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 第159章

作者:水如天儿 标签: 近代现代

等到程凤台睡醒,楼下已经弦住音歇,商家兄弟与杜七并着两个歌妓推杯换盏的开席吃上了。程凤台不想与杜七同桌把酒,便推说头疼,让赵妈先泡杯热茶过来,独自坐到旁边客厅抽烟看报纸。

杜七每次写完新戏,就像女人生下孩子,书生考中状元,那份欣喜得意与满足不能尽表,恨不能载歌载舞雀跃一番,不经允许就把程凤台珍藏的洋酒全部痛饮了,对着满桌的肥鸡大鸭子说:“没有好菜,我们多喝两杯也是一样。”商细蕊劝他少喝,他不但不听,反而撺掇歌妓与商细蕊喝交杯酒。程凤台报纸一抖,哗啷一声脆响。商龙声说:“酒到这里已经够了,留着点清醒,戏还没说完呢。”

杜七的新戏说的是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近代戏他不是头一回写,商细蕊不是头一回唱。但是这一回的本子大约是写得特别顺利,他们戏词与腔之间,往常要商议好几个来回,打磨月余方才有雏形。这次不用商细蕊出手,杜七自己就做得很好。唱戏唱到商细蕊这个地位,戏里的情节能否为人津津乐道已经不重要了,他唱啥座儿都买账,唱啥都是经典。写戏的人遇到这样水准的角儿,便是三生有幸,笔头子由着心意走,用不着往俗里巴结座儿,成全了上流文人的矜贵气。杜七给商家兄弟说完戏,真心实意握住商细蕊的手,动情地说:“他们都说商郎耳朵聋了,是玉壶折柄,琉璃易碎。我不这么说,我偏偏要说商郎聋得好!十年前你倒仓,便有了如今的第一名旦。眼下你耳聋,便又到了成就天地造化的机缘!老天爷嫉恨你才能,给你预备点罪受。受得值啊蕊哥儿!从古至今,天才都得从老天爷的嫉恨里来,越是苦,越是难,越是出落得惊动天下!我就是这句话,聋得好啊!”

杜七痴心一片,捉着商细蕊的手不时摇撼。商细蕊默默听着,脸上挂着一点茫然的微笑。商龙声垂着眼盯着酒杯子,仰头喝下一盅,不言语。程凤台再也坐不住了,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拍,去把大门打开了:“七少爷,请回吧!”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程凤台这回恨恨地短促地又说了一遍:“快滚蛋!”

杜七醉蒙蒙的,对程凤台的不敬,脸上尽是不以为然。程凤台开了门还撵不走人,四下找寻,发现一根倚在门边的文明棍。他抄起文明棍二话不说就朝杜七打过去,一下打在椅背上。杜七吓得一缩,眼睁睁瞅着他犯迷糊:“你干嘛!”

程凤台冷笑说:“我看你七少爷挺大的人才,不知道老天爷给你预备了哪样罪受?我就帮帮老天爷的忙吧!”说完,竟然又抡起文明棍要打杜七。商细蕊哪能让他无故伤人,轻轻松松夺下棍子扔在地上:“你疯啦!”

杜七唬得酒气上冲,脸憋得血红的,颤着手指住程凤台:“你!你敢……”杜七气得越厉害,醉得越厉害,说不出句整话,由商龙声挟着往外走,歌妓们噤若寒蝉的跟在后头。商龙声将杜七送到汽车上,回屋里穿衣裳告辞。程凤台脸色相当镇定,根本不是刚刚发过怒的样子,向商龙声招呼说:“刚才一时冲动,冲撞大哥了。”

商龙声的眼睛里尽是了然,并且带着许多体谅与和气:“哪里的话。”

程凤台说:“我改天向大哥赔罪。”

商龙声扣上帽子一点头,向商细蕊看过去。商细蕊还没明白,见程凤台无缘无故得罪杜七,心中三分生气,七分疑惑,十分的莫名其妙,站在屋子当中眨巴眼睛。这个傻弟弟,现在可不归商龙声教导了,商龙声走得无牵无挂。

商细蕊瞪着程凤台:“你和杜七呛呛什么?还动上手了!有毛病么!”他坐下掇过筷子夹一块肉:“闹得我都没吃饱!”

程凤台站到他背后,一手盖上他的头顶揉他脑袋:“他早该挨一顿揍了,自以为是!”商细蕊只是不停嘴的吃。程凤台慢慢俯身下来,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低声说:“我宁可你不唱戏。”

商细蕊说:“那不能够的。”

程凤台说:“我宁可你从来也不会唱戏,随便当个小木匠,小皮匠,卖糖糕的,赶大车的。只要你人全须全尾,高高兴兴。”

商细蕊忽然落下两滴眼泪,怕给程凤台看见,手背朝脸上一抹,仍然不停的吃:“我挺高兴的,过去批评我的人如今听了我的戏都挑不出毛病了,还能不高兴?”

