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 第18章

作者:它似蜜 标签: 近代现代

对面静了两秒,哈哈大笑几声,接着果然骂开了,各种脏字骂尽,就再来一轮重复,因此显得语无伦次。

李白静静转过头,仔仔细细地往那黑暗里瞥了一眼,他仍然看不清是什么在产生噪音,应该就是一滩肉吧,一滩醉酒却知道很多的猪肉。有协警打开了栏杆另一边的门,一个影子立在那里呵斥,要他们安静一点,猪肉就安静了。可是,杨剪也知道了,猪肉道听途说的所有,被警官更详细、更完整地传到杨剪的耳朵里,也许在几分钟前,也许现在还在持续,表盘上也是黑乎乎的,李白更分辨不出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

手在膝盖上掐得更深,那种感觉很清醒。好想死。杨剪会露出什么表情?杨剪在做什么?杨剪千万不要过来。好想死。杨剪会不会真的不过来……

好想死。怎么也不对。李白真的想到了死,正如很久以前,每当他身处这样的空间,他都会不断琢磨的那样。黑暗里什么都没有,又好像装得下一切,所有的刀尖都指向他,火车背道而驰,鬼魂们坐上他的肩膀,交谈,却不让他插嘴。他好像能闻到故乡柴房里的鸡粪味儿,听到一堵墙外稻田的簌响,还有养父黑着脸抽老烟的“吧嗒”声。人捡起记忆原来只需要几秒。而这个过程的结果往往是最终丧失思考能力,李白把每个关节都坐得僵硬,头上的水渐渐蒸发,发丝变得毛躁,耳边的咒骂好像早就停止了,又好像没有,李白只是觉得窒息,大脑不再运转,装不下任何事情。

因此,当房门被推开,一个人守在亮光的门口,另一个人拨开光,走进来,他没有反应。

“好了。”那人蹲了下来,离得那么近,连呼出的温度都能感觉到,是杨剪的声音,他也带了一身的雨水,手心潮湿,拍拍李白的脸蛋,“走吧。”

见李白还是呆若木鸡,杨剪也不显惊讶,只是回过头,对着门口说:“刘警官,麻烦您把灯先开一下,我弟弟怕黑,也不能在这种密封小屋待太长时间,您要是把人放在大厅等我来接多好。”

“就是看这孩子精神不太稳定,放大厅里我们谁看得住啊,放这里面我们都有监听,出不了大事。”女警话毕,屋里就忽然被照得雪亮。李白眼仁刺痛,恢复视觉后,他看见杨剪滴水的下巴,以及打湿之后,更为黑白分明的眉眼。

“终于醒了?”杨剪把李白的手从双膝拿下,膝盖有殷红的细口、外翻的皮肉,指甲缝里有半干的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些,轻轻说,“没事,这和小时候那个柴房不一样,我也被关过,我保证,外面没有坏人。”

李白直直望着他,嘴唇开合,却花了很久才发出声音:

“你都知道了?”

“我一直知道。”

“不是,”李白的嗓子哑极了,语速也很慢很慢,“我怎么进来,你都,知道了。”

“嗯,”杨剪挑起眉梢,“当初要是直接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不就没这些事儿了?”

“我看,那种网站……你也知道了?”

“以后想看就去我家,虽然网速慢,”杨剪看着他这副要哭的神情,笑了,“的确不适合在公共场所打开啊。”

李白却快要喘不过气来:“你不觉得我很恶心吗?”

“十七岁很正常,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理论化作实践了。”

“和男的?”

“嗯?”杨剪的笑还没凉在嘴角。

李白慌忙闪开眼神,他先看到已经空掉的门口,又看到贴在栅栏上看热闹的隔壁,那家伙果然光着上身,一身油汗,像扇猪肉,“……没什么。”

这屋里居然有一把椅子,还有一张床。

“耽误你和嫂子约会了。她觉得很烦吧。”他又道。

“我就不烦吗?明天还有早课,”杨剪摸了摸他的头发,目光却不再落往实处,变得若有所思,“有事出去再说,劳驾您先站起来一下。”

然而,他的手刚从那毛茸茸的发旋上挪开,李白就拼尽全力抱住了他。

“被我抱着你觉得恶心吗?哥?”这力气简直要把肋骨压碎,“你和我说实话?”

