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罪 第34章

作者:液液液液液 标签: 年上 近代现代

小瘦子又继续讲了,在他的叙述中,他了解了不少关于随江一监的内情。无奈小瘦子的表达能力实在不强,还得靠龚月朝自己理解和总结。

比如他们这栋监舍楼是前几年新盖的,条件算整个一监最好的,一整层楼有一个公共的浴室,跟管教打申请就能去洗澡。而且还有减刑政策,简单来说就是要用劳动来攒分,攒够了一定分数再加上表现好,就能申请减刑,如果想要攒够要求的分数,那基本上就要无休止的干,耽误一天的话就会耽误减刑的进程,有些盼了二十年或者无期的老犯人,把这个看得很重,有时候被牵扯到别的案子里面去了,让他们去开庭,他们都不愿意去,有情绪。监狱内最经常搞得是开展各种思想教育,劝导他们积极改造,重新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甚至还在搞职业技能培训什么的,免得他们出去找不到工作,再去危害社会。休闲活动也有,还能看新闻联播,读报纸。另外,如果有钱可以去住条件更好的房间,四个人的那种。当然,要是有钱,吃得也会更好些。

负责他们这个监舍的有两个狱警,有个小年轻是去年刚过来上班的,叫路与为,他最近休假了,不在,据说这孩子很实诚,没什么坏心眼儿。还有个老油条,叫铁元,就是送龚月朝进来的那个,平时黑得很,家属来探监送来的东西一般都会克扣点儿再给,犯人犯了错,下手毫不留情。但是小瘦子说得很客观:“路与为就是一年轻小孩儿,一张白纸,这里跟社会一样,是个大染缸,小孩儿最后被染成什么样,就看自己的定力和造化了。”

龚月朝得承认,这小瘦子有时候挺哲学的,要是从小被教育好了,不至于打扮成女孩儿去骗老头。

说着说着,小瘦子就开始伤感:“这里比看守所好就好在能探视了,刚进来的时候,亲戚朋友什么的还总来,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就会把你遗忘了。自己有需求,或者卡上没钱了,想找家里要,让管教帮忙给家里打电话,家人还会觉得你烦。”

小瘦子可能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被家人的疏远,说完了便叹了一口气。龚月朝反倒是不希望家人来看他,自己的母亲,继父,同母异父的妹妹……他甚至不清楚他们现在对自己是什么样的想法与态度,虽有血缘之间的联系,可说到头来,感情还是生疏的。他靠自己成长起来的,没获得什么真情实感的关爱,他是觉得既然进来了,更别有牵扯才好,免得让他们在外面都抬不起头来。他倒是不担心经济上的问题,陈煜生会把一切都给安排妥当。

小瘦子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龚月朝慢慢地在消化,他站累了,就坐在床上,看着他对面那个空着的床铺,心里又在想时沐城的所作所为,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混沌与对未来五年监狱日子的迷茫之中。

随江一监有狱办工厂,说是劳动改造,实则创收。

工种就有糊纸袋、做纸箱、印刷装订册子这种初级工,还有装配电子元件之类的高级工,一般都是计件算分,高级工要比低级工记得分多,相对而言还要轻松,但这其中就是有水分和可操作空间的,有耐心的管教会按犯人的学历啊,以前从事的工作来分,可大部分就会看哪个犯人给的好处多了。

负责他们这个监舍的铁元不是什么讲究人性化管理的人,龚月朝初来乍到的,就直接让他去做纸箱,小瘦子说自己是托时沐城的福,有幸跟时沐城一起去装配电子元件,龚月朝才知道这小子为什么会对时沐城言听计从了。不过小瘦子说,时沐城是工头,平时管工人,不用干活的那种,这也是花钱买的。想也是,王雪绛他能把时沐城害得蹲监狱,但他管天管地也管不了时沐城在监狱里面还能作威作福。

