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 第96章

作者:它似蜜 标签: 近代现代

“对,”杨剪说,“赵登禹路上,离程砚秋故居不远。”

“那得多少钱一个月!”

“很旧,”杨剪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得在走之前修一下。”

“那你抓紧时间去吧,”李白顿了顿,用胳膊拢了拢那些药瓶药盒,像是要把它们藏起来似的,“我这边也没什么问题了,线都在医院拆好了,过段时间再回去复查一下就行。钱我也有剩的,别耽误你的事。”

杨剪仍然那么全神贯注地望着他,衬衫的褶皱盛着浅浅的光影,独有目光很深很深,在并不特殊的某一秒,他拎起包,推开了门,“走了。”

“等等,我——”

杨剪停步,却没转头。

“我能……我刚才就想说,要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了,本来想今晚留你下来我们明天去趟王府井或者燕莎商城,但你找到房子就不要在这儿挤了吧,而且现在好像,也太早了点,今天才九月十一号吧不对十二号,”李白的目光从他的侧脸滑到地面,那儿有一粒固定在水泥里的砂石,“你到时候不在北京,能把地址发给我吗?我给你寄礼物。”

没有听到回声,杨剪踏出房间,隔着一扇劣质的门板,他的脚步远了。

李白手肘撑着膝盖,捂住低垂的脸,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久。到后来他两条腿都盘麻了,上腹的刀口痒得出奇,几瓶药也滚到地上,他还在恍恍惚惚地想同一个问题——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上个月的这个时候,他还跟着杨剪在湿漉漉的山林间游荡,时不时疼得直不起腰,像要把对方吃了那样接吻;现在,他拥有回了一颗基本健康的肝脏,分别却变得那么简洁且礼貌,形同陌路似乎也只是一句“拜拜”的事。

哦,对,可能问题就出在这里,事情早已在缓慢发生了,从他被医生从死亡名下开除,杨剪就离他越来越远。

因为他本身就是以那个沉甸甸的“死”字为借口,不由分说地溜回杨剪身边的啊。

李白终于想通这个简单的因果,包括这么多天以来自己隐隐作怕的到底是什么。其实没什么好遗憾的,也没什么好猝不及防,当前的问题解决了,就总是难以再避开过去,而一旦涉及过去……只要记忆一天不丧失,他似乎就没法好好地面对挂满了一身记忆的人。

十月又快到了,十月,北京的十月。十月是他一年一度的门槛,是断掉的血管,是箍在轨道上的闭环,地球转过去,好像都要卡上一下,卡在某个晴空万里的白昼,让人恐惧永恒。今年的十月,很特殊吗?杨剪变成二十九岁了,杨遇秋快死了五年。

他得快跑吧。

那么,在教室门口和座椅缝间偷看几眼就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吗。

连问问杨剪离京是要去哪儿都不敢?

李白不想回答自己。他厌倦了提问。每一个问号点出的都是他的有碍观瞻,他的懦弱。掏出毛巾牙刷,在电脑和杂志底下,他又翻出了自己放钱的牛皮纸信封,用皮筋捆着的钞票还剩几沓,方昭质确实是医者仁心,同种药效,有国产的就绝不给他开那些贵价进口药,帮他省下来不少钱,开支大头都花在手术上了。

钱袋底部还压了几个小密封袋,是注射器的针头,李白从药车上偷偷拿的。和钱藏在一起是因为这是杨剪最不可能翻的地方,哪怕杨剪帮他收拾行李。

他觉得这肯定比刀片好用,也不会留下明显的疤痕。

然而又出了错。那么细小的金属,染红了,仿佛都磨钝了,还是给不了他任何明显感觉。生过这一场病之后他对痛觉的敏感度似乎又降低了一层。不会疼,不会痛,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李白把它扔了,空空的垃圾桶里只有这针头跟那团带着血斑的纸并排躺着。

他又下地蹲在水龙头前,捧着砸手的自来水柱,冷冰冰地洗了把脸。接着用力拧回把手,这管子确实不再往外滋水,然而还是断不干净,关阀后余下的那一点水连串儿往下滴,啪嗒啪嗒的,接着是啪嗒,再接着,啪,嗒,它慢下来了,停住了,只剩管口嵌的那一小滴,拥有不了足以下坠的重量,被张力死死勒着,与桶里的水面相顾无言。

李白看到困在那滴水里的一只细菌。

他相信自己能看到。

正如他看着自己。

假如他方才问的是:“我能一起去吗?”

