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欢喜
“潋滟前两日新学了一首曲子,还没练熟,天君千万别笑话……”
娇声软语,一派小女儿家的怀春心思。见勖扬君仍是疏离沈默的神色,低下头来咬一下唇,抬起脸时又是兴高采烈的,放在桌下的双手把一块帕子绞得死紧。
文舒站在勖扬君身侧,诸多事务都让潋滟公主和龙宫的奴仆们抢去做了,众人围著勖扬君团团转,他就渐渐被挤到了一旁。他也乐得清闲,环顾四周,细细打量著龙宫里的摆设,壁上嵌一周夜明珠,映得海底亮晃晃仿佛人家白昼,珊瑚摆件翡翠瓶,堂上一面硕大的屏风上画著碧海云天,潜龙出海。
神思游转,突然想起那只性子急得如火团的炙鸟,和那句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文舒啊,我又被老头子关起来了”。居然这时候才想起来。
堂上仆从如云,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文舒往人群集中处看一眼,那人正与龙王客套,潋滟公主的身影正挡住这里。便大起胆子,悄悄跟著一班小厮一起退了出去。
找人问一声:“天君想问,赤炎皇子现下如何?”
立马有人将他领了过去。还没进门里头就飞出一只茶碗,险险就打中了脸。
“你就这麽待我?”文舒站在门边笑。
屋里的人闻言回过身来,赤发红衣,左耳边杯口大小一只金环一晃一晃:“文舒?”
赤炎快步奔过来,快要迈出门时似被一道无形的墙拦住了,“哎哟”一声揉著额头喊痛:“你怎麽来了?”
“探监。”
“你也来看我笑话。”赤炎不满道,干脆盘起腿在门边席地而坐,嘴角一撇,显然是不甘心被关在里面。
“赤炎皇子的笑话我难得看一回。”文舒也跟著在门边坐下,问道,“你又闯了什麽祸?”
“没什麽。”赤炎道,略带红色的眼得意地看著文舒,“我把伯虞打了。”
“那小子……我早看他不顺眼!就知道巴结著那个勖扬君。哼,抢人都抢到洛水府去了。也不看看那里是谁的地界……正好叫我遇上……你没看到他那个样子……哈哈哈哈……老子这麽大点儿的时候都比他强!”
勖扬君一脉原形也是龙形,因此与龙族素有亲缘。兼之年岁相当,几位龙皇子也与勖扬君从小就有些来往。西、南、北三海龙皇子与勖扬君同气连声,对文舒自然没几分好脸色。只有这位东海龙皇子赤炎仗义直爽,与文舒一来二去就成了好友。
赤炎生性热情好义而莽撞,常因鲁莽而惹祸,叫老龙王气愤不已。这次打伤了西海龙皇子,一定让两家脸上都不好看,难怪老龙王要关他闭门思过。
“以後做事前要多想想。”这样的话文舒不知劝了多少遍。
他无事时信誓旦旦说记住了,一旦事到眼前立刻又忘了个一干二净。
“文舒啊,还是你想著我……”赤炎坐在门槛边感叹,“过来跟著我吧。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总是摇头。我这龙宫哪儿比天崇宫差?看看你,那个勖扬是不是不让你吃饭?总不见你长肉。”
文舒不说话,笑笑地看著地上的青玉石板。
赤炎见他无语,又献宝似地从怀里掏出只草编的蚂蚱抛到文舒手里:“前些时候去人间的时候得的。我知道你想凡间,给你带的……等你跟了我,我带你上凡间转去,你爱呆多久呆多久。”
文舒看著手上的蚂蚱,小心地托在掌中:“谢谢。”
“朋友嘛,说个‘谢’字就生疏了。你等著啊,等老子出来了,我再上凡间给你弄些别的来。免得你心心念念地不安生。”赤炎伸一个懒腰,咂著嘴道,“我个……的!真他妈没意思,这破术法,不让人进又不让人出,连要喝壶酒都要让他们扔进来,老子都成什麽了都……”
忽然又回过眼来问文舒:“我说,天界不也挺好的,你回什麽凡间?你又回不去。”
“就因为回不去,才更想回去。”文舒答道,低头看著手里的蚂蚱,“我是从凡间来的,不回凡间又能回哪里?”