做纸箱是重复性的劳动,枯燥乏味而且也需要体力,效率也不算高,第一天上工,八个小时做下来,龚月朝的手指头都被磨肿了,轻轻一碰就疼。他才发现,站讲台是多么轻松的工作。后来,慢慢掌握了技巧之后,就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时沐城不在的日子,小瘦子悄悄跟龚月朝说:“等城哥回来了,你去找他讨几句好话,让他也给你疏通一下,到时候就不用那么累了。”

龚月朝嘴上说“再说”,心里却不愿意麻烦时沐城,人怎么着都得有自知之明,他判得时间不长,总有一天也会出去,安安稳稳地就行。

三天后,荆天明从“小黑屋”里回来了,他刚被送进监舍,从身上散发一股酸腐的味道,他跟管教打申请去洗澡,洗回来在床上整整睡了一整天。小瘦子偷偷跟龚月朝说,那地方就是个特别小的房间,厕所什么都在一起,吃饭就一馒头,进去反省,反省完了会给你上思想课,上完思想课就让你写检讨书,千万别进那个地方,出来容易厌世。

不过龚月朝在荆天明的脸上没看见什么厌世的情绪,他又每天去上工,吃饭,睡觉,三点一线,对他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可始终没有什么言语上的冲突。

到了第五天头上,时沐城还是没回来,并且没有任何消息,小瘦子不无担心的对他说:“城哥这次有可能被关上七天。”可是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监舍九点熄灯,龚月朝早早就洗漱好了,在床上躺着,等着统一熄灯号的响。身体上的疲倦很快就侵袭了大脑,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奇怪的是,他躺在这张硬板床上,竟然睡得很香,很少做过去那些噩梦了。

睡得正沉,便被身体的一阵晃荡惊醒的,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被微弱的月光映衬着的张苍白的脸,那脸上除去大脑狰狞的刀疤外,还嵌了一双通红的,充满仇恨的眼睛。是荆天明,他拎着他的囚服领子将他整个人拽了起来,并用极其阴狠地声音对他说:“龚月朝,我要跟你换床。”

荆天明睡在靠厕所的上铺,管教巡逻手电筒先照他,半夜有人上厕所开灯也晃着他,那里曾经是小瘦子的铺位,时沐城一进来,就给监舍的各位立了规矩,小瘦子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归顺了时沐城就分得了一个好铺位,而唯独对他忿忿不平的荆天明的铺位是最不好的。他对时沐城怀恨已久,两人多次发生冲突,损伤各半,谁都没占到便宜。龚月朝刚一进来就被拉到时沐城阵营,荆天明的敌人便又多了一个,时沐城没回来,荆天明自然把矛头对准了他。

龚月朝的外表看起来太老实了,本人又是干瘦的纤细身材,是那种好欺负的人,那天时沐城拦着他没让他动手,荆天明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今天他瞅准了机会,趁着熄灯过来找茬,应该是想让他服软,再等时沐城出来就有清算的筹码了。

龚月朝靠双手撑着床铺的力气支撑自己,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你说什么?”

荆天明见他油盐不进,使了力气要把他往铁架床的架子上磕,这个又高又壮的汉子,龚月朝的力气自是敌不过,“嗡”得一声,龚月朝就见眼前冒了一串的金星,后脑勺生生的疼着,几乎有一瞬间失了意识。

监舍里没一个人敢说话,管教也还没来,这是因为监舍里配装的摄像头的夜视功能不是很好,大晚上的挑事儿不容易被发现。

疼过了之后,龚月朝咬着嘴唇强撑着自己坐了起来,鄙夷地看着面前这个蠢不自知的男人,藏在自己身体里那个沉睡着的恶魔被那一撞就被唤醒了似的,涌起了一股就连龚月朝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力量。他站起了身,拽了拽身上那件皱巴巴的囚服,歪着头看荆天明, “呵……你再说一遍……”他的手攥成了一个拳头,大部分的力都蓄积了上去,他自己甚至都感到了疼痛。