假如他不等杨剪的选择,而是去纠正——不是朋友,我宁愿和你相互憎恨,再也不见,也不要当你的朋友。

杨剪会不会也在等他?至少有那么几个刹那,杨剪也是不舍的?是没那么“随便”的。

没有等到岂不是就受伤了。

李白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开始后悔。

然而退缩的也是他自己。李白习惯了,是不是也该接受?脑子出了问题就是出了问题,他吃很多药,看很多据说对它有益的书和电影,学着里面的人那样微笑,交谈,对着日出蹦蹦跳跳,高抬腿跑,像个推销员那样给自己打气……至少在其他人面前他以为自己这颗脑子已经好了,其实它仍然是坏的,仍是他的宿敌,它不会按一个正常人的方式做决定。

它就只会后悔。

李白哭得头昏脑胀。

那就不要挣扎了吧。他倒回沙发,鼻梁紧贴布料,嗅闻那股陈旧的闷味儿,像是把头埋进大堆的旧衣服里,让他想起躲在杨剪衣柜里的感觉。他不知道那夜自己有没有睡,后来的几夜也不清楚,但白天和黑夜还是分得清,林林总总的药他全都严格按照时间表吃,饭前饭后服药的问题基本上靠祝炎棠送的维生素麦片解决。

方昭质用药不仅省钱,还很谨慎,什么都怕过量,每种都恨不得按照日子严格算出片数给他开。大约又过去了一周,李白果真把所有药片都在同一天吃完,他回到医院复查,方昭质掸了掸雪白的报告单子,一脸严肃地告诉他说,不需要再买新药了。

以后不要再抽烟喝酒了,这话说得更严肃,学学我们医生吧,大多数都不去找死。

李白笑起来,笑得又好看又充满十足的底气,和他说,我已经戒了。

这是实话,然而做起来远不如说得轻巧。酒倒还好,就是烟,随便走在街头上能找家报刊亭买,李白已经买了好几包南京好几只塑料打火机了——买下来再如梦初醒地丢掉。反正也不值多少钱,他还吃得起饭,还能这么无所事事地晃悠一阵子。至少半个月是够了。在使用廉价的方法消磨时间方面,李白发现自己是大师水平,他在麦当劳打瞌睡,在肯德基看盗墓,他也跑去网吧下载,再抱着笔记本在地铁二号线上一圈圈地转,开着静音,一口气把上半年工作忙欠下来的番剧都补完了。

他去天坛公园跟人晨练,提溜着糖油饼学打太极。

他在西单的地下通道碰上一个拉二胡的瞎老头,来回只有《二泉映月》《葬花吟》那么几首曲子,他就蹲在一边看了一整个下午,最终确认,这人是真的瞎。

他在街边受人蛊惑,花两千块钱报了个打折班,想着这样可以督促自己不碰酒精。每天早上五点半就坐大巴去八达岭的驾校学车,嚼着口香糖挨挨骂晒晒太阳,晒掉自己的霉斑,这感觉好像也不错。有一次下课,中午太阳很好,李白还顺着旅游地图找到附近的大觉寺,拜了佛,烧了香,给杨遇秋请了盏长明灯。

工作日游客很少,那些种在别院的古银杏都变了颜色,簇亮得就像停了一树扇翅的黄蝶,站在树下,会觉得天空刺眼。

他捡起一片叶子夹进,还在离开前抽了张无字签,他问大师,我以后会破戒吗?我有戒吗?我戒好多东西。我在浪费时间吗?我就是在浪费时间。简直是自问自答。大师微微合起慈悲的眼,却和他说“如露亦如电”。

如梦幻泡影。

他每天都想一想杨剪。

他就是不想回家,最多想想那张沙发罢了。

在杨剪在那房间出现过之后,他就开始害怕单独待在里面了。

杨剪生日当天,李白在零点零一分发去祝福:生日快乐!希望你天天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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