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谦少
“法国电影是这样的。这电影讲一个女作家失恋了,拿着朋友的愿望清单,到处旅行……”
“她朋友呢?死了?”
“结婚了。”
“哦,跟死了差不多。”
苏容气笑了,他笑起来有点眼弯弯的意思,问他:“婚姻对你来说这么可怕啊?”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失言——尽管黎商的父亲仍然存疑,但黎蕊没能嫁进去却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说一个私生子觉得婚姻可怕,无异于当面打脸。
但黎商这人的脾气也确实怪,每次苏容故意挑衅他和他打嘴仗,他都应战。真的说了这么冒犯的话,他反而十分平静地站在光影中,挺拔如树,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皱着眉头盯着电影画面。
“这就完了?”
他显然对于这文艺片的结局很是不满,女主沿着码头的海岸一路往前走去,镜头往上抬,照到海天相接的地方去了,然后越来越高,出现了片末的字幕来。
他在看电影,苏容在看他,他其实是很适合大荧幕的演员,因为姿态漂亮,表情生动,这圈子里很多人为了镜头前的漂亮进行所谓的表情管理,管理多了,整个人都油了,黎商身上没有这个,他英俊得过了头,所以肆意妄为,什么表情都敢做,这样的人会是个好演员。
可惜好演员一点不喜欢文艺片,盯着画面等苏容换片,苏容慢吞吞地从被子里摸出一个遥控器来:“看《面纱》吗?”
黎商在光影里回过头来看苏容:“你觉得自己是瓦 尔特?”
苏容笑了。他长得其实不像猫,但是笑得眼弯起来,就有点像,高烧好像烧融了他身上那些刺,整个人都柔软起来,好脾气地道:“不是啊。”
《面纱》是毛姆的书,最出名的是那段宣言:“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他说道,“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
多少求而不得的人愤愤地拿这段话当作自己签名,好像这样就能得到稍许安慰。但其实瓦 尔特的这些话远不如所有人理解的那样骄傲,反而带着点无能为力的卑微,重点不在“我”已经看穿了“你”是个怎样的二流货色,而在于我即使明白了这一切,仍然无可救药地爱着你。
原来黎商也知道啊。
苏容有点好笑,又有点伤心。但他难得地没有和黎商吵,而是笑着道:“我知道你是电影艺术专业的。”
黎商对外形象一直很高端,除了脸的缘故,他其实也确实受过良好教育,高中读的学校有多优秀自不必说,美国十校联盟中的学校,号称小常春藤,历史悠久,校友里有几位美国总统,Rita早宣扬得全世界都知道了。但很少人知道他大学也好,专业在全美排名前列,学的还是电影。
就连苏容,也是偶然知道他的驾照号,所以才能查到这些信息。
黎商没说话,但是姿态显然有些许的软化,又或者只是苏容高烧中的错觉。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为什么不说呢?”苏容轻声问他:“上次我嘲笑你的时候,你也不说。”
“说出来干什么,让Rita拿去宣传吗?”
话是这样说,他整个人的姿态却放松不少。其实他有时候真有种谁都没有的倔强,几乎是可爱的,不过这话如果让裴隐知道,一定要骂自己是烧坏了脑袋。
“黎商,”苏容叫他名字:“你过来。”
“干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烧得脸颊都绯红,蜷在被子里的样子,说这样幼稚的话也毫不违和,黎商虽然表情嫌弃,但还是凑了过去。
苏容的脸上发烫,他欠身过来时,黎商感觉几乎他整个都冒着热气。
“我跟你说,我养过一只兔子。”
黎商有种被骗的感觉,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直起身来:“然后呢?”
“有人把我的兔子摔死了。”
他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残忍的故事:“那时候我十四岁,我很喜欢那只兔子,每天给它弄白菜吃,我把它养在我师父的房间里,后来有天我回来,发现兔子死了,软趴趴的,动也不动了。我去找我师父,我师父说是他摔死的,他说兔子太烦了,他就摔死了。”
黎商抿着唇,一时竟不知道如何置评。
苏容的眼睛烧得发亮,灼灼地看着他,黎商无法判断他是否清醒。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他这样问着,却没有等黎商回答,小声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道:“我知道兔子不是我师父摔死的。”
黎商的神色一冷。
“我师父的房间,只有我师兄他们能进去,摔死兔子的,是他们中的一个。我师父不想让我伤心,就说他生气摔死的。他怕我知道,我的师兄里,有一个人,一点也不喜欢我,甚至连我的兔子都要摔死。要是这个人抓不出来,我以后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所有人了。”
“他悄悄查了很久,查不出结果。但他怀疑是裴隐。”苏容喝醉的时候话不多,这时候却一句接着一句,眼神亮亮地盯着黎商:“我知道不是裴隐。他如果要做坏事,一定会承认的。我最喜欢裴隐了,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裴隐知道师父以为是他,他一直知道。”他垂下眼睛:“裴隐得多伤心啊。但我不能告诉他我相信他。因为他们都觉得我面对不了这个真相,我说出来,他们就知道我已经知道师兄里有一个人恨我了。所以我不能说,裴隐也不说,师父也不说。大家就这样过着。”
墙上的光影如同浮光掠过,他的脸在光影中显得有点忧伤。
“黎商,大人的世界都是这样痛苦吗?还是偶尔才会这样?”
喜欢一个人就是会产生这种错觉的,因为老是把他放在心口上,久而久之,就觉得他是和自己心最近的人。平时尚能撑住,生起病来,防御下降,就本能地想向他寻求帮助,问他要答案。
黎商应该笑他看文艺片太多的,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他似乎不习惯和人这样亲近,手抬在空中一会儿,还是缓缓落下来,放在了他的头上。
他没有摸苏容的头,而是捂住了他的眼睛,他的手修长而宽厚,有着舒适的温度,苏容只感觉眼前一片黑暗,那些在胸口涌动的躁郁却渐渐平息起来。
有些受伤的鸟,或者流浪动物,被捡到之后,要放进黑暗的箱子中,或者蒙住眼睛,黑暗会给他们被保护的错觉。
黎商给了他这种错觉。
不然他不会问出那句话,那句他从见到黎商第一面,就很想要问他的话。
那天,在百里传媒的化妆室,他们在明亮的化妆镜中,平静的一个对视,苏容看见他的眼睛,那样漂亮,又那样冷漠,仿佛那里原来是一片宝石砌就的城,却在一场爆炸之后,变成一片废墟。
就像苏容十年前,在Vincent的卧室中,抱着自己软绵绵的兔子时,心里那样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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