纵使人非物也非,故土总是故土,孤燕归巢,倦鸟投林,能缝补起一身伤痕的地方也唯有故乡家园而已。
“我是凡人。”文舒把蚂蚱小心地收进袖子里。摸到一只玉瓶,指尖碰触到瓶身,滑润清凉。
鲛女清越的歌声入耳,悠远缠绵,似痴情女子在向情人倾诉衷肠。
辞别了赤炎再偷偷跑回去,宴席还没散,文舒悄声不响地再站回原来的角落里,潋滟公主正为勖扬君献舞,柳腰款摆,石榴裙飞旋,满头珠翠光影交错眩花了四周看客的眼。
“文舒啊,过来跟了我吧,老子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临走时,赤炎还在他身後喊。
难为他堂堂的龙宫少主有这样一副热心肠,倒有些像凡间传说中的豪侠作风。想象著赤炎带一夥虾兵蟹将落草为寇劫富济贫的样子,呵呵,赤衣金环的他还真有几分山寨大王的样子。身边再伴个貌美如花的压寨夫人,脖子上骑一个同样有一头红发的小娃儿,满山小喽罗敲锣擂鼓摇旗呐喊……这样地动山摇的景象定然很合赤炎的心思。文舒自己都被脑海中的情景逗乐了,嘴角无声地拉开一个弧度。
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唇边才刚沾上一些,蓦然一阵寒意袭来,遍体生寒。文舒不由抬起眼来看,正对上一双藏了万年飞雪的眼。笑意冻结在唇边,那目光直直地射过来,凶狠得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乐声忽而高亢,在厅中舞蹈的女子急速地旋转腾挪,石榴裙如花朵盛放般飞起,钗环相触玉石相碰。夹杂著金玉之声的急促曲调中,众人抚掌喝彩,欢声四起。
文舒再往勖扬君的方向看去,他正执著酒盅饮酒,眼脸低垂,唇边沾一线晶莹的酒渍,似漫开的笑。方才电光火石间的一次对视,仿佛错觉。
宴後,老龙王再三挽留说:“天君难得驾临,何必这麽早就走?”
潋滟公主也睁著一双水汪汪的眼来挽留,十指交缠,想要来拉勖扬的衣袖却又不敢,只把一块帕子绞得越发不成样子。
无奈勖扬执意告辞,淡淡地说一句:“叨唠已久,理当告辞。”就往龙宫外走。脸色倒比来时更冷漠,薄唇抿起似乎正在努力压抑什麽。
文舒忙跟上去,跟先前一样去牵他宽大的袖子,回望一眼龙宫,潋滟公主仍痴痴望著这边,眸光如水,几多痴迷几多哀怨。
原来她……便不由叹一口气,注定要伤心一场的啊……
“你叹什麽气?”身前的人忽然问道,刻意压下的怒气隐隐显露出来,紧缩的眉头下,一双银紫色的眼沈沈如山雨欲来。
“没……奴才没有。”文舒不料竟被他听到,开口辩解。
“哼!”勖扬君不再说话,一摆袖子,转过头去。
文舒原本就牵得小心翼翼,他一拂袖,险险就要抓不住,身形晃动就再站不稳,眼看就要从云端掉下去,慌乱间也顾不得许多,紧紧扯住了他的衣袖来稳定身形。这一扯,两人间贴得更近,视线越过他的肩头,能看到他的侧脸,眉梢飞扬,鼻梁高挺,有些单薄的唇正被紧紧抿起。
这又是哪里惹到他了?文舒揣测著。这阴晴不定的脾气……
脚下已能看见天崇宫前曲折蜿蜒如巨龙盘山的登仙梯,祥云渐低,能看到巍峨的宫门和门前青衣的天奴。
“恭迎天君回宫。”天奴们齐齐拜倒,朗声道。
勖扬君一语不发,迳自快步往里走。靠回榻上时,仍是怒气冲冲的神色,广袖掠过,矮桌上的棋盒再度被倾翻,收拾好的棋子在地上落了一地。文舒知他在气头上,不敢招惹他,便静静站在榻旁。一时间,屋里静得能听到两人浅浅的呼吸声,一个极力压抑,一个谨慎细微。
“主子,喝茶。”有天奴端了茶来,许是被屋里的气氛吓到了,语调都有些颤抖。
“出去!”勖扬君不耐地呵斥,星目瞪起,细瓷茶盅自天奴手中抖落,那天奴也顾不得,忙不迭就往屋外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