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似蜜
最终说定下来,从这里到一个叫做“玉人谷”的地方,一个多小时的水路,两个人,三百块钱。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哦!艄公大概是这么问的,李白答不出来,他也不知道玉人谷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幸好在搪塞人方面,杨剪素来是专家。
他说:“看一个老朋友。”
走下临时搭的码头,他们就顺利地出发了。
那不是李白第一次坐船,却定然是最美的一次,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江流,小船一如柳叶划开山水,进入水墨的褶皱。坐在船头,背朝破水前行的方向,听着艄公吆喝“小心”时满嗓子的粗粝,他也能把自己搁在一旁的伤腿忘掉。长江一脉、十万大山,被他经过就化成雾,化成波纹,化成动荡漂浮的一切,唯独有杨剪在船中央,在青色的浓雾和水波中,抽一支烟,望向遥远的一座山丘,是永恒矗立的影子。
“再看那么远就要变成石头了,”李白逗他,“你看看我呀。”
没想到杨剪真的看了过来,这一看,还不把目光挪开了,直瞧得他别过脑袋,企图在艄公眼皮子地下掩盖自己的不轨。杨剪就笑,梨涡浅浅地蓄了两点,眼里也被这青绿的江润出了一层清亮的水壳,满脸都是无辜的样子。而他身后的艄公不知怎的也笑出了声响,远没有那么含蓄,笑完了还要高声唱上两曲苗歌,抹一抹脸上千沟万壑的汗。
“这段水,三弯六险七座峰哟!”他们听到这样的提醒。
两个弯过去了,四块暗流涌动的险滩也是,艄公的水性确实是好,熟悉水段情况,十分懂得避险,该顺流加速时也绝不含糊,却在第五险过后陡然平静的水流中撑住杆子,放缓了船速。
“那儿有个什么?”李白也发现了端倪,指向靠近河流东岸聚起的一堆石块,它们就像是上一秒钟才从旁边的悬崖上剥落,却还卡住了一点别的东西,“白的,有反光。哥你看到了吗?”
“去看看吧,麻烦您了。”杨剪说。
“好嘞——”艄公已经眺望了半天,答应得痛快。
然而横穿水流过后,隔了两米多远,眼中所见却是他们谁也没想到的。李白揉了揉眼睛,他不敢相信能在这里看到一只竹排,一个用红线绑在上面的、已经被浪头打得面目全非眉目晕染的纸人,还有他身上未曾丢失的银饰和黑发。
银饰正好卡在纸壳内部的竹制框架上,而头发夹在中间,也就剩下不少。
“可能吗?”李白问。
“水路不用绕远,”杨剪放下烟支,“顺流而下,当然可能。”
这对话艄公听得云里雾里,但热情依旧,大概是了解这习俗,他跟两人解释这是冥婚的洞房船,谁家的小伙死了,姑娘却放不下,就这样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栓给他,两人的魂可以从乌江一直漂到先祖休养的故土。而李白默默听着,和杨剪一样安静,他只觉得那人唇边的烟蒂已然蔓延开来,在自己的眼中,浮起昨夜的夕阳和炬火。
“师傅,”眼看着船马上就要撑走,李白开了口,“他们卡在这儿,是不是就去不成祖先那里了啊。”
“再近一点,我拿撑子给它捣走,就是有旋涡,水急,”艄公爽朗道,“你们两个旱鸭子城里娃儿,怕不怕嘛!”
“我会游泳,我哥也会!”李白扬起脸来。
艄公哈哈大笑。
李白拖着伤腿,在水流的颠簸中挪到杨剪身边,声音也变得小小的,“我总觉得是他们在等我们,昨天晚上认识我们了,现在就等我们救一救他们。”
“嘘。”杨剪掐灭了烟。
“什么?”李白一个激灵。
“说谢谢呢。”杨剪提起他的耳垂,轻轻揉了揉,竹排也被船杆拨下,先他们一步漂入湍流。李白的耳朵被揉烫了,他和杨剪一同远望,看那片银光漂远,漂下一个水坡就再也看不见,谢谢,不客气,祝你们好。耳畔有干燥的烟草味,也有艄公唱起的长长的调子。苗语铿锵悠扬,啼鸣一般,在青天之下又显得古老而孤寂,与昨夜同寨的送别不尽相同,却又像一首长歌的不同段落,能在耳中衔接起来。
衔接,衔接,衔接得更远。李白不断地想,再往远看,就是他们的故乡了吧,他们灵魂的归处?那更远呢?直到长江尽头?直到大海的尽头。我的故乡,我们的故乡……
有吗?在哪。
他本想抬头看看太阳,却又觉得不必了,歪过脑袋,靠上了杨剪的肩膀。
第69章 第二次篝火
所谓“玉人谷”,其实有两层含义,一是临江而建的一座苗镇,二是这小镇边缘的山中有着同样名字的山谷。从艄公的闲聊中可以听出,他已经自动把目的地默认成前者,甚至开始介绍当地好吃的炒菜馆和米粉铺了,却处处避讳那片谷地,杨剪听得很有耐性,也没去纠正什么。所以,这趟就真的是去一个山镇了?去“看一个老朋友”。沿路这句话始终悬在李白心中,倒不是有多么忐忑,他只是好奇那里到底住着什么样的人,能让杨剪在千山万水之外记了许多年,如今来了,还要亲自过去看看。
又一定是个“人”吗?
