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隐形基地/卜做人了
“早知道我也该炸掉半根手指什么的,”迈克尔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玛丽忙活着收拾他带回来的行李,都是破烂,没几件象样的纪念品,“那样每个月都能拿到补贴——”
“闭上你的嘴,迈克?费恩斯。”玛丽正抓着一条内裤,“我他妈宁愿倒贴给政府钱,也不想看着你身上缺个零件。”
玛丽变了,剪短了头发,长裤衬衫毛衣,从背后看像个男孩。没变的是她的脾气,还是那么火爆。“你说得对,我不该胡说八道。”
“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玛丽把箱子里的衣服乱糟糟地扔了一地,“生怕收到电报,告诉我你受伤了,或者——你知道我,我们,无论谁家里有人去当兵,我们这些做妻子的,做妈妈的,心里在想什么?我退订了所有报纸杂志,因为我怕有人来敲门。听到敲门声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就害怕打开门收到一面国旗……是啊,炸掉胳膊能拿津贴!你怎么不看看死掉的巴蒂和费安,他们的老爹老妈可是能领到抚恤金,好大一笔钱呢!”
说完,玛丽哭了起来,扑到迈克尔怀里。女人的身体比男人柔软多了,迈克尔抱着玛丽,缓慢地抚摸她的头发。“行啦,行啦,别哭了。我错啦,你知道我一向不会说话,”他小声嘀咕着道歉,“我是个笨蛋,上学的时候班里考倒数……还记得我的代数课吗?我从来都没及过格,汤姆?莱斯说从来没见过我这么不开窍的学生……”
“你是个白痴,迈克。”玛丽含泪微笑。
嘴和嘴的距离只有十厘米,是时候亲个嘴儿了。可迈克尔努力了一下,脖子却僵住了,就是不肯带动脑袋向前移动,消灭十厘米的距离。就亲一下,迈克尔继续努力,他眨巴着眼睛,调动全身肌肉,然而依旧石块似的僵在那里。还是玛丽亲了下他的嘴,用温暖的手拍拍他的脸,擦干眼泪,继续去收拾那些衣服、鞋袜,以及其他破破烂烂的玩意儿。
“我应该给你弄点东西回来,”迈克尔动动肩膀,很好,他还能动弹,不是神经出了毛病,“盘子啦、刀叉啦、油画啦——”
“得了吧,你去当兵,我不反对,”玛丽踢开一双靴子,“但可我不希望你变成个抢劫犯,迈克。况且咱家既不缺盘子,也不缺刀叉,也没地方挂油画。”
“你说的有道理。”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抽烟了?”
“我会戒掉的。”
戒烟对迈克尔不算难事。他没烟瘾,就像他对“干那事儿”没瘾一样。回来的第一天夜里,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夜,就是睡不着。欧洲和美国有时差,而且他不是很习惯身边有个人——一个干净的,香喷喷的女人。“你他妈有病吗?”他默默地骂自己,“在一帮臭烘烘的男人中间你倒是能睡着,玛丽不是你老婆吗,你在别扭个啥?”
可他就是别扭,不舒服,寒毛直竖。甭管迈克尔如何告诫自己,在心中祈祷,他在凌晨三点钟时,还是抱着被子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溜到了客厅。沙发睡起来比床舒服多了,他长出一口气。盖上被子,把那把没子弹的鲁格压在靠枕底下,迈克尔几分钟后便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他一口气睡了很久。第三天,玛丽去上班,把他晃醒。“饭在橱子里,”她换上了工装,整个人精神又美丽,“中午起来吃——你还记得怎么热饭吧?”
