪征和陆云端伺候个密不透风。陆雪征刚落座,李纯就把报纸和茶水端过来;陆雪征刚起身迈步,李绍文不知从哪里窜出,又立刻把门无声打开了。
李纯这些年养的身娇肉贵,这时不敢娇贵,重拾当年仆人本分,勤勤恳恳的跟着陆雪征做小伏低。李绍文也恢复了本色,老老实实的内外奔波。陆雪征看着两个人老大不小体体面面的,如今却像那受了暴打的淘气孩子一样,垂头丧气乖的可笑,就不禁摇头叹息,一腔怒火失去燃料,摇摇曳曳的也就濒于熄灭了。
如此又过了三四天,丁朋五那保镖带着其余仆人乘船赶来。十多个人进入公馆,人气立刻就旺盛起来。陆雪征重新分配房间,自己占据楼上一间向阳大屋,又为陆云端收拾出间卧室,间书房。另有间比较宽敞的,预备留给金小丰。
丁朋五等人占据楼下三间空房,余下仆人四人一屋,各自放置行李安顿下来;苏家栋年小,而且终日陪伴陆云端,如今就在书房打地铺。李绍文和李纯另有居所,但是现在不肯离去,每晚就在客厅对付着睡下,白天帮忙做些杂事,以求将功补过。
大师傅在厨房开火做饭,煎炒烹炸一阵热闹,生活立刻在烟火气中进入正轨。丁朋五向天津发去电报,报了平安;金小丰很快回电,表示自己将在元旦之后启程南下。
既然远近一切安好,陆雪征也就暂且放下心来,过起日子。
他并不是个爱奢华、讲享受的人,但是如今身在此处,楼上楼下不但没间正经屋子供他起坐,而且只要一出卧室,必定满眼是人。楼上还算肃静,不过小孩子吵吵闹闹,总是免不了的;楼下情景,就更不用提——半大不小的一层楼里晃着十几个大小伙子,不但要晃,而且还要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陆雪征知道这些人是死心塌地跟随自己的,出了家门连路都不认识,所以不好奔突咆哮的把他们全撵出去。闲来无事,他一声不吭的想要自己上街走走,哪知刚刚出门见天日,前方路上便有一辆破车飞驰而过,黑烟滚滚的大尾巴拖能有一里地。陆雪征一见此景,马上扭头又回去了。
他回了卧室,坐在窗前翻那报纸,专找上面的房屋广告来看。看来看去,全都嫌小,而且价格的确很高。要说自己这破房子价值九万,大概也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陆雪征放下报纸,长叹一声。隔壁忽然响起阵咕咚咚,不知是陆云端在闹什么幺蛾子,随即又起苏家栋的哭声,赖唧唧的没完没;楼下遥遥传来“嚓啦”一声刺耳大响,必是大师傅把生菜下了油锅,开始预备午饭了。
几天过后,陆雪征的两边嘴角都起了火泡。
第163章 平安到达
新年元旦过后,陆雪征闲来无事,无处消遣,就给杜文桢打了一个电话。杜文桢也是无聊之极,正想要和陆雪征联络一番,可因不是很清楚陆雪征的具体住址,故而只好高坐在家,守株待兔一样等着陆雪征主动送来秋波。
如今接到这个电话,他神清气爽,好一顿谈笑风生,然后就要拖起半边笨拙身体,亲自前去陆宅拜访。陆雪征一听这话,立刻汗颜,寻找出千万理由进行阻拦,后来杜文桢也听出了些许端倪,便改了口风,要派汽车过去,接陆雪征到自家来谈一谈天,吃顿晚饭。
陆雪征满口答应,松了一口气。
陆雪征对于香港,是完全的不熟悉。乘坐杜家汽车在大街上兜兜转转,他全神贯注的望向外面,聚精会神的观看街景。如此过了良久,汽车上了盘山公路,风景随之发生变化,陆雪征打开车窗,饶有兴味的看山看树看天,微凉的风扑啦啦的掠过面庞,他很舒服的做了个深呼吸,觉着心里舒畅了许多。
这时,前方的汽车夫忽然伸手向前一指:“陆先生,您看,那里就是新公馆了。看着很近,其实得兜个大圈子才能到,还远着呢!”
陆雪征举目望去,只见前方半山上果然伫立着一座白色庭院。山体自然是陡峭崎岖的,那处庭院建在一块平坦的绿草坪上,看起来就别有一种突兀的美丽——仿佛有巨人对着山腰横劈一斧,特地开辟出了这样一片小小平台,专为安置那童话一样美丽的白房子。白房子太洁净精巧了,下面还要垫上一块纯色的绿丝绒。
陆雪征愣了一下——早就知道杜家在香港有准备,可没想到会准备的如此美妙。杜文桢那个东倒西歪的老货,会住上这样漂亮的房子;自己这么年轻英俊,却是快要蹲到鸽子笼里去了!要说在天津,自己可是并不比对方差什么的!
一瓶柠檬汽水浇到了陆雪征的心上,让他在透心凉之余,开始酸溜溜的冒泡。
汽车距离白房子越来越近,陆雪征及时调整了表情,同时感觉嘴角很痛,大概是结了痂的干瘪火泡绽开了。
汽车在杜公馆门前缓缓停下,陆雪征下车一看,发现公馆地势奇高,想要进院,须得登上门前百十来级石阶。汽车夫按了一声喇叭,上方立刻就有仆人打开黑漆雕花的铁栅栏门,又进入门房拿起内线电话,向楼中做出通报。及至陆雪征向上走完石阶,杜定邦已经穿过院子,叽叽喳喳的迎接出来:“陆叔叔!你终于到啦!爸爸都等急了!”
陆雪征,因为受到火泡的折磨,所以只能抿着嘴笑:“这些天过的怎么样?还习惯吗?”
杜定邦把他的细嗓子骤然向上一挑:“呀!陆叔叔,你这是上火了?”
陆雪征微笑点头:“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啊!”
然后他举目四望,嫉妒的快要落下泪来——草坪又宽敞又翠绿,修剪的整齐极了!
陆雪征随着杜定邦向内走去,一路经过竖有高大石柱的围廊,又穿过两扇大开的玻璃门。杜文桢坐在楼内一间小客厅内,一张长脸刮的干干净净,背头也是依旧梳的锃亮。眼见陆雪征走进来了,他拄着手杖站起来,摇头晃脑的发笑:“老弟,几日不见,怎么变出一嘴火泡啊?”
陆雪征在他面前的小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正色答道:“可能是想你想的!”
杜文桢看他开口就没有正经话,一翻白眼也坐下了:“别扯淡!”
陆雪征把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环顾厅内陈设,只觉处处清爽顺眼。转向杜文桢抿嘴一笑,他调侃说道:“老家伙,挺会享福啊!”
杜文桢不屑扬头:“哼!”
陆雪征在杜家坐谈良久,末了发现杜家的人也不少,但是因为房屋宽敞,所以并不显得拥挤杂乱;而且杜家显然是规矩很大,楼内人多归人多,可是没有敢高声喧哗的,一个个都是屏气低声,走起路来也都小心轻快。
“明天又要来人啦!”杜文桢对陆雪征说道:“两个外甥也要过来,带着老婆孩子。家里这回是真住不下了,我得让他们找旅馆去!你那里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