杜七哪里能知道商细蕊的恐惧和痛苦,耳疾恶化对于商细蕊无异是精神上的凌迟,他磨练十几年,最得意的本领被摧毁掉了。戏迷只要他唱戏,唱好戏,就像商细蕊这个人光是为了唱戏活着的,哪怕以残废为代价也不可惜,反倒成就一段传奇。传奇只是戏迷们的传奇,程凤台听在耳里,恨得要命。想到商细蕊很早之前对他说:这世上只有二爷是真爱我,他们不是,他们是捧我。当时程凤台没太理解爱和捧的区别,以为商细蕊是嘴巴甜。现在越看越明白了,商细蕊徒然拥趸千万,个个为他欲生欲死,倾家荡产,他们爱的是戏里的商郎,是先有的戏,再有的商郎。这一点上,商细蕊真不糊涂,他心如明镜,所以根本听不出杜七的话有哪里刺心。杜七待他,本就是如此而已。

商细蕊说:“要是我从来都不会唱戏,我们也就遇不到了。”

程凤台说:“一个人遇到一个人,是命,命里该遇到的怎么着都会遇到。假如你不是被卖到戏班子,现在大概是个贼窝里的偷儿,我去天桥逛,你摸了我的皮夹子,我们就遇上了。”程凤台用拇指抹了一把商细蕊的眼泪:“我一看,这小扒手,长得真好看啊!得了,也不送你去巡捕房了,跟我回家得了!”

商细蕊听得一乐,喷了程凤台满手的鼻涕泡。

☆、117

一一七

从这开始的商细蕊的戏,程凤台一场都不想错过。不单是他这样想,全北平的戏迷概莫能外。他们一面质疑商细蕊的品德人格,一面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等着天降纶音,过去不大爱看商细蕊的,现在也承认他唱得确实够味道,甚至有戏迷搁置生计冒着战火来到北平小住,就为了听足商细蕊的戏。戏迷们仿佛有着沉默的共识,认为商郎的造诣一日千里,其实是一种回光返照,比方烛芯熄灭前的一刹那特别的亮,这一亮过后,便是永久的黯淡。不然哪有聋了反倒更会唱的道理呢?商细蕊又不是神仙!

商细蕊自己也这样觉得,每天只剩下吃药唱戏发呆三件事,整个人越发的沉静,出家人一样心无旁骛。这一天程凤台与范涟去听商细蕊的戏,先到后台去拜谒商郎。来得早,水云楼的戏子没到齐,却有一人在哭,程凤台推门进去,见商细蕊朝着唐明皇造像磕头,周围只站了几个心腹以及杜七。商细蕊是泪流满面,戏子们是满面愁容。程凤台前情不知,只听商细蕊哭道:“……小时候偷吃您老人家的贡品,那么大一只猪头,全教我吃了,吃了还往您身上赖,说是您显灵了;在后台打碎了东西,也是赖您显灵。爹打我,我就在您脸上勾大花脸;罚我跪,我把您的尊身扔茅坑里头。等长大,出师了,一直发愿说给您老人家盖个庙赎一赎罪,可不就是没舍得花那俩钱吗!耽搁到今儿也没造啊!”

范涟没忍住噗的一声笑,笑得跟他妈放屁一样,程凤台目如闪电瞪过去,范涟霎时端正了脸。程凤台不能让商细蕊再这么哭下去了,哭得都知道他小时候有多淘气有多馋,太丢人了!与范涟一同搀起商细蕊。旁人听了商细蕊的祷告都要发笑的,唯独杜七也在那哭,他眼睛红彤彤的:“蕊哥儿,你甭难受。我帮着你把《凤仙传》抓紧排出来,这出戏能赶上现在的商老板,是它的造化,也算你没白受这些罪。”程凤台身形一动,又想去揍这小子,可是商细蕊握着他的手腕握得很紧。杜七一拧鼻子一撇头:“你往后,要是好不了,真聋了……你封戏,我封笔!”说完痛不欲生似的,低头快步走出去了。商细蕊今天这样伤心,是因为耳朵又恶化的缘故,从早上一睁眼到现在,竟然一直听不清声音。杜七的话他当然没有听见,不管他听不听得见,杜七都是要说的。

沅兰把手绢按在商细蕊脸上:“班主收收眼泪吧!哭肿了眼睛,待会儿怎么上妆!”商细蕊拿到她的手绢,按在鼻子上擤出一包鼻涕还给她。沅兰翻个白眼,捏着手绢的一角给扔了。程凤台蹲着身握着商细蕊一只手,商细蕊眼睛一动,这才看到他:“你来了。”

程凤台说:“我来了。”

范涟趁机弯腰道:“蕊哥儿,听说你这阵子身子不大好,受了点伤,我特意来看望你……”

商细蕊眼里只有程凤台,他说:“二爷,你要好好听我的戏,我的戏唱一出少一出,已经不多了!”