“哪儿来那么多好恶心的?”

“那如果你抱着我呢?”

杨剪的眉头皱了皱,似乎对这来回掰扯的问答感到疲劳,但他还是环住李白的肩膀,湿透的衣裳变得很薄,皮肤就像贴在一起,骨骼抵着骨骼,硬瘦,瑟缩,感觉很烫,他想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

“好,好……那就别松开我,”李白的眼眶红了,瞳仁的湿润好像被人提住尾巴的小狗,“你这样抱着我出去,哥,我一个人出不去的,没法自己走出去的,哥。”

然而这一回杨剪却拒绝了,从拥抱中脱出,他把人拽起来就往外拖,力道用得相当粗暴,弄得李白腕上的铐痕又开始疼,“那我不出去了,我要是死在这里面就好了!”李白哭喊道。

“别犯毛病。”杨剪头都不回。

“有一个杯子,”门口外响起人声,好像走廊另一端的警官们终于注意到此处的骚动,李白继续哭喊,“一个杯子它,它——”

也就在这时,隔壁重新拾起了斗志,边晃栅栏边大吼大叫,见他这么失魂落魄,那些骂声还是老样子,骂他小流氓,骂他没脸没皮,看到个男人就去黏,却又好比一种毒辣的嘲笑,无孔不入,把李白的杯子硬生生塞回肚里。从角落到门口不过几米距离竟然走得这么艰难,手腕上的力气也突然松了,是杨剪甩开他,把手伸进栏缝提起那人领子,然后对着那张还没骂尽兴的脸,凝视,呼吸,一言不发。

“你、你想干嘛?”明明杨剪不像是用了多少力气的样子,那人嚷嚷着,却把脸都憋紫了。

“想看看您有几张脸几张皮,”杨剪扽得更紧了,拽着那人下巴卡在铁栏缝里划拉,“要不我帮您把多余的给拆了?您留个联系方式?”

那人“哎哎”叫着,声音仍旧挺大,但气势已经怂了。外面围了几个警官,大呼着“怎么回事干嘛呢”,李白试图堵在门口,把他们挡住,下意识不想让杨剪被碰到,当然抵不过几秒,杨剪却索然无味地那醉汉放下,回头问李白:“一个杯子怎么了?”

李白愣住。

满了。

他被推开,警官们冲进房间。

但一个杯子,它推不倒,满了就是满了。

李白捧着他满得要就溢出来的杯子,跟着杨剪,被簇拥到办公室检讨,被教育,再检讨。然后两个人把名字签在同一张纸写满条目的上,完成登记,拿上被扣的随身物品,准备离开。临行前刘警官感慨,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一句话不对付想用暴力解决一切,以后可得涨涨记性成熟一点,杨剪却忽然望住她,用那种优等生回答问题时礼貌又平和的语气,对她说,是因为儿童虐待,只敢打小孩的窝囊废才养得出我们这样的垃圾,所以我们学会了,我们学的时候,也不知道你们在哪儿。

他正在发出声音,却比这屋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安静。

然后他拉上李白走了。

李白知道,杨剪真的生气了,那种怒气里包着的是真正的难过,他们谁都不想提起过去的事。他不知道的是,这难过中有多少成分是因为他的麻烦和愚蠢,也不知道杨剪要把他带去什么地方。当然,全都没有关系,杨剪可以继续生气,可以骂他,可以揍他一顿,也可以靠在他肩头痛哭一场,只要不把他丢在路边就好。

杨剪甚至可以再把他关进小小的黑色的屋子,关一夜都好,只要保证,第二天还会像今天这样,把他接出去。

然而,当他们走下派出所门前的最后一级台阶,杨剪和他说的却是:“你饿了吗?”

也正在这时,李白看到路灯下一把伞,隆隆雷声之中,伞缘下露出的是尤莉莉的脸。

第13章 不会再坏

“不是说要回家吗?”杨剪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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