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荒冢
他愣了很久,又睡不着了。
闻言,这个没头没脑的梦又在脑子里回想起来了,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瞬息万变,直到前方出现两道人影。
他走的这条路没多少杂草,泥泞上留下了来来去去的杂乱脚印,可见是平时多有人行走的。此时,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逆着天光由远而近,叶浮生抬眼一看,只见是个骑驴子的老人家,和一个背着粗糙弓箭的瘦小男子。
男子手里拎着一只野兔,发黄的脸上带着笑,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山野小调。干瘦的老人骑在一只瘦骨嶙峋的驴子身上,一边赶驴,一边跟男子说着什么,驴背上放了个打满补丁的布包,里头装着些水珠未干的野果野菜。
两人见了平时难遇的马车,都愣了一下,以为是哪个老爷打这儿路过,不敢惊了贵人,离了三丈远就赶紧挪到路边。叶浮生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就在即将擦肩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这位兄弟,那只兔子吃不得。”
那两人一愣,老者身在驴上,好歹能跟坐在马车上的叶浮生平视,便诚惶诚恐地问道:“这位官人,好端端的野兔子,咋、咋就吃不得?”
叶浮生勒马,侧头道:“因为有毒。”
瘦小男子一惊,赶紧去看那兔子,只见灰色的野兔在手中一动不动,身上没什么外伤,却不见什么活力。
“野兔本狡,看它既然没有受伤,却在你手中不动弹,本就有些奇怪。”叶浮生扬了扬下巴,“仔细看它的耳朵和口鼻,恐怕是误食了毒草。”
男子把野兔抱好,这才发现它的耳根内和口鼻都有少许黑血溢出,两只眼睛虽然还睁着,却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光,空洞得渗人。
他吓得大叫一声,赶紧把野兔扔了,老人愣了片刻,连连拿细竹竿打他,骂道:“遭瘟的!就说哪有恁便宜的事情,兔子在地上一动不动等你来捉!差点毒死一家人!”
细竹竿打在人身上生疼,男子龇牙咧嘴,却不敢躲,只能用手护着头脸。秦兰裳咧了咧嘴,小声地对叶浮生道:“这老人家打自己儿子,怎么跟打龟儿子似的?”
叶浮生但笑不语,扬起马鞭就准备继续赶路了。不料那老人家打完了儿子,在这当口出声道:“敢问一句,官人是要去哪?”
叶浮生道:“自然是要出山。”
老人顺着他扬鞭方向看过去,脸色一变,道:“官人,你绕路吧!那边去不得的!”
秦兰裳奇道:“为何去不得?”
“有山匪啊!”瘦小男子接话道,“我们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无论北上还是东行,都是要从这边过路的。虽说山里只有几户无处可去的穷人家,但是前些日子来了伙匪徒,在前头占山为王,向过路人勒索财物,稍不如意就要杀人,可凶!”
秦兰裳是个泼辣直率的性子,当即问道:“那帮子匪徒有多少人?”
“怕有百十来个,不好惹!”老人眼里流露出一丝恐惧,“他们看不上我们这些穷人,平日倒还相安无事,但是官人你们倘路过,怕就……那路去不得,官人还是绕行吧!”
叶浮生眼睛一眯,笑了开来:“不妨事,多谢老丈提醒。”
言罢,就要扬鞭驱马,老人见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车里就传来了阮非誉的声音:“叶公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这位老人家的吧。”
秦兰裳被这“和气”的南儒气得快没了脾气,也不晓得这么一个惯会趋利避害的鳖蛋,怎么敢推新法废旧党。闻言,她就忍不住嘲讽道:“老爷子,你要是怕了就待在车里别出来,左右用不着你拎刀砍人,怕什么?”
叶浮生拍拍她的肩膀,觉得有这姑娘当先,天下悍女都可称小家碧玉。他思量片刻,便对老人道:“既然如此,那么老丈可知还有什么路能够出山?”
老人一听救命恩人不去送死,当下就松了口气,忙道:“有的。在我家后头还有条小路,虽然陡了些,但是隐蔽,那些初来乍到的山匪也不知道。”
叶浮生道:“能烦请带个路吗?”
“带路没事,左右也是往家走,不过……”瘦小男子插了句嘴,“那条路依着山崖,入夜后是走不得的,官人不妨在我家歇歇,也好报答刚才的恩情。”
“一句话的事情,算什么恩?”叶浮生摇摇头,抵触一角银锭,“那便麻烦了。”
老人连连推拒,瘦小男子却忙不迭地接了银子,呵了口气,笑容也真挚了些:“不妨事!不妨事!官人跟我们来!”