程凤台心如刀绞,连忙给商细蕊宽心,叫他好好吃药,过不多久自会好的。商细蕊怔怔地盯着他的嘴唇,猜他在说什么话,最终气馁地低下头:“别说了,去前头坐着等我吧。”说着起身更衣,要扮妆了。

程凤台与范涟往包厢走。程凤台心情很坏,一马当先走在前面,不理睬人。范涟搭讪说:“没有想到,蕊哥儿耳朵真的坏了。他在平阳那会儿就三灾八难,一会儿倒嗓,一会儿闹疯,过不了几天上了台,又和好人一样。真是……好容易熬到今天,谁承想在这崴脚了呢!闹事的那几个怎么处置的?”

程凤台皱眉说:“我倒要问你呢!让你替我照看他,你就是这样照看的?人伤了不算,凶手也放了!”

范涟惊奇:“你什么时候让我照看他了?”程凤台回头瞪一眼。范涟赔笑说:“再说了,他能服我照看他?何况还有商大爷在这里,我想插手也插不上不是?”

程凤台指着范涟鼻子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心思全都扑在盛子晴身上!我告诉你范老二,商细蕊耳朵好不了,你和子晴也不用结婚了。我非把你俩搅合了不可!”

范涟冤枉得要命,知道程凤台是在迁怒,便说:“这话没良心!我光顾着盛子晴,那是谁替你联络的曹贵修?好好好,你心疼蕊哥儿,我把耳朵割下来赔给蕊哥儿行不行?”

程凤台冷冷一哼:“就你那对猪耳朵,也配往他脸上安?”

范涟气得发笑:“我今天就不该和你听戏来!”

他们正走到包厢门口,程凤台朝楼梯下面一抬下巴:“说得对,别来当出气筒,快滚吧!”

范涟毫无犹豫夺门而入:“为了和你置气错过蕊哥儿的戏,不值当的!”

程凤台瞥他一眼,懒得和他对嘴。

今天是商细蕊的连本戏《宇宙锋》,赵艳容上场那一刹那,戏园子就安静下来。商细蕊那耳朵上妆之前还聋着的,上了台倒还好,一举一动在板在点的,他在台上甫一开嗓,范涟就坐直了身子,推了推眼镜,精神一凛。对内行来说,角儿的戏是好是次,好到什么程度,一句唱出来就见分晓了。

商细蕊在台上唱了一刻钟有余,范涟面前的茶是一口没动,连眼睛都都很少眨。可是唱着好端端的,商细蕊忽然收了声,半垂着脸儿呆呆立在那里不动了,黎巧松一抬手,文武场的鼓乐齐停,配角们也随之静站。程凤台握着握着栏杆的双手不由得一紧,他知道是商细蕊的耳朵又发作了,简直要命,在戏台子上发作了。

台上的人凝固成一幅无声的古装人物画,台下的人便无声的看,仿佛一同被施了定身咒。程凤台一开始心跳得厉害,怕下头一叠一声闹将起来,怕人去楼空,这对商细蕊无疑又是一个打击。后来看座儿是心甘情愿要等个地老天荒,程凤台慢慢松下一口气,扭头看范涟,范涟眼神都直了。程凤台碰碰他,他做梦醒了似的一激灵,接着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抿了抿眼眶里的酸泪,再抬起头,程凤台看他眼圈鼻尖都红了。

范涟说:“唱戏的唱到今天这个地步,听戏的听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到头了。”

程凤台打量他一眼:“什么话!说点吉利的。”

范涟摆摆手,意思是与程凤台一个外行无话可说。

等了半个钟头,商细蕊耳朵里的杂音过去了,方才续上后面的戏。台下座儿依然是静静的,这静里却含着一股生机,他们的魔咒被打破,脸上活泛起来,手指不由自主地叩着节拍,喉咙里随时就要冲出一声喝彩,这一种暗潮涌动的静。

程凤台直盯着台上,嘴里对范涟说:“你来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