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anana
“阿中不穿佣人穿的衣服,他蛮会穿衣服的,在s家里做管家收入应该不错。阿中很早就结婚了,很早就有了小孩,老婆孩子送到了旧金山,自己还留在台湾。
“我没和你说吗?s是台湾人,老家台南的,他爸很早就去了台北打拼,在台北成的家,立的业。s的大哥,二哥,弟弟是一个妈生的,他们妈妈是个日本人,出门一定撑伞,戴墨镜,戴手套,s说,她冬天戴皮手套,夏天戴蕾丝手套,春天秋天天鹅绒手套,好讲究,太讲究了。只有晚上的时候他才能看到她的手。她六十多了吧,皮肤雪白,乍一眼看过去,看不到一点斑,皱纹当然有,要不然不就成天山童姥了吗?”
男人笑开来,我也笑,我说:“s家里有间书房,我说你这里缺一本书,《三少爷的剑》,结果你知道吗,他……”
我忍不住笑了两声,我说:“他推开一只书橱,书橱后面有面玻璃墙,里头挂着一把宝剑。我说,听说台湾黑设会以前经常投资拍电影,特别是武侠电影,里面一个个教派,游离在官方之外,好比一个个黑设会组织,你这个不会是什么电影道具吧?我说,你这个书橱怎么像007电影里会出现的东西。”
男人不笑了,他不看我了,眼神一时空落落的,像在思量自己的心事。这是我坐下,我们面对着面后,他的眼神第一次从我身上移开。但是片刻后男人就又望着我了,我说:“s说,剑是他爸的剑,祖传的。他还说,妈妈拍过一部电影,很早之前了,家里有影碟,我们就去影音室看这部电影。她在里面演一个深闺大小姐,穿和服,掉眼泪,像花一样盛开,像花一样凋零。
“s妈妈喜欢做一个按摩眼角的动作,很像在试着抚平自己的皱纹。她讲国语,闽南话,日语,还会英文,很厉害的。s说,家里经常有客人来,爸爸和妈妈一起招待客人,妈妈漂漂亮亮地出席,露出胳膊,露出手,手心暖暖的。妈妈脸上总是挂着温柔的,浅浅的笑容,给人斟酒,点香烟,泡茶,在这个边上坐一会儿,在那个边上说一会儿话,还会接别人的玩笑话,妈妈偶尔会站在客厅外面的院子里低着头抽烟,好像在看脚上的木屐拖鞋,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偶尔会站在客厅外面的走廊上低着头擦眼睛,好像在盯着自己的和服裙摆或是洋装的裙摆看。这种时候很少,也很短,妈妈一下就会回到客厅,忙着调威士忌,忙着收拾烟灰缸,和佣人一起忙进忙出。s说,有一个叔叔和他说过,说,你的咖桑啊,就像邓丽君的歌。
“s的咖桑……他的妈妈不是这个日本人。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了。他弟弟三四岁的时候,他们两个小孩儿为了抢一辆玩具火车打架,s把弟弟的脸刮伤了,他自己呢,脖子上被咬了一口,他其实很幼稚的,他到现在还叫他弟弟吸血鬼。弟弟顶着刮伤的小脸蛋去妈妈那里哭,妈妈哄他,也哄s,爸爸回家了,爸爸看到他们脸上身上的伤,问他们,谁打赢了,s举手,兜里还揣着他的小火车呢,爸爸拍拍他的脑袋,和方叔说,你看,还是老三最像我。老大不提了,老二整天就知道读书,眼镜哦,玻璃瓶底一样厚,小的呢,就知道找妈。s听了,就很开心,他从小就看到很多大人,朝他爸爸鞠躬,毕恭毕敬,每次他和他爸出门,别人对他都特别客气,特别礼貌,少爷前少爷后的喊着,跟着,他们去百货商店,只要他多看一眼的东西,马上就有人送来给他。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爸是做什么的,他只知道他爸爸很厉害,是个厉害的人物,能被爸爸说像自己,他当然很开心。然后,还是那天晚上,s夜里口渴,去厨房找水喝,路过客厅,听到爸爸妈妈在说话,他听到妈妈说,爸爸说得没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三个孩子都那么不像你,反而不是你的孩子的小孩最像你。真奇怪。客厅的门没有关好,s躲在门后偷听。爸爸有些生气,口吻很硬,说,不要说这种话,以后都不许说了!传来几声脚步声,爸爸的口吻又柔软了,他说,Fumiko,不要说这种话,以后都不许说了……”
“这是s对自己产生的第一个疑问。如果他不是多桑和咖桑的孩子,他是谁的孩子?另外,那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s听到他爸爸打电话,具体在哪里他记不太清了,可能是在家里,也可能是在车上,要去哪里,或者从哪里回家,他听到他爸提到一个名字,阿虎,爸爸说,还是养不熟,到底不是自己人,不喂鱼还要怎么样。后来他看新闻,看到附近海里捞出一具尸体,死者为某某某,新闻里放出那个某某某的照片,s想起来,他记得这个某某某,他在家里见过他,他在他爸身边做事很多年了,听方叔说,这个人是从别人那里投到他爸门下的。这个某某某,大家都叫他阿虎。
“s很怕自己变成阿虎。他每天照镜子,他小时候长得和他爸很不像,眼睛不像,嘴巴不像,只有鼻子一样挺,我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眼睛大大的,眼神很柔和,他爸的眼睛比较狭长,眼神很凶,他就每天对着镜子瞪自己,每天拉自己的眼角,想让眼睛看上去长一些,想变得凶一些,想要像他爸爸,更像,更像。”
听到这里,男人问我:“他爸爸也一年四季穿西装?”
