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安王
师妹应该也看出了端倪,不过碍于身份难以发作。师兄微一拱手,移步台下,向着武友精舍的方向去了,脊背倒是一如既往的笔直,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心酸。
青霄败落,我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内心深处难免希望师兄夺冠以重振门派之威。眼下师兄落败,我如何不怒?
我自在底下生闷气,苦痴和淮阳子则很尴尬,历届盟主粗犷豪放的有,温文尔雅的有,这么标新立异还真没见过。一旁的司仪倒也聪明,蹿到台子中央叫道:“还有英雄要上来一试身手吗?还有吗?”如此念了三遍,四下鸦雀无声。司仪扭过头,对苦痴和淮阳子耸耸肩,意思是:在下只能帮前辈到这里了。
唐千万哈哈一笑,道:“不错不错,花少侠技压群雄,担得起盟主重任。”
反正唐门此番丢尽了脸,恨不得整个武林一起陪葬,剩下三位尽管不愿但又无话可说,总不能因为花铭的形象有碍观张便不予录用吧。
苦痴默念数遍佛号,咬咬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花铭花少侠便是···”“慢!”有人阻止,苦痴和淮阳子喜出望外,连忙循声去看,可一看之下脸又沉了下来。只见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上了台,娇声道:“本姑娘乃广安城铁脚帮大当家阎明珠是也,特来向花公子讨教。”
花铭此刻回过劲儿来,见个小女娃冲自己叫板,忍不住嗤笑道:“谁家的调皮鬼,还不来人领下去?”明珠叉起腰,板着小脸道:“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上得擂,为何本姑娘就不行?看清楚,这是武林认证的金笺请帖,上面写的‘阎帮主’就是姑娘我了。”
明珠牙尖嘴利,“不男不女”几字念得尤其响亮,花铭登时铁青了脸,向着开阔处大声道:“小东西着实无礼,若是无人认领,本公子就代其长辈管教管教,到时候可别怪在下以大欺小、以男欺女。”
苦痴和淮阳子本想劝解,但见一大一小争锋相对毫无退让之意,只得摇头不语。
花阎两人摩拳擦掌,都把司仪盯着,司仪去看四大掌门——唐千万望天,师妹端坐不动,淮阳子揉着太阳穴,苦痴叹一口气念一声佛号。司仪理解主办方的意思是老子们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于是司仪公事公办,吊着嗓子道:“拳脚无言,各安天命,双方行礼,比武开始!”
花铭拿眼斜睨明珠,道:“念你年幼,本公子让你十招。看你身无长物,用什么兵刃自己挑吧。”
明珠瘪瘪嘴,抬手拔出头上的发簪,道:“念你阴阳失调,本姑娘就用这支簪子对付你。”
花铭尖声叫道:“臭妮子,看我今天不打烂你那张嘴。”
说罢也不管什么十招不十招,伸手便要揪明珠头发,架势像极了市井泼妇,明珠“哎哟”一声,缩头后退,似乎便要躲闪不开。看热闹的众人大觉不忍,都不愿这么个古灵精怪的漂亮小姑娘被个怪物欺负,当即便有人呼喝花铭:“也不看看阎姑娘比你小了几轮,姓花的也下得去手。”
花铭双目都要喷火,哪管旁人说什么,眼见就要把明珠发髻抓个满手,不料眼睛一花,无礼小鬼居然凭空不见,随后臀部一痛,却是被什么尖利之物扎了一下。花铭猛地转身,只见明珠笑吟吟地把玩着手中发簪,簪子尖端已被染成红色,花铭登时明白了自己大好屁股被什么攻击了。
若是簪子上涂了见血封喉的□□,花铭已然归西,所以严格来讲花妖人已然输了。台下群雄轰然大笑,有人给明珠叫好,有人劝姓花的赶紧认输。花铭气得青筋暴起,看明珠的眼仿佛要喷火,然后他再次出手,恶狠狠地向明珠扑去。
栖霞不比唐门,远没有震慑武林的实力,所以白道群雄义愤填膺,无不喝骂花铭铁石心肠,对孩子也下狠手。但骂着骂着,众人渐渐住了嘴,眼睛越瞪越大,只见明珠左一拐右一绕,步法诡谲,不快不慢,但恰到好处,花铭不仅抓不着,反被明珠抽空子在腿上刺了不少下。
不怪众人看直了眼,这花铭的轻功有目共睹,绝对的出类拔萃,即便第一次大意失手,连连受挫就绝无可能。明珠的动作随心所欲,端的是玄奥非常,在场诸多成名人物居然无人识得明珠用的什么功夫。在一片惊讶的寂静中,我听见天生的喃喃自语:“我先前说什么来着,阎姑娘果然武艺惊人。”
明珠有如神助,自然是因为本人暗中撑腰。遣阎大小姐上台一来防止不干不净的栖霞中人当上盟主,二来替师兄出口恶气。阎大小姐举手投足皆由我传音入密指挥,想那花铭身法再快快得过一双招子神光如电?武功再妙妙得过五感灵识明察秋毫?明珠自是武功低微,但既已得我指点,便是我手中的提线木偶,姓花的几乎在与半个鬼木使斗,焉有一丝半点的胜机?