“我可以吃面包片。”迈克尔半睁着眼睛,“……你真好看,玛丽。”
“谢谢。”玛丽俯身亲了亲他的脸,“再见,大兵。”
玛丽的嘴唇柔软湿润,她大概涂了润唇膏。迈克尔摸了下脸颊,翻过身,搂紧了被子。“她是个好女人,”他闭上眼睛,“你得对她更好点儿。”
迈克尔在沙发里躺了一整个星期。玛丽重新订了报纸,他每天就看看报,然后枕着鲁格睡觉。有时他会突然惊醒,以为仍身处战场。来回确认几遍后,他才能躺回去,再度入眠。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摸着胸口的兵籍牌,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迈克尔把昆尼西的兵籍牌和自己的挂在一起。德国兵籍牌分成两个部分,如果人死了,其他人就可以折下一半带回去。“卡尔?昆尼西。”他念叨兵籍牌上的名字,再把德语字母表从头到尾背一遍。玛丽挺高兴他学了门外语,即便就会几个单词。“多动动脑子总归没坏处,”她说,“你可以考虑考虑,去城里的学校念书。学什么倒是无所谓……”
“我想学学机械。”迈克尔瞪着天花板,“这是门有用的学问。”
“很好,棒极了。”
迈克尔说他想学机械专业,纯粹是因为他就知道这一个大学专业。根据新出台的政策,他也有机会成为大学生了。其实他对当个大学生兴趣不大,他每天看报,翻遍每一页报纸,把每一篇关于德军战俘的报道都读上十几遍。天气冷了,欧洲比美国冷得更早。昆尼西被释放了吗?还是被关进战俘营了?如果他被释放了,他回到家了没有?有地方过冬吗?迈克尔老是翻来覆去地想,攥着那枚兵籍牌。回到美国后他邪恶的欲望消退了,他变成了以前的那个好人,再不会对某个男人产生淫欲。同时,他对“干那事儿”丧失了一切冲动。有天,在他回到家里一个多月后,玛丽突然问道:“你想要个孩子吗,迈克?”
迈克尔躺在沙发里,正阅读杂志的最后一页,“孩子?”
“你想要个孩子吗?”玛丽走到他的身边,俯下身。她穿了件新衣服,露出白皙的胸脯。迈克尔用余光瞥了那片白花花的皮肤几眼,然后坚定地挪开眼睛,继续研究那篇关于德国未来的讨论。
“好吧,”玛丽走开了,“正好。”
第16章 - 1946年的上半年,迈克尔沉迷
1946年的上半年,迈克尔沉迷于学习。这听起来非常奇怪,因为迈克尔这辈子都没和“学习”擦出过火花。那段时间他天天研读报纸,还买了本书自学德语。当他在房檐下勤奋地读那些单词时,米歇尔老太太不止一次惊叹,也许迈克尔是让炮弹震坏了脑袋,或是叫战争吓出了癔症,喊玛丽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脑子”。对此,玛丽表示,学门外语没坏处,至少比酗酒抽烟强。
约翰?亨特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他声称酒精能麻痹他断肢的剧痛。“我他妈不比你!聪明的迈克,选了条好路……谁不知道西线的德国佬见了你们就怕得尿裤子!”
“聪明的迈克”不会傻到去反驳一个醉汉的呓语,他正对着书本抄写单词。老实说,德语很多地方跟英语很像,但比英语复杂,而且发音很……“坚硬”,他用这个词形容。玛丽也在看书,她不再订阅家庭杂志,买花边桌布比自己织方便快捷。她用业余时间练习记账和打字。“你念的那是什么?”玛丽头也不抬,“听着像要跟人吵架。”
“举起手来,放下你们的枪。”迈克尔重复一遍,“哦,这本书有点过时了。”
“是啊,德国人不是投降了吗?”
“他们该出点新书,更日常的——”
“‘我爱你’怎么说?”
迈克尔把课本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他知道“我”怎么说,“你”怎么说,他还知道“我”是主语,“你”是宾语,他也能熟练地运用格和时态。可“爱”这个词要怎么拼?迈克尔又把课本翻了一遍,检查单词表,“……抱歉,”他挠挠下巴,现在他有充足的时间刮胡子和洗脸,下巴总是干干净净光溜溜的,“这里面没教‘爱’这个词。”
“他们就教给你‘举起手’、‘放下枪’?”
