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篆文
“烟灰缸,”向荣一字一顿地说,“就是用来接烟灰的,不然你往哪弹啊,地上吗?”
那地板看着可挺干净的,而周少川嘛,也不大像是那种会随地弹烟灰的人。
“没买过。”周少川简短地答道。
看来是真没把这当家了,向荣想了想,站起身径直走到电视柜前,从最底下一个抽屉里取出个玻璃质地的烟灰缸,然后也没去管周大少脸上的表情有多惊诧莫名,直接去到厨房接了一点水,回来后,把盛好水的玻璃烟缸放在了桌面上。
在之前的位置上坐下,他这才开始解释:“我和以前的屋主特别熟,每天都会来他家,东西放什么地儿大概齐也知道,刚刚就是试试,没想到这些小玩意你还一直留着都没扔。”
周少川没心思检查原房主到底都留下过什么,对于这种过于亲密的邻里关系也不太能理解,但单就这个解释,倒也能算认同,点头以示知道了,他把烟点着了火。
手心上微微一凉,向荣又开始上药了,周少川随即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知道此刻正在涂抹的应该是酒精。
屋子里安静下来了,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除却断断续续地能听到烟草燃烧的轻微声响,不大的客厅里几乎落针可闻。
就不怕憋出毛病来吗?向荣纳闷地暗忖,周少川是绝不肯主动聊天的,即便被迫开下口,态度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别人最多能算是消极避世,他呢?已经完全是在主动地拒世了,可年纪轻轻的,要样有样,要钱有钱,成绩天分似乎也不错——系里曾有人见过他交的作业,反馈说此人的构图技巧都呈上佳水准,这么一个人,能有多大愁多大恨,至于非得把自己往自闭青年的路子上活么?
轻轻哂了哂,他试图打破这种略显尴尬的沉闷:“你刚收拾那小子的时候,有几招挺漂亮的,学过自由搏击?是不是还练过泰拳?”
观察力不错,猜得都挺准,可招式漂亮有用吗?还不是一样败在一把小刀之下!可见做人就不能太心慈手软,再有下回,周少川想,他绝不迟疑那两秒,一定先断了对方几根肋条骨再说。
思考完毕,他微微点头:“你也不错啊,那招用胳膊肘顶人下巴,看着挺厉害的。”
“那叫八极顶肘,”向荣说着,手上的动作依然不停,三两下就把伤口包扎好了,“行了,这只手近期别老沾水。”
什么叫……别老沾水?周少川露出一脸不可思议:“这是手!你能一天不洗?还有,不沾水要怎么洗澡?”
向荣料到他会这么问,从拎来的袋子里拿出一摞防水贴:“用这个,记得洗完赶紧撕下来,伤口要适当接触空气,不能老捂着,洗手应该还是可以的,稍微注意点就行。”
看着防水贴封面上的使用说明,既没受过伤,又没做过手术的人不禁少见多怪起来了,原来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周少川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这玩意可比那个什么“伏”和酒精要管用得多了!
当然最为管用的,应该还是主动前来给他上药的向荣,从最开始凭借着观察便猜到他受伤,到中间他刚夹起烟就知道要找烟灰缸,再到方才未雨绸缪地拿出一沓防水贴,所有这一切的举动,都充分证明了这是个习惯、并且非常擅长照顾别人的人。
是因为他有个妹妹吗?周少川想,余光又瞥见向荣把用过的棉签收拢好,拿到厨房,扔进了垃圾桶。
真是有够细致周到的,简直堪比英式老管家了!
向荣不知道周大少正在观察、琢磨着自己,估摸该人肯定不会去买碘伏、酒精,便索性到书房翻找了一通,果然从梁公权的药箱里找到了医用酒精和碘酒,而且居然都还没过期。
他把药箱搬出来,放在了周少川面前的桌子上。
“这些药大部分都是半年前买的,有感冒药,退烧药,还有……这膏药估计你用不上,总之没事自己看看吧,效期过了就直接扔掉。”
满满当当的一大箱子,可见前屋主应该挺会照顾自己,周少川不觉被诱发出了一点好奇心:“以前住在这的,是个什么人?”
向荣笑了下:“好人呗——哎不对啊,你跟他买房子,又办签约过户,会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一看就没买过房,周少川拿起一盒感冒灵研究了会,随口应道:“可以委托别人办,交易过程不一定非要本人参与。”
怪不得呢,试问哪个年轻有钱的少爷会选这么个老旧小区的房,多半还是被人给坑了,向荣对之前的疑惑有点释然了:“后悔了没?买房子还得自己选,虽说地段不错,又是学区房,但这院确实有点老了,房子差不多…得有三十年了吧。”
“三十年就老了?”周少川话接得非常快,同时还附带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我以前还住过两百多年的房子呢,当然了,北京现在一切都是新的,什么都要快,什么都要时髦,不过才三十年而已,就已经成了过时的老古董,活该被人当成垃圾丢掉了。”
难得他竟说了这么长的一串话,并且居然还发了一通感慨!向荣正有点惊奇,就听他平静了下语气,又补了一句:“房子是我自己挑的,我觉得挺好。”
得,只要喜欢就行!毕竟是自家大院嘛,被人夸上两句也算与有荣焉,向荣点点头,冲他竖了个大拇指:“选得好,该说你非常有眼光!”