他们转向了另一条小道,渐渐远去,直到身影消失之后,有一只手捡起了被丢弃的野兔。
身材富态的男人看着叶浮生等人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忽然一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倒还有点善心,罢了……”
第49章 陷阱
他们的家住在半山腰处,用大青石堆砌而成,不知道经了多久风霜,有几块已经开裂,又拿小些的石头和木板堵上,斑驳着沧桑痕迹。
此时过了晌午,石屋不见炊烟,只有个跟秦兰裳差不多大的姑娘正在外头洗衣服。这屋子后面有个小小的水潭,里头都是澄清的山泉水,然而时节已深,出手也冰冷得很,她吃力地拎了一桶水正要倒进木盆里,就听到瘦小男子呼喊的声音,抬头一望,却见到了陌生人,手下力道一松,水桶就砸了下来,溅开一地水花。
她大概是少见外人,十分怕生,赶紧躲进了屋子,只露出个脑袋小心窥探。老者把毛驴拴在树桩旁,抹了把头上的汗,喊道:“秀儿,别躲了,快给客人倒杯热水!”
少女“啊”了一声缩了回去,不多时就拿着一壶热水和几个旧碗出来了,只是样子还是怯生生的。见这姑娘倒水的时候连手都在抖,叶浮生对秦兰裳使了个眼色,然而大小姐枉披一张女儿皮,内心堪比糙汉子,搜肠刮肚只憋出一句相当棒槌的安慰:“你别怕,我们不吃你。”
叶浮生:“……”
开口得罪人闷声作大死,也不晓得百鬼门的老门主究竟是何方奇葩,才能教出这等风骨清奇的孙女。
“姑娘莫怕,客扰主人本就不该,倘若哭花了脸更是我等过错了。”眼见少女都被吓得要哭出来,叶浮生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巧的红漆盒子递了过去,嘴角一翘,笑道:“看姑娘气色不好,这胭脂虽然拙劣,也可增补一二,莫让韶华空辜负了。”
在这个世道,山野女子不少人终其一生也不能碰上胭脂水粉,少女的手抖了抖,却还是接过了。叶浮生又跟她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话,便转头跟那瘦小男子以水代酒喝了半碗,把气氛缓和下来了。
秦兰裳看他说笑逗趣信手拈来,不仅唬得两个粗人眉开眼笑,连那羞怯的姑娘也时不时弱弱应声,拿眼偷偷觑着。她眨了眨眼,忽然就有些担心等小叔回来,自己会不会被打断腿。
“书生饿了。”她忽然开口,同时悄然捅了身后的陆鸣渊一下,差点把好不容易站起身的陆书生一手肘撞回地上去。
聊得火热的几人这才如梦初醒,瘦小男子跟少女进屋做饭,老者搬了只小凳子继续陪客,阮非誉虽然是读书人,却无甚清高架子,天南地北城里乡下的事他都能说得详略得当,不叫无知者自卑,也不叫知者无聊。
阮非誉问道:“这地方苦,又有匪患作祟,老人家为何不跟其他人一样搬走呢?”
“走?往哪里走啊?”老人叹气,愁苦伴随风霜随着这一口气攀上脸庞,把每一条皱纹都塞得满满当当,“听来往的人都说,这世道哪里都不好过,去哪里不都是这样?再说亲朋好友大多都没了,尸骨都埋在这里,我一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活几天,早晚也要去作伴,就不折腾了。”
虽说此身如絮命如萍,但是根在这里,飘到了天涯海角,也是了无所依。
叶浮生道:“那么山匪作祟,官府就没管管?”
“官匪一家,管什么管?”老人放下水碗,“先不说县城离这里远,单说城里头也不太平,那些个混子当着官老爷的眼皮子底下就敢偷鸡摸狗,就算被拿进去了,花点儿钱又不痛不痒地出来犯事。”
阮非誉的手指摩挲着水碗,问道:“为何不上告呢?听说朝廷修改了法令,百姓告官不必再滚钉挨杖,只要一纸诉状呈上,人证物证为实,就可讨个公道。”
“老爷说的是新法吧?”老人抬起一双浑浊的眼,“虽说小老儿久不出山,但是也听行商们说过有人敢易祖宗法,好像是什么……嗯,是阮慎推行的。”
阮非誉笑了笑,看不出是自得还是如何,没笑到眼底,淡淡问了一句:“老人家也晓得阮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