花铭使出了地躺腿法,没有碰到对手衣角不说,反而添了三五针眼。花铭欲要使用披风神功,可惜披风已被师兄绞碎,即便披风无恙,明珠身高过于矮小实在难以罩住,没有事物遮挡目光,花铭可不敢将自己那几手阴损招式使出来···简而言之,花妖人无计可施了。花铭看看天色,西沉的日头还在发挥最后的余热,于是花铭告诉自己还要坚持,不料一分神,膝上伏兔穴一热,被簪子扎了个正着。花铭双腿酸软立刻便有跪下之势。可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跪了,真真颜面扫地,盟主做不成不说,还要万载被人耻笑,因此花铭苦苦忍耐,正是花妖人自己跟自己较劲儿的当口儿,伏兔穴又中了三针。花铭闭眼叹息,放松了全身力气。
腾地一声,那是膝盖落地的声音。
四下静极,明珠的声音清脆中带着三分玩世不恭:“既然你已下跪认输,本姑娘不妨高抬贵手。”
花铭不语,跪在地上垂首不起,似乎正盯着自己滴滴落下的汗珠。
一战过后,最后的光线终于不情不愿地被天边的远峰掩盖,当即便有管事弟子点燃了场边火把。花铭依旧不起,似乎便要在这九华之巅多留一夜。但一个大男人长跪不起,不仅不合规矩,而且阻碍大会正常流程,所以支持花铭的唐千万起身离坐,到其跟前蹲下身子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花少侠不需太过介怀···”唐老儿暗忖:杵在这儿有什么用,赶紧的回去,省得丢人现眼。虽然心中厌烦,但是长辈的风度是要做足的,因此唐千万准备接着说:“···此时天色已晚,少侠不妨下山再作打算。”
唐千万张了张嘴,却觉得有什么堵住了嗓子眼儿,不由得咳嗽了几下,可喉咙里的东西怎么吐也吐不尽,借着火把的光芒一看,居然都是鲜艳的红色。唐千万捂住脖子,惊诧自己是怎么了,便在这时他对上了花铭的眼神,其中七分冷酷三分得意,好像趴伏在雪地里静候猎物出洞的老猎户。唐千万更加疑惑了,可惜他已问不出来了。
众人只见炼器堂堂主身躯一颤,然后俯身倒下,大股的血水迅速浸染开来。有些位置靠前、目光敏锐的侠客看得清楚,原来唐门主的脖子上插着根明晃晃的峨眉刺。
“好贼子!”淮阳子发觉情况不对,口中呵斥的同时一掌拍出,直取花铭顶梁。花铭凛然不惧,一招“举火燎天”硬抗享誉江湖的宁静散人,谁料两人手掌甫接,淮阳子面上红潮一闪,张口便是一口鲜血。这一幕让碍于身份不愿以多欺少的苦痴惊得站了起来,但老和尚没有震惊多久,连连伤两人的花铭撇开坐倒在地的淮阳子,猛地直起身子,向着苦痴大步踏去。“阿弥陀佛。”
佛号依旧四平八稳,苦痴垂眉念经,已与花铭对面而立,花妖人也不客气,右拳挥出,就要与清凉寺达摩堂首座过过拳脚。群雄正要领略清凉寺手段,却见花铭的拳头竟然顺顺当当打在苦痴胸口,老和尚脸色红白交替,随后便颓然跌回了座椅。眨眼间,四大掌门一死两伤,花铭扭头看着最后的青霄掌门,脸上神情阴恻恻的,好像在说:“你便是下一个了。”