“换铺位,我让你跟我换铺位。”荆天明借月光看龚月朝,竟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的竟是杀意,对,是杀意。他没来由的胆怯了,不自觉往后面退了两步,如果不是他的身材强撑着他与这个清瘦文弱的男人对峙,可能他被那双眼睛威吓得顿时底气少了一半。他不禁问自己,这人为什么会有点可怕?他那瘦弱的身体里到底蕴藏了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那我要说不换呢?”龚月朝问他,声音是嘶哑的,里面浸满了这春夜的寒意。

荆天明被他威逼到了窗台边,庞大的身体靠在窗台上,脑袋顶在了玻璃上,已经没了刚才的强势,“不换也得换。”说着,扬起胳膊想要动手。

“呵。”龚月朝并不畏惧半分,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不得不说,荆天明的力气是很大,但是胆量不足才是他最大的弱点,龚月朝只是吓吓他,就变成了这幅窝囊的样子。他用力与他对峙,即使力气处在下风,可内心的强大完全压制住了对方。另外的左拳攥了起来,直往荆天明的胃部打去。

荆天明哪想到他会先出手,一个不防备,一股酸水顺着喉咙反涌上来,他的右手去抓龚月朝的左手,龚月朝自是不懂格斗技巧的,荆天明觉得自己有胜算的。谁知龚月朝是个不怕死的,与他撕揉到一起。

荆天明竟然完全没占上风,过程中,好几次是他的头磕到了窗台和床柱,疼得他龇牙咧嘴。而龚月朝只是挨了些拳脚,没有受更重的伤。

“管教……”监舍里有胆小的,往门外喊去,“有人打架了。”

很快,监舍的门被推开了,灯也亮了,冲进来一个年轻的狱警。

又是一阵混乱,龚月朝倒下之前,还在想,这电棍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第四十三章

“你说龚老师在里面打架?我不信。”秦铮铮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警校的同学路与为,筷子尖夹着的刚从铜锅里捞出来的羊肉又掉了回去,他也没再去夹,任凭这锅滚开的水将这羊肉煮老。

这家铜锅涮肉一到饭点便满满的都是人,它就在省公安厅下属的警察培训中心附近,据说老板是个老北京,材料是从内蒙进的,价格实在,味道又好。饭店名声在外,秦铮铮一到培训中心报了道,安顿好,便去找路与为,约他在这里吃个晚饭,顺便拜托他照顾龚月朝的事情。

秦铮铮有事相求,路与为是个敞亮人,从不矫揉造作,点好了菜,便开门见山问秦铮铮有什么事拜托他,一听是秦铮铮是打听他负责监舍的那个新进来的犯人,兴味盎然的说起了他休完假刚上班第一天,处理的那一起犯人之间的纠纷。

就餐时间的涮肉店,空气中除去羊肉特有的腥膻气味,还有从铜锅中散出来的热气,这股热气把窗户蒙上了一层薄雾,飘飘渺渺的。

路与为先抿了一口老雪,被辛辣的啤酒刺激得皱了皱眉,随后夹了一筷子手切羊肉放进了铜锅里涮,与秦铮铮的脸上写满的焦急神色不同的是,他的声音和动作都显得不紧不慢的,表情也很自在,“是,也就刚进去几天,就跟他们监舍的一个愣头青打架。其实,这事儿不完全怪他,那人大半夜的不睡觉过去挑衅,你那老师不乐意了,就还了手。说起来,他真看不出来下手那么重。哎,你不知道,那老犯叫荆天明,从成年开始就一直在牢里蹲着,刚出去就进来的那种,光他的案底就有半人高。就那身材……啧啧啧……”路与为用筷子比划着,“能把你老师给装下,一米九的身高,一百九十斤的体重,人是又高又壮的。你那老师,瘦高个,对吧,就跟个电线杆子似的,谁能想到那么大手劲儿,两人干完仗,荆天明是一点便宜没占着,脸肿了,后脑勺磕出一块血口子,相反,你老师就受点皮外伤,他可真是个打架不要命的主儿。”

