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自宛宛来后, 晏回再没亲自下过战场,只坐在城墙之上指挥旗手排兵布阵。也不知是因为如今情势大好, 无须他亲自上战场鼓舞士气了, 还是他忽然之间变得惜命了。
先前一个月他亲自上战场时,将士们时刻得将陛下护在其中, 兵阵稍稍被冲散就紧张得要命, 打起仗来也束手束脚的。这会儿晏回光管排兵布阵,反倒比他亲自上战场的效果还要好些。
唐宛宛不懂行军打仗, 连陛下身边随便一个近侍都能如数家珍的三十六计她都背不出几条来,没有对军情指手画脚的能耐, 也不能说“今天是冬至, 该留在家里吃饺子的, 陛下不要去打仗了”这样不懂事的话,只能在吃喝穿用上多体贴他一下。
冬天穿着铁甲,在城墙上坐几个时辰, 甲面会结一层薄薄的白霜,再厚的衣裳穿着也不暖和。晏回只随口提过这么一句, 唐宛宛就记在心里了。
每天晏回出门前,都得像小孩子似的被宛宛监督着穿上三件厚实的棉衣,再穿上铁甲。穿得厚了行动自然不便, 颇有些束手束脚。
唐宛宛还振振有词:“陛下跟将士不一样,将士们又跑又打能出一身汗,陛下却要在城墙上吹一天的冷风,当然要穿得厚实一些了, 昨晚上回来不还说头疼呢?”
闻言,晏回稍稍有点脸热,他忽然发现自己变得矫情了。之前宛宛没来的时候,他也偶尔会有个头痛耳鸣的,却懒得开口与人说。
身边的近侍要是察觉出来了,便唤个军医来瞧瞧,要是没瞧出来,小病小痛的晏回也不在意。到底不是在宫里,军医连营中的伤兵尚且顾不迭,给他瞧个头疼实在浪费。
这会儿呢?别说头痛脑热了,晏回就连心情不好都想告诉宛宛一声,有她牵挂着就满意了。
“朕走了,你再睡会儿吧。”
“别呢,陛下穿上披风,还有手炉,怎么总是忘的?”唐宛宛追出来几步,又说:“晌午我让人给你送红豆栗子粥,陛下记得吃。”
大帐门口的几名守卫避过脸忍笑,明明是在打仗呢,怎么陛下和娘娘偏偏过出了一种柴米油盐的味道呢?
唐宛宛站在大帐门口望着他走远,回到帐里在纸上写写画画,努力回想着以前御膳房做的暖身子的吃食有哪些来着?那会儿光顾着吃,竟想不起来几样了。
这守城之战打得规规矩矩,敌营与平城隔河相望。平城这岸是一马平川,河对岸却是丛林密布,千百哨兵密布其间,连个陷阱都布不过去,突袭更是难上加难。先前牺牲了的刘老将军就是率兵偷袭之时被反剿的。
近身不敌匈奴铁骑,偷袭也不成,那就以弓箭与火器相抗。守好平城是底线,同时多消耗敌人就算是赚了,如今比的不是哪方将士更骁勇善战,而是哪方伤亡少,谁耗得过谁就算赢了。
此番匈奴单于领兵十万,如今伤亡过半,已是大伤元气,若再攻不破平城,当真是大败。
而平城中的兵士有七万数,将士们打两刻钟换一回兵阵,盾兵和弓箭兵后撤换火枪兵上前,火枪兵退向两翼之后再有骑兵掠阵,中途都是能退回城去休息的。
晏回却不行,得与几位将军时刻注意着战场上的情势,让旗手发号施令。晌午送来的饭食没吃几口就彻底凉了,倒不如不吃。
陛下不许她去城墙上,唐宛宛也不敢去,这些日子时常见到血肉模糊的伤兵被抬回营来,满脑袋血的、箭矢透肩而过的、被斩断手臂的……旁的人安之若素,眼睛都不抬一下的,唐宛宛却受不住,看见就发抖,能不出大帐就尽量不出,省得给别人添麻烦。
兵营就驻扎在平城外城墙的内侧,方圆五里密密麻麻全是军帐,战场上的铁蹄声、战鼓声、号角声都能依稀听得到。
这声音当真不是什么好听的声音,听得人心惶惶,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唐宛宛总想寻摸点别的事儿做。
于是大帐里的沙盘上头每天都会多出点东西,比如城墙上站一个威风凛凛的黑甲小人,只有一根手指长,这是陛下;至于匈奴单于,就在细签上缝个脑袋,十分得敷衍,丁点功夫都不想浪费在他身上。
这些都是宛宛跟两个丫鬟拿碎布条缝出来,里头再塞上棉花,拿细签插在沙盘上就成了。小小一支弯弓代表弓箭手,四条腿的是骑兵,弩车是拿一根根细签绑出来的。
沙盘上的山河阡陌她都不敢动,就每天加些无伤大雅的小玩意摆在上头。还抱着陛下常翻的兵书啃了两天,兵书上配了图,唐宛宛把自己能看懂的阵法都做了出来。方阵就剪一块方形的布,圆阵就剪成圆的,长蛇阵就是一根细细长长的布条,八门阵做成个八卦样子……
晏回回来时一掀大帐的帘子,外头的冷风灌入,便见满屋破布片片乱飞,愣生生搞出了几分滑稽感。
“弄什么呢这是?”