“还有‘战争已经结束了’……”
“迈克,”玛丽放下她的笔,“战争的确已经结束了。我认为,你得好好计划下未来。”
她最近心情有些忧郁,因为工厂里的事。战争结束了,原来的工人回到了厂子。大部分女工回家了,重新做起了家庭主妇,街上到处是挺着大肚子和推婴儿车的女人。迈克尔倒不觉得玛丽非要回家。他能照顾自己,在军队里,他学会了煮罐头,趁夜色洗衣服,在洗衣服的水里加防蚤粉,他甚至能给战友剃剃头发,更复杂的工作,比如维修枪械,他也干得有模有样。“我考虑过了,”迈克尔继续翻那本德语书,“我想去学学修汽车。”
“为什么是修汽车?”
玛丽会问很多问题,她小时候就这样。为什么要学修汽车,迈克尔仰起头,几只小飞虫绕着灯泡嗡嗡旋转,“机械不就是修汽车吗?”
“你从来都不讲你在欧洲的事,”玛丽把一张纸放进打字机,“给我讲讲吧——约翰天天唠叨他在岛上和日本人作战,怎么挖地洞,怎么用那种能喷出火焰的枪……海伦说她烦死了,听了成千上万遍。可你从来都比提你在欧洲打仗的事,为什么?”
“没啥好提的。”迈克尔挠了下脖子,昆尼西的兵籍牌在他胸前晃荡,金属早就被体温煨热了,“就是行军……打仗,拿好你的枪。M1冲锋枪很好用,哒哒哒,声音跟打字机差不多……比卡宾枪好使,我觉得。”
“你压在枕头下的那把?”
迈克尔在沙发上生了根——玛丽要早起上班,而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打鼾。蒂姆偶尔抱怨过他睡相糟糕,踢腿啦,踹人啦……他还听说过很多退役老兵回家之后经常做噩梦,大喊一声醒过来。海伦就总抱怨约翰,那家伙染上了梦游症,弄得全家人睡不舒坦。玛丽起初还劝他回卧室去,保证他没有那些坏毛病。但迈克尔不相信,因为他也做噩梦。他梦到走在雾气蒙蒙的森林中间,那是法国和德国交界的一片森林,他们在那吃足了苦头。不过他最常出现的噩梦是他在莱茵河边犯下的罪过:他坐在树下,昆尼西的尸体倒在脚边,蓝眼珠像死去的鸽子。是他杀了昆尼西,用枪,或者直接用手。每当迈克尔做了这样的噩梦,醒来后总会陷入深深的怀疑——是不是他真的杀了昆尼西呢?
“那不是冲锋枪,那是鲁格,一种德国手枪。”迈克尔回头看了眼沙发,靠枕换成了枕头,枕套是玛丽在商店买的,印着大大的心形图案,“大伙儿都想搞到把鲁格,很棒的战利品。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搞到一把……很漂亮,是不是?”
玛丽抿了抿嘴唇,“没你那把猎枪实用。”
“你说得对,论打仗,鲁格比汤普森冲锋枪差远啦。”迈克尔伸伸懒腰,“就是好看。我挺幸运,能弄到一把鲁格,有人找我买呢,我都没卖给他。”
“讲讲德国女人吧,”玛丽对枪械不感兴趣,“她们是不是很漂亮,很时髦?”
“我统共就没见过几个德国女人,”这件事迈克尔问心无愧,答起来流畅极了,“蒂姆的女朋友算一个,尤塔,眼睛挺大;还有彼得的女朋友……德国都战败了,女人也时髦不起来。尤塔穿着大衣,应该是很不错的大衣,可是脏兮兮的,完全脏了……没地方去洗,我猜。”
“你们会强奸她们,对吗?”玛丽突然问,她用力敲打打字机,哒哒哒,听上去和M1发射子弹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眼睛挺大的德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