花铭发难迅雷不及掩耳,群雄大多还犯着糊涂,也有反应快的,不过心里直打鼓:名震江湖的苦痴和淮阳子都是一招不敌,咱们这种三脚猫上去还不是白给送死啊,青霄掌门您老自求多福,待咱家找到帮手再来相助···群雄张大了眼盯着,竟然没有一人上台帮忙。
别人事不关己,我则焦急万分:花妖人此刻好似鬼神附体,再唤明珠动手恐有凶险,必得小爷亲自上阵。想到这里我不敢犹豫,一跺脚上了台,便在这时我听见了破风声,那是长剑割开空气的响动,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师妹出手了,然后我听见了惨叫声,是个男子的声音,我提起的心放了下去。再拿眼去瞧,花铭浑身浴血,躺在地上,血汇成了两滩,一大滩在花妖人身下,另一小滩则自师妹剑上血槽滴下。花铭勉力抬头,嘶声道:“这怎么可能,你怎么没事?”佳人螓首微垂,缓缓地道:“淮阳子道长、苦痴大师怎会这般不济,说,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毒?倒是可以解释两大高手为何突然变得弱不禁风,不过师妹又何以无恙?难道此毒特异,欺男怕女?
我正胡思乱想,花铭蓦地笑起来:“无妨,我一命换三,倒也划算。哈哈哈。”
姓花的甚为开心,笑声也变为了正常男音,熟稔的感觉再次袭来,我盯着花铭那张被血、脂粉以及汗水弄得不成人样的脸,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从记忆深处凸显出来。“你是齐端!”我忍不住叫了出来,齐端面露惊诧,瞪圆了眼想说些什么,可惜音节都被上涌的血水呛了回去。
无需齐端多言我已经一片亮堂:花铭,花铭,谐音化名,魔门埋了这么一手暗棋,着实阴险,时至现在武林大会已算彻底完了,眼下就怕他们还有后手···
反正师妹无虞,我便不再靠近,只是把不知所措的明珠挡在身后。此时祭天台上还能站立的只得三人,因为白道中人乱成了一锅粥,呼喝什么的都有,师妹便没有听清我那一句言语,但她对于身法快如闪电的神秘妇人很感兴趣,所以师妹莲步轻启,看样子是要过来,我头皮发麻,第一反应是拉着明珠跑路。
我身躯微躬足踏巽震两位,那是逍遥鲲鹏变最快的身法,只待师妹再进前一步,我就会绝尘而去。腿部的力道已然蓄满,几声惨叫却把我和师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只见本就混乱的场面已然彻底失控,原因为何?原来各派之中突然冒出不少疯子,这些疯子可了不得,他们面无表情,他们不问缘由,他们拔出兵器四下劈砍。猝不及防的群雄竟无一人还手,毙命前的全部动作只不过是张大嘴巴宣泄心中无尽的惊恐。
魔教既能在青霄安插一个刘仲奚,自然也能在白道诸派藏下许多内鬼,真正让人惊异的是:白道中人毫无抵御之力,症状与中毒非常相似,魔门究竟用了什么通天手段将群雄尽数毒倒?
