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问三九
司涂脸上罩着呼吸机,血压心跳都在监测,手上还吊着水。司涂的眼睛是闭着的, 他睡得很安静。
宫琪声音低低地跟秦放说话, 秦放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他是不让我说的,他说要等他离开之后再打电话。但我……”宫琪两手轻轻地捂了下脸, 低声道,“但我太慌了。我不知道听他的是不是对的, 我应该要尊重他的想法,可是我又觉得那样太残忍了。”
秦放拍了拍她, 没说话,无声地安慰了下。
他看着病床上的司涂,到了现在他依然觉得恍惚。他脸色白得像纸, 微微皱眉, 应该是有些难受。
秦放看着他,没法联想到这人即将离开,他仅仅像是生了次病。
“怎么就这样了?”秦放看着司涂眼都不眨,没有回头。
“烧的。”宫琪也看着司涂,声音微哑, “一次感冒就这样了,他的身体已经糟透了,连一次感冒都扛不过去。”
司涂身体不好一直都知道,咳得厉害,也干不了重活,力气使过了会喘得很厉害。秦放一直以为他就是普通的肺炎,身体弱一点,没别人那么健康,仅仅就这样。
但也绝对没到一次感冒就能要了命的地步。
“前天他还能说话,跟我聊了很多。”宫琪声音轻轻的,还是没哭,“他说他有点累了,他想最后几天都安安静静的,所以不想让人知道。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醒,如果他醒了看到你会不会怪我。”
秦放回头看了看她,说:“不会。”
宫琪说:“我们聊到你了,我问他都要告诉谁,他说了你。我挺意外的,还跟他确认了一次。他说是要告诉你的,你们是朋友,而且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秦放看着司涂,“嗯”了声。
除了躺在床上的司涂,医院里只有宫琪和秦放。
宫琪电话打得太晚了。
韩小功最快要三个多小时才能到最近的机场,傍晚才有航班。刑炎在地球另一边。周斯明年后也出国去做交流了。
宫琪电话打出去,最快能到的人只有秦放。
秦放站在病床边,看着司涂,轻声问他:“你是故意的吗?挑了这样一个时间,你不怕他们恨你啊?”
间质性肺炎,司涂挣扎着活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尽力了。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在生病,后来他实在太累了。中药常年喝,拿药当饭吃。司涂很瘦,原来看起来是清秀,后来就过于瘦了,显得人很苍白。
这次感冒导致的摧毁性打击像是意外,但也是必然。呼吸系统免疫系统都快撑不住了,纤维化病变的肺已经把他拖垮了。
宫琪说:“我现在替他觉得轻松,终于能休息了。”
周斯明飞在天上,刑炎在机场等航班,韩小功还辗转在路上。
病危通知已经下了,可能这一秒,可能下一秒。但司涂一直还在,他始终昏迷,很困难地呼吸着,护士时不时过来看看,给他换着药。医生和护士眼里有惋惜,但生生死死他们已经看了太多。
秦放希望司涂能坚持久一点,坚持到再有一个人回来。
下午司涂醒了一会儿。
宫琪凑过去跟他说话,问他哪儿难受,要不要吃东西。
司涂看见了秦放,很轻地挑了挑眉,随后对他笑了下。
秦放站在床尾,也对他笑,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腿。
司涂指了指脸上的呼吸机,示意拿掉。宫琪有点犹豫,司涂摸过去想自己摘,宫琪于是伸手拿掉了。
司涂喘得很重,他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长一些。他看着宫琪,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跟她说:“不听话……”
他说话很轻,有点吃力。
宫琪和他说:“对不起……我就是慌了。”
司涂依然温柔,只是摆了摆手,对她说:“别慌,大姑娘了。”
宫琪眼睛有点红,抬起手冲他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红绳。秦放看到司涂手上也有一条。司涂看着宫琪笑,他总是在笑。
司涂咳嗽的声音很闷,咳完神情还是从容的。
秦放坐在他床边,和他轻轻地说话,问他:“再等等?”
司涂还是摆手,笑着开玩笑:“我好不容易……找的时机。”
秦放也笑,说:“你是真不怕他们恨你。”
司涂先是平静地呼吸了几次,之后说:“……他们必然恨我。”
秦放没说话,司涂说:“我们都不喜欢道别。”
他说话太费力,所以他尽量把句子缩短,一句一句慢慢地说。
“像这样,等他们回来……走了就是走了。恨也就恨了,他们谁都恨,不差我一个。”他说完笑了一下。
护士来给他做雾化,司涂摆摆手拒绝了。
司涂没醒太久,很快就又睡了。
在他再次闭眼之前,秦放问宫琪:“有笔吗?”
