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 第114章

作者:它似蜜 标签: 近代现代

只有一种毒跗在骨头上,黏合在两人的关系间,先是狡诈潜伏,再是疯狂蔓延,总之它一直在发作,让拥抱无法取暖,也弄脏交握的手,好像总有一天会把他蛀成一个空空的壳,什么都不剩。

人活着不是为了快乐。

的确,李白知道最容易快乐阶段应该是童年,那时的目的总是很单纯,开心就好。而对于他和杨剪来说这是早已错过的东西。

所以不快乐,也可以活,是吗?

就像早就不追求快乐的杨剪陪他到现在?

谁相信他现在才懂。

那天员工都下班了,李白一个人在店里待着,无聊就打扫了上下两层的卫生,等到很晚才往家里回。大概是工体那边演唱会刚散,有不少拿着应援棒的追星族在空阔的马路上游荡,末班车销声匿迹,当李白骑着那辆雅马哈回到那个寂静的老小区,爬上那栋方方正正的楼,杨剪果然已经关灯睡了。

餐桌上有一厚沓批改完成的试卷,“2016-2017学年北京四中高三(上)月考物理试卷”,“审卷人:魏华,制卷人:杨剪”。李白摸过一个个红勾,摩挲这字样。他又轻轻脱了外套,走进卧室。杨剪躺在床的左半边,均匀地呼吸着,像片黑色的影子。

近看这影子却是不平的,杨剪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总会侧躺,把自己蜷缩起来,像只虾米。

李白拉过被子,盖住毛衣和裤腰间的那截白腰,他觉得自己就要跪下了,就要站不起来,他想亲吻,想放软骨头,想和床上这个人躺在一起。

想从后面把他抱住。

但李白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后背靠上床垫侧面,看着纱帘上路灯投来的薄影,他想起到家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二点半,二零一七年的第一个日子,就被他们这样度过了。

眼睛是肿的,没什么好流的了。

他在床边坐到天亮。

第三天。

李白没想到自己能把杨剪关这么久。那人从始至终都太配合了,连点肢体冲突都没有,最多就是用他的手擦血,就像在极限之前拼命压着自己,避免伤害到他。也不知道极限什么时候会来。李白看着天一点点亮了,太阳是团模糊的灰,冷冷挂上树梢,也在那时,他发现杨剪醒着。这清醒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只知道,杨剪大概默默盯了他很久,那束目光也像晨雾。

相顾无言,他们好像都太手软,于是拿对方一筹莫展,但早饭还是要吃的,冰箱是空的,李白得下楼去买。

早餐铺在靠近小区门口的位置,来回加上等餐大概半个小时,他还是不放心,拿上了杨剪的手机,临行前,还绑住了杨剪的手腕。

那人要是反抗,哪怕只有一下,他就做不到了。

但没有反抗。

杨剪只是看着他,深深地,那种纯粹且专注的难过,很由衷,好像觉得他很可怜。

李白买了二十个包子,两碟小菜,两碗粥,杨剪那碗不加糖,他自己的加三勺,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前一脚踏出店门,他听到店主跟别人说炒肝儿还没做好,需要等上一刻钟,后一脚就退了回来。

“我也排一碗,别放蒜。”他坐回蒸汽腾腾中。

这就是直觉吗?某根线在他们中间连着,拴着他的脖子,以及杨剪的手。李白隐隐觉得某些事情正在发生,他应该赤急白脸地跳起来,即刻开始狂奔,可他坐在这生锈的旧圆凳上,靠着油腻的墙,带着种突如其来并且心安理得的安逸,都不想再站起来了。

他又开始幻想自己是个学生——知道肯定及不了格,交卷前五分钟干脆盯着卷子发呆,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

因此当他拎着大小塑料袋走回家里,再走进卧室时,他觉得自己看到什么都不该惊讶。然而又猜错了,包子和保温盒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李白跑到大开的窗边。

应该没有打开多久,屋里的暖气还没跑完。

而床头的柱子上挂了几圈带血的绳子,李白捋了好几遍,没发现断口。

这绳子是被硬生生地挣脱的。

尽管手法不专业,但他绑得很紧,麻绳内侧有暗红的点痕,太密了,就连成了线。

李白拽着绳头往窗边走,离得太远不得不松开,于是他在窗口张望一番又马上跑回来,把绳子紧紧握回手心。他来回地走,不知道要看什么才好了。可是看什么得出的结果也只有一个——杨剪已经离开了,从三层楼的窗户。

二楼和一楼积满灰尘的空调上都有他的脚印。

应该没有受其他伤,以前在宿舍宵禁时练出来的爬窗经验至今仍然有效,然而李白半边身子探出窗户,目光钉在楼下洁净的水泥地上,只觉得这一切依然惨烈。

杨剪会走,他不是不知道。

他能看到翻窗而出的影子,一块红,背对瓦蓝的天,杨剪背着包吗?背着那沓试卷吗?有没有拿钥匙,还准不准备回来。

从他出发去往温岭就开始错。

他应该给杨剪开门的。

四中离得很近,李白走几步就到了。校门口的保安和他也熟,有空他就来送饭,送水果,也给保安室递过烟,谁都知道他是高三物理组杨老师有钱有闲的室友。

于是说句杨老师忘带东西了我给他送,这次校园也进得畅通无阻。

假期最后一天,只有高三年级回来上课了,操场和校舍都泡在橙红色的晨曦之中,走廊里静得很,每个教室都大开着灯,紧闭着门,讲课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揉在一块,听起来有点失真。高三九班,李白走到这扇门前,贴近木门一侧窄窄的那条玻璃,杨剪就在里面,站在教室中间两列间的过道上,大约第二排的位置。

窗明几净,他也明亮得过分。

卷子卷成筒,在桌面上敲了敲,他大概说了些什么,犯困的都坐直了,全班爆发出哄笑,杨剪也笑了,回到讲台写板书,一抬手臂,半截手腕就从袖口露出来,挂着红痕。

皮的确是破了,非常显眼,哪怕左手离门较远,李白也能看清。

杨剪似乎没当回事儿。

学生们快速地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支棱着脖子,誊抄笔记。而李白仍然能听到那些翻滚的窃笑,是对他的嘲讽,他用那双肿痛的眼睛看见了,终于看见了,杨剪身上始终存在的东西,任凭磋磨也褪不了颜色的东西。骄傲。这是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但要守住它,其他人只需要爬起来,扶一些什么好让自己站直,杨剪却需要流血。

从很久以前……或许从铁轨另一端的村庄开始,到这里,到现在。

一直在流血。

他问杨剪为什么不自由了,是否就像问住在桥洞底下的人,你这么无聊,为什么不去环游世界?况且追问个不停的,把门锁住的,都是他自己。

“您找杨老师有事?”正出神,李白被拍了肩膀,是班上的学生,大概刚上厕所回来。这批小孩杨剪带了几个月,大多数对老师的室友有所耳闻,李白对他们也差不多都眼熟了。

他甚至记得这人的名字,知道他上课爱开小差,但成绩很好,常说自己什么都不会,基本上每周都去蹭必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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