一个特定的、普普通通生活在那里的人?找到了就问个好,叙叙旧?
不见得。
是当然不会。
红面具的事情还不算结束,李白自己这么认为,他觉得杨剪也是这样想的。某种心照不宣维系在他们之间,当他真正想要描述,却又摘不清楚。李白只是觉得当下是可以安心的,现在这一秒是当下,过到下一秒,也是当下,他可以一直这样安心下去。
从一条栈桥下经过时,天上的密云出现一个豁口,太阳光白森森地破出来一点,多少也算是放晴了一会儿。杨剪告诉李白,上次自己走的是陆路,二零一五年的冬天,就在沿江的山道上,没有潮汛,却也在断断续续下着雨,他租了一辆车况不太好的牧马人,在早上的加油站加过油。
“最后去了玉人谷?”李白问。
“是啊,”杨剪若有所思,“从天亮到天黑。”
李白觉得奇怪,陆上比水上慢这么多吗?还是说,杨剪因为某种原因,在那些山路里绕了很久。手机是完全没有信号的,他也查不到附近山峰的走向,只觉得它们一座连着一座,被某些摸不清方向的窄路串起来,见缝插针地排布。
不过这次走水路也并非像他想得那样方便迅速,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航程,估摸着能在饭点左右走完,最后却耽误到了下午两点。主要原因是半路碰上了放排的大部队,最近几年李白对云贵川地区做过不少无头苍蝇式的研究,主要方法是看杂志、纪录片、豆瓣话题、公众号文章。他倒是对这种古老的运输方式有所了解,深山里运送大块木料是走不了车子的,伐木队往往把那些刚砍下来的原木用钢索扎成木排,前端与普通船筏宽度相当,后面的“尾巴”却能摆得又宽又长,浩浩荡荡地顺河流而下,俗称“放排”。而排工老少中青都有,就负责站在木排的几个角上,相互配合控制走向。
人影立于咆哮江面,显得很小,脚下的木排大片大片地铺占水面,长度积累得不得不随水流转弯,形似某种凶猛繁殖的藻类,生长速度快得能腾起大浪,也像流淌的岛。
被这种木排从后面追上是很危险的,如果连着有好几条,还是在宽窄变化较大的河段,那无异于在高速上开着小轿车被一队重型货车包围,并且车轮下的柏油路面也被挤得发皱,如同化掉了一样软。艄公刚一发觉不对就靠岸了,当时正好临近三〇三省道下面的一片小湖,他快速地划了过去,把船杆撑在湖岸,船头斜对着湖心,三人一同回望,等那一条条木质长龙游过。
有吆喝声传来,艄公也吆喝着回应,隔了十多米远可以看清木排表面的浪花,随便就能蹿到膝盖高,抽在人腿上想必很疼,而排工们半裸身体,皮肤被江水打得黝黑发亮,为首的那位头发已经花白,却比猴子还要灵巧,一跳就能从浪头越过,继续抓住转向用的木杆,马上再打来一个,还能再跳。
“他们好像生活在水里的生物,就是……上岸对他们来说就相当于我们下水,”李白皱眉看着这奇观,由衷道,“像水鬼。”
“可不敢这么说!”艄公打岔。
“我认识一个,叫波金粟,”杨剪低头看了看手表,“确实很灵活。”
“你认识的人好多哦……”李白也挨过去看那指针,“他多大?”
“三十出头?”杨剪也不太确定,“干这行在水上待几周几个月都是常事,那些头发都白了的往往也就四十多岁,死亡率很高。”
“那波金粟还活着吗?”李白又问。
“不知道,”杨剪转了转表带,又抬起眼来,带点笑意地看着他,“他家就住在玉人谷,说不定能和你见上一面。”
李白不想见面,不想见任何人,基本上任何时间都是如此,哪怕在做着擅长的工作,和熟悉的伙伴在一起,他都无法完全撇开对于与世隔绝的渴望,时常幻想自己被关在屋里哪都不去只用见杨剪一个人的美好生活。但如果是杨剪的朋友——能让杨剪笑出来的好朋友,只要想象一下,是杨剪打开门锁带一个友善的陌生人回家吃饭,和朋友说“这是我家里的人”,并且吃完就走,那他就不会太抵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