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 第53章

作者:它似蜜 标签: 近代现代

因为发来之后,无论经过怎样的考虑,他知道自己还是会点开。

那次点开得有点晚了,在邮件到达十多个小时之后,因为之前这段时间杨剪连轴转得焦头烂额,终于能喘口气了,眼睛再不闭上就要瞎了,他读到这段文字——

时间:2007年7月19日(星期四)15:41

好巧啊,这次也是星期四,以后我就继续周四给你发邮件吧!保持一个传统也挺好的。以后不用再跑去城里了,一个同事愿意借我笔记本电脑,虽然我跟她不是很熟……借一次算一次吧!等她不愿意了我再去网吧。

我们这边现在是早上快八点,通宵拍了一场夜戏,十几条,我们得不停上去给演员补妆,现在能休息到下午两点。上次我说错了,他们拍的不是寻宝片,是爱情片,昨天那场戏就是一直在月亮下亲嘴。我一会儿就要去睡觉了,哥,你这段时间睡得怎么样?我每天躺在地铺上都不停打喷嚏,好像是因为沙子吧,我的鼻子都掉了层皮。有一次我睡不着偷偷给自己化妆,画得跟埃及艳后似的,卸妆水简直要把我鼻子疼掉了。

每天都很热,北京也到最热的时候了,你记得买西瓜吃,不要天天吃川菜,有空就给自己煮点绿豆汤,一把豆子煮一大锅就够了,那样稀的才能解渴。在剧组很少能吃到水果,矿泉水倒是随便喝,这边的矿泉水都带气,同事说叫苏打,味道还不如不带气的好。

对了,那个灯灯,你还记得吗?就是找了个大款成天环游世界的那个,我刚刚查QQ才看见他又开始旅游了!这次居然还要来摩洛哥,计划是九月份,照这个进度到时候我们戏还没拍完一半,说不定能见上一面?他说他想来找我,但要看老板的意思。哇噻,他管天天上床的人叫老板!其实见不见无所谓,上班的时候他特别烦人,我们也不能算是朋友,就是熟人吧,我在这边也没交什么朋友,熟人都很少,你以前和我说过,交点朋友吧,至少一个两个是要有的,但我现在没有也不见得有什么问题。

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你一直知道,只不过看心情承认。

我的确每天都会想你,很忙的时候,很闲的时候……不说了,你不要因为看到这个就拉黑我!我也快把电脑还给人家了,真想知道上次的邮件你看没看,这次的呢?我当然希望你看,但想到你看过了又会特别紧张……

最后教你个单词吧!应该是短语,我跟剧组里一个埃塞俄比亚人学的,我用英语和他说意思,他告诉我他们母语里怎么说怎么写。看好了,Ewedihalehu,和英语发音规则不一样,面对面见到了才能教你读吧!那得等我回国了,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这边星空很低很清楚有一天凌晨还有流星,我许愿了!

希望你一切都好!

在那天动荡又疲乏的浅度睡眠中,杨剪梦到了流星。还梦到西瓜在夜奔中被自己踩碎,绿豆藤爬满中关村的高楼,护城河里的水咕嘟嘟冒着二氧化碳,艳后站在旋转的银河下,对自己伸出双手。醒来腰酸背痛,毫无休息效果的劣质睡眠常有,但达到这种程度的,只能让杨剪想起百无聊赖的高中时代,基本上每天放学之后,他不走,也不给值日生帮忙,就坐在最后排的窗台上睡觉,硬板鞋踩在窗棱上,膝盖和肩膀抵着玻璃,灰尘味的窗帘把他挡着,谁也别去打扰。

这着实不是一种省力的打盹姿势,要维持平衡也不是人人都能行,但杨剪就是喜欢。再睁眼已是斜阳晚照,头很疼,值日生正在收尾,他会跳下窗台活动睡得僵疼的筋骨,拎上书包离开。总有人跟在后面,好多个女生,男生也有,校园里人少了,他们害怕校门外那条小胡同里拦人要钱的职高混混,但他们都知道,杨剪不怕。

好像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杨剪?他不反过来找混混要钱就不错了!

这让杨剪此时此刻想起来都觉得委屈,毕竟是从没做过的事。更让他委屈的是先前梦见的那些乱七八糟,怎么李白在邮件里提到什么,自己就在梦里看到什么,这颗大脑对那短短几段文字可真是忠心耿耿!这种事情不是奇怪,简直是困扰了,他开始时不时吃片安眠药,好让自己的脑子在身体休息时也安安分分地静一静,怕耽误事,又在该起床的时间段每隔五分钟定一个闹钟,吵得同住的无框眼镜动不动抱怨,说自己要神经衰弱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没有一分钟供人耽搁,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一样。有几个需求方都对他们的产品有兴趣,但不是人人都愿意冒险赌上一把,事先提供预定金。生产投资不够,产量就上不去,那扩大市场跟生产规模就成了难题,无框眼镜常说他跟杨剪就是黑白双侠,空降武林,空乏一身武功,却穷得叮当响。

杨剪笑,你说得对,他冲合伙人点头。心里想了很多。要是慢慢积累,图一个细水长流厚积薄发也未尝不可,但对于杨剪来说,这一切慢了,也就会完全失去意义,他的合伙人同样想早早发财,衣锦还乡照顾卧病的双亲,于是他们照旧要奔忙,发愁,钻到任何可能的地方想去捞一个机会,好像又回到了最初他们没产品没专利一无所有的时候。

第38章 我的挚爱

奔忙发愁的间隙,杨剪在一趟赶往昌平新科技园区的班车上翻着资料突发奇想,给曾经在同一个辩论社团的同学打了个电话。

只能怪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翻到了一个单词,也有可能是短语,蓝色圆珠笔描了好几遍,纸都要描透了。

那同学是学小语种的,对阿非罗-亚细亚语系兴趣浓厚,现如今研究生也在读相关专业。她很快就接通了电话,寒暄几句后,杨剪直接问道:“埃塞俄比亚语你了解吗?”