宫琪在包里拿了只笔给秦放。
秦放迅速在自己掌心画了个什么,然后过去握住司涂的手。司涂被他紧紧握着手,两人手心贴着手心。司涂的手冰凉,秦放的手滚烫。
司涂看了看他们的手,喘着气笑道:“你别是要……跟我表白,那我只能拒绝了。就别怪我无情了,力不……从心。”
秦放也笑了笑,连宫琪都笑了。
秦放攥着他的手,紧紧握过之后再分开,司涂的掌心就印了个秦放手心里的形状。秦放对他说:“给你颗星星,顺着它走。前路有光,别怕。”
“……好。”司涂还是笑,闭着眼握了握手。
宫琪站在司涂床边,摸了摸他的脸,把呼吸机又给他戴上了。秦放用眼神询问她还有没有话说,宫琪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说话的时候始终都在笑,没人在伤感地道别。
司涂最终还是没等任何人,他没再睁过眼。他谁也没再见。
也说不清是见一面残忍,还是这样更残忍。
身上所有仪器和针管都摘掉的时候,宫琪还是哭了。没有嚎啕痛哭,就是蹲在司涂床前无声地落泪。秦放没时间哭,要忙的事太多了。人在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总要有人清醒。
尽管这像一场梦,但需要有人继续扛着把梦做完。
宫琪也没有哭太久,她眼睛肿得厉害,但也清醒地做着她该做的事。
该带的她都带了,衣服司涂也在清醒的时候提前换好了,身上早就不是医院的病号服。他说过不穿西装,就平平常常的一套衣服就可以。宫琪东西带得全,他们平静地处理一切,这个病房安宁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司涂向来都是很体面的,他这人像是不会发脾气,永远都是温和从容的。所以秦放保护着他的从容,有他在连宫琪也没有很慌。
人从医院转去殡仪馆的路上天已经黑透了。白天是个艳阳天,太阳把一切都晒得滚烫。到了晚上空气里还留着那股没散尽的热气,抬头看去,满天繁星。
一切都暂时安顿好了之后,秦放才放空自己站在小空地上,长长地喘几口气。
他站得有些僵硬,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离别。
他们这个年纪还有很多幸运的人是没有经历过离别的。但秦放经历过,他妈妈离开的时候他还小,他爷离开的那晚天上看不到星星。
刑炎他们也经历过,经历了之后从此没了家。
他们总说他们仅仅是绑在一起长大,其实都是唬人的话。他们在那栋房子里生长,然后再一个一个远去。他们各有各的人生,可根始终缠在一起。
秦放仰头看着天上星星,后来缓缓闭上眼睛——
我挚爱的少年,今天失去了他最后一个朋友。
第68章
时隔两年, 老房子斑驳的墙皮又见到了相继离开的老朋友们。
两年前的那个除夕, 是他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从那天开始, 它一直在见证离别。
周斯明欠韩小功的钱还没有还清,但他看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眉眼间的戾气和怨恨没那么重了,虽然还是不讨人喜欢, 但他看起来确实平和多了。秦放去年在学校看见过他一次,他们当时脸对脸正面相遇,谁也没说话, 周斯明冲秦放点了点头, 算是打了声招呼。
韩小功头发比起去年冬天长了不少,没长回到原来那么长, 可也终于不是半长不短了。他永远都是那样,经历过什么心里想什么, 你从他脸上都看不到。
刑炎——
刑炎变得是最多的。
秦放第一眼看见刑炎是在殡仪馆。为了等他们,司涂在殡仪馆的冰棺里待了一天。那个屋子里很冷, 阴冷刺骨。刑炎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他离得最远。秦放当时低头坐在椅子上,手肘搭着腿, 前一夜他几乎一宿没睡, 头很疼,眼前一阵阵犯晕。
他听见有人走了进来,停在冰棺前。那里有香,有遗像。
他没抬头,这样的声音听过太多次了。每个人出去再进来的时候都会在那里站一会儿, 久久地站着,站在那里人是放空的,思绪都抽干了。照片里的司涂还在笑,眼角细细一条纹,笑得太多了,皮肤有记忆。
秦放头埋在两手之间,用手托着沉重的头,脑子里像有锤子时不时凿两下,神经绷紧偶尔跳着疼。
恍惚间脚步声停在他身前,秦放没抬头,他那时候意识不太清醒。直到有衣服搭在他身上,秦放才缓缓抬头看了一眼——
他们隔着空气对视,一个视线模糊仰头眯着眼,一个垂着眼目光深沉。
后来刑炎蹲下来,轻声问他:“你怎么了?”
秦放也是到这时候才彻底清醒,刚才半醒不醒的脑子一直是糊的。他立刻坐直了,身上衣服滑落,秦放用手捞起来,清了清嗓子说:“回来了?”
“嗯。”刑炎还是蹲在他前面,看着秦放的脸,问,“不舒服?”
“还行。”秦放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坐。”
刑炎刚才把外套脱了给他了,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T恤。秦放把衣服给他,说:“穿着,我不冷。”
“披着吧。”刑炎声音很低,“你脸色很差。”
他们快两年没见过面了,可是此刻并不适合寒暄。
刑炎头发剃了,又变成了寸头。还是清瘦的样子,眉眼还是很深。但他气质变了,不再是曾经看一眼就很有距离的高冷少年样子了。
他看起来成熟多了——他长大了。
秦放不知道自己跟两年前比起来有没有变化,变了多少。人看自己总是看不清。
第二天清晨入殓,晚上他们都没走。
出去草草吃了个饭,然后继续回来坐着。刑炎想让秦放回去休息,秦放拒绝了。他俩没说过几句话,那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场合,也没心情。刑炎出去买了药,他不知道秦放怎么了,所以感冒药退烧药消炎药都买了。回来连着水一起递给秦放,让他对症吃。
秦放接过来吃了,他还穿着刑炎的外套,他们尽管不怎么说话,但也没有多疏离。用不着客套和假客气,不需要。
这是他们能跟司涂待在一起的最后一晚,司涂不想道别,也讨厌伤感。所以没人哭,周斯明眼睛通红,沉默着坐在一边盯着遗像看。
他们每个人都是沉默的,他们都很久没见了,但彼此之间刻在骨血里的默契和熟悉,打招呼免了,寒暄免了,他们像从来没分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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