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这男子饶有兴致地对上她的视线,站起身来一揖到底,复又抬起脸冲着唐宛宛和善一笑:“微臣唐突。”
唐宛宛忙站起来,不知该行个什么礼,为难地站在原地,只好说:“不唐突不唐突,我方才细细瞧了瞧,确实是陛下更俊。”
这男子又笑:“娘娘慧眼。”
生平头回被喊“娘娘”的唐宛宛:“……”这话没法接了!
她一个怔愣,对方已经坐下,提笔舔墨开始写字了。唐宛宛偷偷瞧了瞧晏回的神色,见陛下只是笑着瞧她,也没出声纠正那人的称谓,心说自己再多嘴解释反倒不好。
正好底下一阵急促的古筝声横向而来,代表文擂开始了。唐宛宛再低头看去,台子另一边也站了一个书生,大概是刚才上台的。他朗声说:“李某自前年酒醉时得此一首,两年来竟不能更改一字,自认为此诗已经圆满。烦请怀公子赐教。”
唐宛宛静下心来听诗,人家念完四句,她只记住第一句……遂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了。
大盛朝尚文,这文擂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何家学馆每隔三月也会举办一次文擂,就在平时学生学射箭的那个大院中。唐宛宛也曾去听过几回,却总是心不在焉的。
实在是什么热闹可瞧,老师规定个题目,让两方去写诗,限时半个时辰。一首诗要字斟句酌,两刻钟内写完都算得上是文采顶顶好的。中途为了让场上书生集中精神,底下观战的学生还不能说话,要闷头坐着等。
一上午干坐着等着听几首诗,纵是那几十个字能写出花儿来,夺了头彩,也不过能得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越发没意思。故而每每参赛的要么是各班翘楚,被夫子寄予厚望;要么是想要展露文采,在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中混个脸熟的。
这逢君楼的文擂却不一般,没有出题人,挑擂者带着自己得意的诗作上台,他的诗作是什么题目,守擂的怀易安就要以此题作诗。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台下观众倒数二十个数,守擂的怀易安竟要在这二十个数内作出一首诗来,诗作的质量还要胜得过挑擂者才算赢。
古有陈思王七步成诗,千年来传为美谈,可见短时间内成诗靠的是急智。可若是如怀易安这样站在擂台上一整日轮轴转,全天几乎没有间隙地应付台下轮番上阵的京城书生,起码成诗三五十首,还得在台下大声倒数的嘈乱声中静下心来,怕是曹植再世也得犯怵。
更何况这些挑擂者并非现场作诗,他们带上台的是自己精雕细琢的得意之作,拿自己精心准备的去跟人家现场作的诗比优劣,简直太不公平了!
“……三、二、一!”
二十个数很快到了结尾,唐宛宛光是看着都替怀易安捏了一把冷汗,也不知她一个学渣替人家大才子着什么慌。
可二十个数数完,怀易安朗声一笑,出口成章:“着书何似观心贤?不奈巵言夜涌泉。百卷书成南渡岁,先生续集再编年。”(引用见作话)
唐宛宛瞠目结舌:这哪是普通书生?光是这一首作诗的本事就能在天底下横着走了!
底下观战的数十位京城书生齐齐静了片刻,还在琢磨两首诗到底如何,一时没人能给出个决断。
可楼外围观的一众百姓倒是扬声高喝:“好啊!”
“好诗!”
“怀公子高才!”