“是阿姆哈拉语,他们的官方语言,上学期我还写了篇相关文章呢,”姑娘笑道,“怎么,杨老板创业途中还有闲心丰富一下人文内涵?”

“哈哈,没有,我就想问问这是什么意思,”杨剪也笑了笑,“Ewedihalehu。”他逐个字母地缓声读道。

“这个……”姑娘静了一会儿才开口。

“你能先给我念一遍吗?”

“不是我不会,是这真不能乱读,”姑娘还是犹豫着,带着种奇怪的羞涩,“唉,我就直说了!如果,如果这是你在哪儿随便看到的,那无所谓,如果是谁给你写的就要多加注意了,她在和你说,‘你是我的挚爱,我……非常非常爱你。’就是这样的。我就念一下发音哦!你好好听着。”

杨剪好好听了。

“你还跟大学时一样啊,又招惹哪家小姑娘啦?”

杨剪笑着搪塞过去,然后道谢,挂断通话,捏着那本笔记沉默了一路。

回到工作室后他就拉黑了李白的邮箱,头顶的信天翁停到“已屏蔽联系人”的笼子里。他向自己承认,他不想在每个周四都查好几遍邮件弄得自己也无法理解,不想再做梦了,不想再枯槁地醒来,心里全是逃避这一天又一天的念头。

他更不想被李白爱,不想看着李白撑起兴奋的语气若无其事地给他讲述遥远的日子,不想一遍遍地被提醒,李白又一次把那么多滚烫又浓艳的爱倾倒在他这个挂不上颜色的冰雕上面。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化掉然后彻底消失的。他根本没有被人记住的欲望。说到底他不明白爱是什么,从前思考过,以为自己看透过,现在则不觉得自己有这个必要和资格去学习。

只是在拒收非洲大陆最西北端的邮件后,那些每夜疯长的梦渐渐少了,杨剪收获了纯黑的深沉的睡眠,可谓是立竿见影。不过有一夜大厦响起火警,无框眼镜把杨剪拍醒后擦着汗说“你他妈的睡得像死了一样”,随后警报声就停了,他们没有下楼逃生,也没有真的死。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仅此而已。

秋天来得默默无闻,快到九月,风还是卷不起一片落叶。杨剪的心也变得平静万分,他会在电话里和厂商争吵,会摔了报告册跟合伙人互相指着鼻子大骂傻·逼,但他很少想起李白。

除去某些意想不到的时刻,都是在不经意间。

那天是个周末,李漓突然来了电话,约在西苑一家简餐厅见面,说有事情要谈。杨剪按时赴约,带着某种怀疑和预感,而她照旧端着那副客客气气的样子,前菜都上了,茶也喝了两杯,她关心了半天杨剪的近况,才千回百转地进入正题。

“在北京这边我爸其实看好了三个备选项目,都是大学生创业的,他专门派了俩人过来调查,筛下去好多,”她放下刀叉,数起自己左手的指头,“现在剩下一个北邮的,一个清华的,还有一个就是你。”

“嗯,听说过。”杨剪的刀叉已经半天没拿起来了。

“要火吗?”李漓点了支细长的女士香烟,还把打火机按着,伸手举到桌子中央那篮面包上方,“他没做好决定,因为这三个项目本身的前景都很好,也都有很强的合作意向,不过各有优势,北邮的优势是有学校支持,清华的优势是运转已经比较成熟,具有一定规模。”

“几个负责人酒桌上都见过。”杨剪夹了支烟在嘴边,起身点着了,他就靠回椅背,一手搭在扶手上,恰到好处地吸了一口。

“我知道,你们已经焦头烂额地争取好久了吧,我爸怎么还不做决定呢?先听我说完,你的优势是——我爸很喜欢你。”李漓甩上打火机盖,收回自己做工精巧的新款手袋,又夹起烟说话,盈盈弯着眉眼。

“是吗?”杨剪似笑非笑的,透过烟气看她,“那谢谢了,我也很敬重伯父的眼界和能力。”

“注意注意,是喜欢,不只是欣赏而已,他老说自己怎么没生出你这样的一个儿子,”李漓撑起半边脸蛋,“我再说个机密,他准备第一次投五百万,直接一次性给款,看情况再继续注资。你现在就需要这么一股油把整台机器转起来吧?自己循环着攒的话,这得要多久。”

杨剪没应声,静等她自己说下去,有一种被人揭底的感觉,李漓必然是调查很久了,不过杨剪仅是不适,却无慌张。他还是这些天来一直持续的平静状态。主菜上来了,两盘石板上烤的牛排摆在两人面前,滋滋啦啦地响。

“感觉你了解的比我想象中也要多,那我就直说了,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商量一下,”李漓对服务生点头致谢,又忽地直直盯住杨剪,手搭在桌沿,烟支翘起来,严肃中又带点开玩笑的意味,“要不考虑一下和我结婚吧?这是我们现在都需要的。”

服务生把酱汁浇在两人的牛排上,一壶,两壶,接着就端起托盘知趣地走了。

杨剪神色如常,好像李漓提出的只是饭后沿街散步的要求,低着头按灭了烟,他先是把叉子插进牛肉一角,又拎起那把细长的刀子,割下去一块,“好啊。”他抬起眼,淡淡看着李漓。

这般轻巧,李漓似乎仍然未敢相信,道:“我当然不能在董事会上投票决定到底投哪家,我爸可以,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对自己的女婿他总会有偏爱,也名正言——”

“我明白。”杨剪身上一点意外也不见,仍然那样注视着她。

“你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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