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音久
肖若飞看得到,最后两个字,白雁南说得有多艰辛。对于他们这个年龄,死亡实在很远,遗书也不过对财产保障的例行公事。
这是肖若飞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词与死亡有直接的关联。他甚至不清楚,顾春来到底以怎样的心态,说出这句话。
他咬着牙点了点头,给留在城里的张一橙发了条微信,然后转身离开,独自走向顾春来所在的手术室。
不到两个钟头后,白雁南所说的盒子,安安静静躺在肖若飞手中。
盒子很沉,没锁,轻轻一碰就自动弹开,最上面赫然几份公证书,想必就是顾春来遗书的原件。肖若飞连忙盖住盒盖,深吸一口气,把自己呛了个咳嗽,喘了半天气才匀。
他这才再次打开木盒,取出公证书,抱在怀中。公证书下面压着个本子,本子旁边一叠信封,鼓囊囊的,每个信封上都写着日期,从毕业后第二年开始,每年一封,直至今年。
那本子肖若飞认得,是顾春来当年从不离手也不让别人看的素描本,用了太多年,边缘已经旧了。
有天肖若飞实在好奇,刚好顾春来趴宿舍桌子上睡着了,他就凑上前,做贼似的,偷瞄素描本里的内容。看了几眼,他就悻悻地离开了,上面不过是学校那棵著名的槐树,宿舍旁边食堂,一年级基础课的教室,还有学校后面他们常去喝酒的小巷。
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突然在肖若飞心里变得鲜活。他犹豫片刻,再次打开素描本,树还是那棵树,小巷还是一样狭曲绵长,但铅笔的痕迹被时光磨得发油发亮,变得立体昏黄,带上记忆的味道。
印象中最后一次看这东西,最后一张图是护城河的河堤,可后面的纸张,明显有使用过的痕迹。
肖若飞缓缓向后翻,呼吸骤然缩紧。纸张上有眼,有鼻,有嘴,有眉心的川字,有耳根的红晕,有背影,有翘起的发梢,还有衬衫的衣角,不同角度,不同年龄。这些意象能拼出一个人岁月的光弧,但画的主人偏偏要把这个人打碎,以眼视眼,以手触手,以心度心,刻进自己的骨血中,以生命铭记。
这些碎片剪影,全都属于同一个人。
全都属于他,肖若飞。
肖若飞捂住嘴,继续向后翻。最后一张图,终于出现他完整的脸。
那张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中,稍有畸变,旁边有几个东倒西歪的酒瓶,落款时间标注的是今年一月一日。
肖若飞记得,新年夜那天顾春来和白雁南在拍《双城》,收工后在“世界之王”群里炫耀,片场好不热闹,衬得独自窝家里喝酒的自己愈发冷清。虽然他平时习惯独处,但这天不知怎么地,偏偏想找人陪,就在“世界之王”群里发了个堵嘴的表情。不出几秒,白雁南发来视频请求。他接通,看到白雁南泛红的面颊占据了屏幕,一直做鬼脸,还要亲亲。肖若飞无奈笑了,要他别闹,话音刚落,只听白雁南身后传出熟悉的声音,问他要不要吃蛋糕。
紧接着,顾春来的半张脸出现在光下,手捧缀满奶油的甜,递给白雁南,眼角有瘀痕,嘴角上翘。
肖若飞下意识问了句:“怎么回事,你?”
白雁南接过蛋糕,叉起奶油就往镜头前怼,肖若飞左闪右躲,动了几下,才发现自己再变换角度,也没法看到顾春来更多的角度。
这时顾春来侧过头,透过奶油的缝隙,眼角隐约有一丝鱼尾纹,看得出心情不错:“雁
南揍了我一顿。”
肖若飞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讲:“别啊,别闹掰,你俩。”
顾春来微微敛笑,柔和地说:“刚拍完飙车接打架的大戏,没来得及卸妆。”
说完,顾春来蜷起手臂,敲敲绷紧衬衫的肱二头肌。
肖若飞恍惚了。
顾春来已经不再是彼时的少年,四肢细长,双眼似蒙着薄冰的无风的湖,只要不站在台上就微微弓背,毛病不少,因为出过车祸不爱坐小轿车,因为被人打过所以不爱拍打戏和被打的戏,除此之外,就是个脾气有点臭又不爱理人,除非动一动否则没反应的含羞草。
唯有演戏,唯有镜头前或舞台上,顾春来才会变成另一个人,闪耀地根本移不开眼。
肖若飞甚至不清楚,他几时不怕开车,几时可以与人近身肉搏,几时普普通通站在人群中便那样光芒万丈。
他下意识说:“喂,蛋糕,我也要吃。”
这时电话彼端开始倒数计时,从十到一,背景的夜空开出漫天星火。对面的剧组互相拥抱庆贺,好不热闹,肖若飞觉得自己多余,刚准备挂电话,屏幕里被簇拥的人突然与摄像头对视,笑得毫无芥蒂。
“若飞,新年快乐。”
然后电话陡然挂断。
肖若飞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出来演戏了,真的跟楚铮鸣有关系吗”,没来得及问“你已经不怕坐车了”,没来得及问“楚铮鸣打你的阴影已经过去了是不是”,没来得及问“你考虑过电影没”,更没来得及问——
“你还讨不讨厌我?”
他只记得第二天一大早收到份外卖,是自己最爱的甜品店,里面是满满当当几层蛋糕。
第63章 有生之年
自打到了医院,肖若飞对许多事情都失去了概念。
他不清楚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不清楚时针转过几圈,不清楚股东大会接下去的流程,也不清楚今天之后公司该有怎样的走向。
他明白,自己肩上背着太多人的饭碗,不能任性地撂挑子,说不干就不干。但他身体里某根弦断了,蓄势待发的满弓如今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骨架,毫无用途,当柴烧都不好使。
这起事件的后续情况,有法务部和节目组对接。顾春来后面工作,艺人经纪部也迅速与各方联系,重新安排。堂堂总裁反而显得多余起来,只能抱着愈发沉重的木盒坐在加护病房外,无尽地等下去。
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顾春来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全身多处创伤造成失血性休克,尚未苏醒。他被推到加护病房,身上插了很多管子,头包纱布,医护人员正轮班盯守,记录各种数据,根本不让家属靠近。肖若飞想碰碰他,到头来,也只能碰到勾出他轮廓的冰冷玻璃,无比失真,似隔岸观火,纵然有全身力气,也无济于事。
明明在两天之前,这个人还被自己紧紧抱在怀中,但那时他们只剩争吵,只剩疲惫,他甚至还怀疑顾春来并没有那么爱自己。
肖若飞怔怔地看着滴入顾春来体内的点滴,每一滴好似一根针,刺入他指缝中,刺入他眼睛里,疼得他浑身发凉。
几个钟头后,也可能是几分钟,那些来来回回穿堂而过的影子,有一个停在了肖若飞的视线和屏幕之间。
快要凝成雕像的肖若飞终于变换姿势,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开口道:“好点吗?去休息吧,你也伤了。”
拄拐站在对面的白雁南摇头,拍他的肩,示意他往旁边挪一挪,腾个地方。
他机械地动了动,白雁南就坐到他身旁,侧过头,声音嘶哑地讲:“现在过了探望时间,工作室的人全被赶走了。我一个人待着有点怕,想找人说说话。”
“我可以陪你。不过,听你声音,都这样了,没问题?”
白雁南一声叹息,视线与肖若飞交错,落在同一焦点:“我们影视剧演员对声音要求没那么高……”
肖若飞无奈嗤笑,递给他瓶水。“你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