唐宛宛一样样给他解释,晏回拿着一块破布片片笑得不行:“净瞎折腾。”
“那陛下收起来做什么?来呀你还给我呀!”唐宛宛瞪着他忿忿道:“我忙了一整天呢,你都不夸我心灵手巧。”
晏回将人搂进怀里亲了好几口,唐宛宛顿时没脾气了。
好在这些东西虽做得糙,却挺好用的。一群糙老爷们没这么灵巧的心思,以前晏回每次排兵布阵的时候都只能对着沙盘空着手比划,时不时有人问:“末将带一千骑兵一千弓兵五百八九兵去西北角上,方才陛下说排什么阵来着?”
晏回起码得讲个三五遍,才能让所有将军都记住。这会儿有了这些碎布片,往沙盘上一摆就行,也方便跟将军们商议军情。
于是晏回用几个晚上把兵书上唐宛宛看不懂的、剩下的一多半阵法都给她仔仔细细讲了一遍,什么三才阵、五虎阵、七星北斗阵、九子连环阵全讲了一遍。
唐宛宛听得两眼发直:“我听不懂……”
听不懂也得做出来,晏回还给她一样样地画出了图来。于是每天晏回去城墙督战,唐宛宛留在大帐里哼哧哼哧裁布条。
晏回每天吃得好睡得香,精神抖擞去打仗,下午早早回来吃饭,还能欺负欺负宛宛,小日子别提多美了。
而匈奴兵却得昼夜派重兵巡逻,怕夜里会有敌人偷袭,还在沿途点了些篝火堆照明。冬日天干物燥,篝火堆引燃了一片林子,伴着南风一路往匈奴营地的方向烧,大半夜的还得派兵去救火,别提多难受了。
晏回深深觉得这都是宛宛带来的福气,要不怎么她一来,自己做什么都顺风顺水的,连老天都帮着。
*
这战鼓声、号角声听得唐宛宛心里发慌,唐玉儿却不觉得,仿佛听见这动静,原先飘飘悠悠的一颗心就落了地,不再像来的路上那般魂不守舍,吃不能吃睡不能睡的。
军营中女眷寥寥无几,出门行走不便,她就留在帐里哪儿都不去,有时给在京城的儿女写信,有时给爹娘写信。更多的时候却是给相公写信,等他回来了就能看见了。要是回不来,就烧给他,总能看到的。
唐宛宛每回去看她之前都得先拿凉水洗把脸,冷得哆嗦了,脸上的神采就暗下去了。自从见到了陛下,她来的路上那种惶然无措的心情都没了,只心疼二姐,却已经没办法感同身受了。
唐玉儿人憔悴了不少,看到她时笑了下,摸摸她的手感慨道:“还是咱宛宛知道心疼姐姐,两位嫂嫂时常都要来我这儿说说话,她们的相公都安然无恙,却每回来都要抱着我哭上一场,跟我说要想开点想开点,好像你姐夫已经没了似的,听得人心烦。”
“那就把她俩撵走,谁稀罕她们来可怜?”唐宛宛气道:“姐夫还时常给你托梦呢,肯定活得好好的,陛下说等打完仗换俘的时候就能回来了。”
唐玉儿唇角翘了下,眼里带了笑:“我就爱听这话,那姐姐就承你吉言了。”
两人说着说着,忽然顿住了,只听整个营里全是将士们的呼喊声。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喊声几乎称得上是鬼哭狼嚎,听不出是喜是悲。
唐宛宛心里一咯噔,还当时匈奴偷袭营地了,跑到大帐口处往外望了望,只见帐外的守卫面上也难掩喜色,朗声大笑:“娘娘,单于已被斩首,匈奴降了!”
唐宛宛听到这信儿的时候还有点懵,匈奴单于的人头价值都写在军状上,谁能斩下他的人头便有千金为赏,另封一品忠义王。这都好几月了,也没人能做到,杀了单于两个王子便已经是最大的收获了。
明明陛下跟她同吃同睡,每天天亮才起身,在城墙上坐几个时辰,半下午就回营吃饭了,比以前在宫里时还清闲,悠哉悠哉的。陛下不让她去城墙上观战,唐宛宛每天听着火炮轰鸣的声音,还当盛朝将士一直是防守之势。
这会儿怎么忽然就降了呢?难不成还能越过数万敌人、一路冲进敌营杀了单于?
再一问,恍然大悟,匈奴单于不是被盛朝的将士活捉的,而是麾下出了个叛将,带着单于的人头来归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