我笑了,说:“不是的,我也问过,我还看过他们家里的相册,s的爸穿得很台……你知道那种……你去过台湾吗?”
男人点了点头,动作缓缓的。
我说:“他爸年轻的时候赶时髦,喇叭裤,花衬衫,紧身皮裤,嬉皮士那种袖子下面挂流苏的皮夹克,他都穿过,还有尖头皮鞋,皮靴,反而西装,只有拍结婚照的时候穿过。s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模模糊糊有个印象,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总是看到一个男人穿着西装,男人很像他的爸爸。”
我抽烟,说:“可能人做的每件事,都是潜意识在发挥作用,都是童年的记忆在发挥作用。”
男人笑了笑,问我:“你最早的回忆是什么?”
我不用多想,多回忆,那个片段就会自己跳出来,我说:“一个女人抽了一个男人一个耳光,男人窝窝囊囊,坐在一边,沙发上还是床上,反正他坐着,女人看我,很恨地瞪着我,她走了,关上了一扇门还是那扇门一直开着,一直没人去关……就到这里。”我说,“门后面有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男人说:“你觉得那时候你多大?”
我摇头,说不清。
男人又问:“应该不大吧?那么小的孩子就会觉得一个人窝囊吗?就懂窝囊吗?”
我看男人。男人说:“人回忆一件事的时候,总觉得回忆是已经完成的状态,但是不是的,是我们自己一直在更新自己的回忆,我们的回忆都是进行时,都是我们用自己一段一段最新的经历,最新的体会去补充它,塑造它。回忆永远都在进行。”
男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坐了这么久了,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我才看到他的手。他戴着一双皮手套。
我怀疑男人要么有严重的皮肤病,要么受过烧伤,不然要怎么解释为什么在这么热的地方他要这么全副武装自己。他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问男人:“那你呢?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时候?”
男人也没有片刻的犹豫,说:“我在公园里追一颗粉红色的气球,气球飘到了树上,我看着它,看了好久好久。”
“你和爸妈一起去公园玩?”
“我是孤儿。”
我笑了:“谁不是呢?”