要不是自己同学亲口说,秦铮铮也是不相信文质彬彬的龚老师竟有这种特质,他的筷子依然擎着,也不涮肉了,不甘心又问:“那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我刚休完假回去上班,我同事铁叔就说新来了个老犯,以前当老师的,故意伤害被判了五年。我看他档案上的照片还说,这么个书生气的老师故意伤害还致人重伤,我真不信,翻了翻判决,才发现他下手可真黑。铁叔还说,你别看他这样,心里有主意呢,我们做狱警的和你们这些警察不同,还有一部分需要考虑的就是犯人心理因素,有些愣头青,教育好了反而是最乖的,我们最怕就是像你老师这种主意正的,不服管的。当天晚上我值班,他就跟荆天明干了一仗。我才上班一年,这阵仗也见过,处理方法就是上电棍。你早跟我说他是你老师,我也就不下手那么狠了……”他看秦铮铮瞪他,赶紧解释说:“秦铮铮,你可别瞪我,我这算下手轻的,你就庆幸还好不是铁叔吧。”

“行行行,我没那意思,然后呢?”秦铮铮虽是心疼,可也真的没法子怪路与为。

“然后?就先思想教育,又在禁闭室关了三天。按道理他没错,但受伤重的不是他,我们也要本着治病救人的心理好好教训他不是?哎,要我说他心里素质真的好,别人出来都灰头土脸的,他关完禁闭出来还能把脊梁骨挺得倍儿直。说来也怪,你这老师跟别人不一样,监狱里那环境,谁进去都要被扒一层皮的,有的监舍那些人就找那种看起来瘦弱的来消遣。”路与为说得很暧昧,看秦铮铮一脸疑惑不解,又带有点猜出来的尴尬,便说:“就你想得那样,操~**儿,我们根本管不过来,关厕所里,十分二十分的就办完事儿,老狱警对这种事儿都见怪不怪的。但是那些弱势的,精神上受不了这压力,大半夜的嗷嗷哭,找谁做主啊,这种地方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但是他不一样,我甚至觉得他进来这里,是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有错,要想发泄,也是操别人**儿的那个,他甚至单纯就把这地方当成人生的一种历练,甚至是消遣,满不在乎,油盐不进。你跟我说你认识他那么多年,他这样你都了解吗?”路与为边说着,边从锅里捞肉吃,裹了麻酱,一**进嘴里,然后再来一口啤酒,惬意得不行。

可秦铮铮哪有路与为这般的胃口,听见路与为这么问他,愣了愣,然后摇头道:“不太了解。他以前帮我很多,我任性自私忘恩负义还记仇,好几年没跟他联系,再见面时,就觉得他还是我高中时候那样,说真的,他在与我接触时也确实和高中没两样。甚至,他犯事儿了,进去,再到判决,前前后后的经历了这么多,他给我的印象始终都是停留在记忆最深处的那些。直到我……”秦铮铮不说了,他想说直到他听陈煜生说了关于龚月朝从小到大的事情,才对他又有了更深的了解,可他又不能说。他总是暗自后悔,也在反省,甚至还有懊恼,但为时已晚。

路与为并不在意他后面藏下来的话,又说:“那你对他感情还挺深……”

路与为没有别的所指,但听者有意,秦铮铮瞬间便红了脸,在那铜锅蒸腾起来的蒸汽中飘忽了起来。

“那你对他感情还挺深……”

“感情还挺深……”

“深……”

这句话仿佛一个咒语一时间就萦绕在他的耳畔,挥散不去。

要不是服务员过来上赠送的酸梅汤,他还沉浸在其中,心脏为此悸动着,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