可方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周少川斜斜看着他,感觉憋了一晚上的怼人欲总算能有的放矢地发作了:“你前后不矛盾吗?还是你说话一直都这样,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那你是人还是鬼呢?
不过甭管是什么吧,总归能比方才“健谈”一点了,向荣没理会他的挑刺,十分大度地笑了下:“我具体风格不好说,但你可能是真不懂,什么叫开玩笑。”
周少川微微窒了窒,没能接上这一句,半晌把烟蒂扔进烟缸,才闷闷地回了一嘴:“不好笑。”
是么?可明明就……挺好笑的嘛!向荣这会儿正盯着他看,不由敏感地察觉到他脸上的戒备和冷峭都比先前弱化了不少,此刻的“阿兰德隆”倒有点像只跟人赌气的大猫,皱着个眉,十分懒散地窝在沙发里……他可能特想轰我走吧,又觉得有点拉不下脸来,向荣一边想着,一边发自内心地觉得,这画面,其实还是挺招笑儿的。
不过笑归笑,后头还有正经事要办,向荣及时收煞住,把桌上的两瓶药和棉签都装好,一面嘱咐他:“记得上药顺序,先碘伏后酒精——不过你也够厉害的,长这么大竟然都没受过伤,以前打球的时候也没被人挠过吗?”
“你怎么知道的?”周少川忽然抬起眼,声音的温度一瞬间降至冰点,“我不会加入你们那个校队的,你不用白费心机来套我话。”
啧,哪来那么多心机呢!向荣听得有点无语,心说此人从前的生存环境到底得有多恶劣啊?以至于弄得他连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信任都不具备!
无声地叹过一口气,向荣还是没搞明白这话怎么就触着了周大少的逆鳞,他伸手一指钢琴上的相框:“我是不小心看见的,没想打探你的私事,也没想劝你加入校队。”
顿了一顿,他又真的极轻地叹了口气:“你连被人碰一下都那么大反应,篮球这种身体接触性运动,已经不适合你了。”
他语气很和缓也很平静,仔细听,似乎还能听到那么一点惋惜。周少川心头刚涌起的狐疑和不满,随着他话音落,渐渐地也就消弭于无形了,只是目光却不由停留在面前人的脸上——这是近半个多月以来,周少川第一次好好端详他这位同学兼邻居的面相,确实有副干净清爽的好模样,更有一对能让人产生好感的、英气勃勃的剑眉,长成这样,应该很容易招人喜欢吧,再加上言谈举止有分寸感,周少川想,这样的男生,想在学校里不受欢迎都难!
“你知道了?”沉吟片刻,周少川也平静下来问。
向荣颔首:“都被你泼一身咖啡了,还能不知道么?”
也对,周少川点点头,向荣的观察力足够好,又兼具敏感细致等特性,能发现他新近添的“不可被同性近距离接触”症,也在意料之中,而他既然还欠人家一句抱歉,或许也就不该再冷着脸,冲人家耍横了。
然而向荣这会儿已在思考另一件事了,从上衣兜里掏出信封,他放在桌子上:“这是还你的钱——你先听我说,衣服我知道是你放在门口的,心意我领了,我也接受你的“道歉”,但不能光图你自己舒服,我也不喜欢平白欠别人的,那件被你泼了咖啡的上衣,其实是我爸厂里做的,按市价790算,我已经拿出了这部分钱,剩下的还给你。”
周少川听得愣住了,继而再一回忆,他终于记起了自己先前干过的糟心事——的确是挺没道理,就好像专门按着别人的头,强迫人家听他一句高高在上且毫无诚意的致歉,好在眼下向荣处理得还不错,至少让他在这一刻,既不觉得丢脸,也没想到要生气。
看着面前这个挺会办事的人,周少川默默点了点头。
“那我先走了,”向荣拎起桌上的小袋子,打算事了拂衣去,“那些药,你要有需要又刚好不认识,可以随时找我问。”
他说完,又报出了一串电话号码——只是口述,并没有写下来,因为据他猜测,对方大概率是不会打给他的。
而事实证明,他猜得不错,周少川可不是张无忌,不会被他的一次“上药”之情就感动得愿意和他交朋友,其后在学校里碰上,周少川依然故我,仍是面无表情,不打一声招呼,单看那架势,倒像是从没认识过他一样。
随便吧,向荣也没太大所谓,横竖他半点都不缺朋友,于是很快就把这茬给忘了。到了四月间,春风彻底吹绿了京城,校园里的气氛也开始有点蠢蠢欲动,向荣周末没回家,因为跟一帮兄弟,当然还有女生约好了要去京郊爬山,早上八点多收拾利落,他刚准备出门,手机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