我说:“有父母就一定不是孤儿了吗?没有父母就一定是孤儿吗?家庭,亲情,任何感情,都不过是一种陪伴的形式而已,一种感觉。”我自己笑出来,“怎么说来说去都是在说感觉。”我叹气,“但是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词,别的什么形容了,我没读过几年书。”
男人跟着笑,轻轻的。他说:“人是感官动物。”他还说,“我也没读过多少书,所以我一直希望小孩能做科学家。”
“你有孩子?”我有些惊讶,我没想到他有孩子。他像一个得到过很多别人的爱,爱过一个人,没有爱到,没有结婚,没有后代的人。
男人说:“我没有,如果我有的话。”
我喝酒,说:“就不要说感官不感官的了吧,人就是动物,多数时候都是依靠本能和直觉。”
我说:“s在听到他爸的那通电话,在看到那则新闻后,又联想到自己那一晚听到的对话,他产生了一种求生的本能,这种本能促使他积极地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积极地模仿他爸。”
我说:“他爸会在他们家的后院体罚手下,他用戒尺,木棍打那些人,那些人有的躺在长板凳上,自愿受罚,有的被捆住,被绑住,有的默不做声,被打完之后还要感谢他爸,有的被打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瘫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s一直记得他爸挥戒尺打人的样子。”
我喝了口酒,抿了抿嘴唇,继续说:“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就想到他在巴比伦的包间里挥散鞭时的样子,那种鞭子,很短,一条一条皮带子收成一束,挥起来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打在人身上啪啪地响,好像在下一场很大的雨。”
我有一次做梦梦到s,梦到好大的一场雨,他站在雨里面,浑身湿透了,变得透明,我在雨里摸他,亲他,抱着他,跪在他面前,雨打在我背上,一阵一阵地疼。我受不了这种疼,醒了过来。s就睡在我边上,我们挤在窄窄的床上,我摸了摸他的手,我亲了亲他,我抱住他。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梦到你。他说,那继续睡吧,继续梦。他说,这里的我没办法给你的东西,希望梦里的我能给你。
一根烟抽完了,我又点了一根,抽了两口,说:“我有一个朋友,他贪玩,知道了什么调教啊什么窒息啊之类歪门邪道的东西后,就很想尝试一下,他就摸到了一个网上的论坛,还学了不少暗语,他给自己找了个s。他觉得控制别人,主宰别人是人的一种本能,他就想反其道而行之,他很好奇,被人打,被人命令,真的能有快感吗?然后他和那个s见面了,在一家酒店,一开始还好,那个人就只是命令他跪下,舔他的脚,做家具,他也学着论坛上看到的一些知识,求那个人,喊他主人,把自己当成狗,他求那个人打他,到了这里,他受不了了,他只觉得痛,一点快感都没有,他开始问自己,老子干吗平白无故来这里挨打?他不干了,跑了。所以,他和我总结,他说,受虐狂是天生的,后天培养不来,他们不正常,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心甘情愿,把自己送上门给人打。他说,而且他从小到大打架都赢别人,别人一打他,他一痛,他就想反抗。”
男人看着我,眼神深邃,我说:“这真的是我朋友的故事。”
男人微笑,耸了耸肩膀,我投降,我说:“我和s确实试过,我要求的。”
我说:“我从小到大打架也一直赢。有一次在网吧里,一个人用热水壶砸我的脑袋,因为我们两个一起点的泡面,我的先上,他怀疑网管歧视他,他不去找网管理论,找我发泄,我们打起来,他先下手,我一点防备都没有,头被他砸了一下,很痛了,也很晕,但是我打架从来不认输,我用电线缠住他的脖子,他被我勒晕了过去。我自己也晕了过去。我们两个被一起送进了医院。”
说完这件事,我忽然没什么想说的了,男人也不说话,我们静静地坐着。店里还是没有别的客人,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座钟,七点多了。我转回去的时候,男人说:“雨下大了。”
我问:“现在算雨季吗?”
“雨季还没到,快到了。”男人说,“我印象里,台湾一直在下雨,台北也好,台南也好。”
“一二月的雨绵绵的,越下越冷,三四月,雨很大,到处都绿油油的,五月,六月是梅雨了,七月到九月时不时就有台风,一下起雨来,好夸张,天像要下塌了,十月开始,干爽一些了,快新年,我们到处赶尾牙的时候,雨又来了,但是天气好的时候,真的很好,我家楼下有一条很白的街,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那么白,不是柏油的,也不像水泥的,天气好的时候,天很蓝,街很白,树很绿,我和几个朋友坐在树下面抽烟,喝啤酒,吃卤味,坐到晚上,蚊子多了,我们就进屋,听唱片。阿华家里世世代代做乩童,拜一位马王爷,说是什么天上的神驹,踏灾破难,有求必应。他从小就开始练剑,七星剑,舞起来很威风的,”男人笑笑,“他是我们几个里面的弄潮儿,十六岁的时候,我和他一起从家里逃出来,我们跳上火车去台北,我带了两张唱片,他带了一双皮鞋。”
我说:“我在台北,在s家里住了半个月,他白天很忙,公事很多,他们家好几间公司,贸易,地产,什么都做,他有好多客户要见,好多文件要处理,晚上,吃过晚饭,八点半,他一定会出门。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出门是要去干什么,我跟踪过他一次。”
我没有说下去,我问男人:“你有六十了吗?”
男人舒出一口气,笑着看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是不是同志。”
我笑,在烟灰缸里抖烟灰,瞄了男人一眼,问他:“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问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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