魔教的奸细们如同隐身羊群的狼,刻意弹压的本性终于得到了释放,一时间惨嚎四起血肉横飞,九华绝顶顿时变成了人间炼狱。奸细们眼是红的,身上的服饰也被血水染红,仿佛这才是他们的本色。血人数目不多,但散布各处,栖霞有,武夷有,唐门有,清凉寺有,我最关心的青霄那处自然也有——那处的血人年岁不大,了结的性命可一点不比其余同伙少。我仔细一瞧,居然是那个惫懒的天勤小子。此时的天勤仿佛换了个人,脸上满是暴虐之色,正快步奔向下一个目标。
眼瞅天勤如催命恶鬼越逼越近,天生俊朗的脸都被吓扭曲了,他很奇怪一向懒洋洋的天勤怎会突然变得这般苦大仇深,他更奇怪为什么自己内息乱窜,根本无法运劲御敌。天生本能地去看天德,发现师兄也是一脸惨淡,不禁心中一凉,只道自己此番无幸。
天生手足酸软,连兵刃都拔不出,天勤的剑却已高高举起,天生双目一闭,这就认命了。但听咔的一声,然后紧跟着呛啷的响动,天生感受了一下,发觉剑还在自己手上,是谁的兵器掉了?天生心惊胆颤地睁开了眼,只见天勤的右手死蛇似的软软垂下,应是被人扭脱了臼,那呛啷响音正是凶器落地的声音。天生惊魂稍定,这才发觉身边站了一高一矮两名女子,那身材娇小的女孩子正促狭地看着自己,仿佛在说:“看你吓成这样子,真没用。”
天生脸一红,暗道:阎帮主艺高胆大,自是难以体会我等感受···正待分辩数句,却闻另一个声音响起:“混账天勤,就算你出身魔门,又怎能全然不顾多年的同门情谊?”天勤不答,恶狠狠地盯着说话的妇人,左手一翻便多了柄精光闪闪的短刀。
“说话的明明是个男人,怎地从明珠姑娘奶妈那里传出,而且这声音···”天生怔住了,思绪陷入迷障,一旁的天德忽然俯身跪倒,大声道:“多谢师尊救命之恩。”
天生脑中电闪雷鸣,也不管明珠还看着,一个箭步扑了过来,将我拦腰抱住,口中连喊:“师父,徒弟找您找得好辛苦。”
二徒弟已然长大,这一扑一抱差点把我顶翻,我急使千斤坠稳住身子,本想出言斥责,但见天生一把鼻涕一把泪,训斥的话化为一脸苦笑,刚想宽慰两句,只觉天生双手一松,身子便往地上倒。原来天生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经历了惊惧狂喜,精神上大起大落的刺激外加内息冲撞的痛楚,天生只觉头晕目眩,眼见便要摔倒。就在此时,天生感到一只手按住了自己头顶百汇穴,一股浑厚精纯的内力缓缓灌入,体内乱窜的内息被这股力量收拢,渐渐安分下来。天生神智一清,双腿一用力便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懵懵懂懂,尚且不明所以。
徒儿有难,自是师父帮忙。我发觉天生体内内息紊乱,索性快刀斩乱麻,以内力强行压制,不过天生修为比之于我相去甚远,是以此法可行,若是叫我依法炮制去救那大半辈子淫浸武学的苦痴与淮阳子,我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此时哀嚎遍野,我救得了身边的方寸之地,救不得那许多白道豪杰。我理了理头绪,决定先护我后山一脉,于是我提掌贴住天德头顶,正要吐劲,忽感身后风声袭来。我暗自叹息,本来念在天勤年纪尚轻,误入歧途没准儿还有挽救余地,但他执迷不悟,妄图趁我救人之时施展辣手,我再也留他不得。脑海中已算好时机方位,只待天勤自投落网后便以雷霆手段击杀,可惜天勤还没能到我近前,一柄利剑横空杀出,用剑之人招法精奇、势道凌厉,天勤哼都没哼一声便被挑了个透心凉。
剑客素手圈转,甩去剑身热血,只是剑不归鞘,剑尖遥指我的背心。师妹的声音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王云木,你果然来了。眼下景况可是你一手策划?”天德体内乱流已被制服,我提起手掌,慢慢转头,其间掏出胸口鸭梨,不忘拭去面上脂粉。
己身已素颜,丽人犹掩纱,却是连露脸都觉嫌恶吗?
我挑挑眉毛,语气十分轻松:“王云木是人人喊杀的鬼木使,鬼木使丧心病狂,最是离经叛道,青霄呆腻了便弑师灭祖,魔门呆腻了便杀几个教徒解闷儿。方才救人不过心血来潮,掌门大人可别以为他们与老子有啥交情。现在鬼木使还手痒得很,好在周遭还有不少新鲜出炉的魔教奸细给鬼木使杀,鬼木使这便要大开杀戒了。掌门大人若是不愿帮忙便请让开吧。”
师妹没有回答,剑也没有放下,我深深吸口气,慢慢向前走去。我这路径是要经过师妹身旁三尺以内的,所以要是师妹仍然决意取我亲命,大有出手机会。一步一步,我渐渐接近了师妹的攻击范围,明珠听清了我和师妹的对答,自然知道尊敬云云乃是二帮主信口开河,情急之下明珠开口叫道:“王二,本帮主累了,咱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