先前提过的,为了方便更多人观赛,逢君楼早年便将大门给拆了,外头围着十几圈人,此时震天响的喝彩声、鼓掌声、叫好声,几乎要将逢君楼掀了去。
几十位京城书生脸色都不太好看。因为此时上台挑擂的这人名李徵,乃是去年秋闱解元,文采自不必说,必定在明年春闱中有个好名次。他若是输了,京城也就差不多没人了。
李徵面庞涨红,恨恨咬了咬牙,低声说:“怀公子,李某认输。”话落便快步下了台去。
怀易安面上仍旧是温文尔雅的笑,拱手客气道:“承让。”门外远远围观的百姓见他风度翩翩,又是一通叫好声,这第一场守擂便是胜了。
晏回身后的那年轻臣子奋笔疾书,李徵与怀易安的两首诗都被他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又有一位书生上了擂台,穿着一身锦袍,一看便知家中富贵,他意气风发道:“在下何家学馆陈鹤别,特来向怀公子挑战。”
唐宛宛啪啪啪鼓掌,这位是自家师兄,虽是男学班的,却成天被苏夫子拿出来当范例翻来覆去地讲,自然得鼎力支持。
陈鹤别也吟了一首诗,这回怀易安照旧是二十步成诗,底下又是一通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陈鹤别眉头紧蹙,沉默了几息功夫,面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似乎还低咒了一声什么,黑着脸认了输之后便匆匆离开了,有些失了风度。
“有点意思。”晏回忽然笑了,问:“你觉得哪首好?”
唐宛宛怔了一怔,这个问题真是十分尴尬,她又不能乱指一通,只能诚恳认怂:“他们说得太快了,我还没想明白是哪几个字呢……”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那年轻臣子答:“依臣之见,第一擂,两人尚在伯仲之间;可这第二擂,怀易安的诗却略输一筹。”
唐宛宛眨眨眼——噢,原来陛下不是问她的,而是问身后那年轻臣子的。忙闭上嘴巴,偷偷摸了摸泛红的耳朵尖。
晏回勾唇笑了:“朕也这么想。”
唐宛宛没听明白:“可怀易安的诗作一出,大家都叫好啊,再说这两位挑擂的书生自己也认输了呀。”
“这才是高明之处啊。”晏回眉眼中的沉峻都褪了个干净,面上只余笑意,将其中关节给她一一拆开来讲:“方才你可有注意到最先喝彩的是哪些人?”
唐宛宛细细回想了一下,刨去怀易安和他的六个师弟,楼里的书生都是京城书生,自然更倾向自己这方。怀易安的诗作一出,他们尚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就有人开始叫好了。
心思电转,唐宛宛忙说:“最先喝彩的是楼外的百姓。”
“是呀。”晏回指了指楼外挤成一团的那些人:“你再瞧瞧,那些人都是什么打扮?”
楼外大多是没能进门的书生——逢君楼地方不大,来得晚了就得在外边站着;
有大腹便便的员外——这是想要物色个前途敞亮的穷书生当上门女婿的;
也有约莫不惑之年穿金戴银的妇人——要么是来凑热闹的,要么也是来挑穷女婿的;
还有几位却是只穿着件单薄汗衫,打着赤膊的中年男子,有的头上还裹着条汗巾子,应该是贩夫走卒之类——这就是纯粹来凑热闹的。
晏回说:“方才最先喝彩的就是那几位壮汉,各个胸无半点墨,他们哪懂什么叫好诗什么叫高才?却一直喊怀易安作的诗好,嗓门还恁得大。旁的人一知半解,听他们大声喝彩,也要顺势叫两声好。”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老百姓大多是外行,看的就是热闹。他们并不关心两首诗到底哪篇更精妙,只看怀易安二十数内成诗,有风度有文采有急智,赢得如此洒脱,哪还用得着比诗?
晏回接着道:“而这些外行都一窝蜂地说好,楼里的书生会是什么反应?他们若是对怀易安的诗句细细推敲,挑拣出哪个字哪个词用得不好,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于是挑擂的人只能面红耳赤地认了输,以此博个好风度。这些个书生是被自己好面子的毛病给拖累了。”
他身后坐着的年轻臣子接过话头:“天子脚下人才济济,敢上台的书生都是胸有成竹的,怀易安二十步成诗不过是个噱头,真要与咱们京城书生的佳作相比,哪里会有如此胜率?”
唐宛宛听得义愤填膺:“那对咱们京城书生多不公平啊!”
“不止如此。”晏回又指了指那几个贩夫走卒:“奉阳街位于城西,这条大街往东住着的是下品官家,西边多是富贵人家,没有落魄户。书生跑过来是为了看门道的,贵人过来是为了挑女婿的,可你说这几位贩夫走卒大老远来这儿又有何用?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接两趟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