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60_03
“不是不是……月明这是怎么了?你要带他往哪去?”路晓笙拉住邓月明的手。邓月明眯着眼,离开邓金的肩头,凑近了看路晓笙。路晓笙屏息正立,怕邓月明的端详出他面上的瑕疵来,又怕自己喝了酒,酒气熏到邓月明。然而邓月明是醉了的,酒气沉重,挤近了路晓笙的鼻子。
“月明你喝醉了?你要去哪?坐下醒醒酒再说,或者我送你去?”他拉着邓月明要回座,一帮子青年人跟着推起邓金和邓月明来,笑嘻嘻的叫侍应生上醒酒汤。邓金被人推搡一把,心中一怒,把推他的小子一拉一推,骂道:“现在的青年人讲不讲道理?吃完饭结完账都不叫人回家?!光天化日的要做什么?!人多就好动起手来吗?”邓金知道这样知理而又讲逻辑的骂法对付青年人最有效果,立刻憋得那位受了推拉的青年人不说话了。
他转而又骂路晓笙:“挡在这里还要不要店家做生意?你认识月明,我就不认识小邓老弟吗?我们同乡难得见一面,要叫你围堵?”真是一句脏话都没有,隐约还有种‘勿扰他人’的绅士作风在里面,显得像个正派的人了:“这种事情我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你们这些人,就是‘狗眼看人低’!见到我相貌不好,就以为我是个歹人吗?!”邓金这生就输在相貌上,他自己知道,反而更要讲出来,因为道理上是十分不对的,他正在和人争道理。
路晓笙是真的觉得他像个形容丑陋的拆白党,内在又有种土匪一样的无赖的凶气,现在被人窥到真心,果然是气短的。一群人挪到店外,还是围着邓金。路晓笙客气了一点:“我是月明的朋友,你们要往哪里去?”
“我和你不是朋友,你是个赖子!”邓月明学着邓金的作风,脖子一梗,人往前头一顿,像是要斗架的鹅。路晓笙听了非常诧异,简直是刺激,原来自己在他心里是这样一个地位!他这是真正的酒后讲真言!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心里生起气来,简直想不管邓月明了,立刻走人。然而他现在看邓月明,会产生一种性的暗想,连带着他看别人对邓月明,也觉得那人是另有所图。他还是觉得邓月明要吃亏,于是勉强沉下气,依旧是拉着不叫走。邓月明挣扎一下,反被邓金制住了:“小邓老弟,人家也是好心,你这样子太叫人难堪!”他这时候反而对路晓笙和气了一点:“我这小老弟有点醉酒,讲话就直爽,这位先生不要生气。我们呢,也不用你送了,我自己开车,送小邓老弟去他余老板那里。蒲柏路是不是?你们也喝的不清楚了,这种七外八拐的小地方开不进去的。”
“去余老板那里做什么?”他警惕的问一句,邓月明却是立刻炸起来:“管侬甚事体?!”他用上海反问一句,路晓笙听着一阵心惊,因为联想到沈文昌的作弄。然而邓月明是不停歇的:“侬天天来寻我,天天来管个头管那头,管侬甚事体?”他恶人先告状,却是像累计了很久,一瞬间的爆发委屈,竟然要哭起来,挣脱邓金要往外面跑。邓金立刻扶住他,带着一整个人群走到车那边去。路晓笙一时间翻译不过来上海话,青年人里却有本地人,暗地里拉住路晓笙,低声说:“笙哥,算了吧,人家讲你多管闲事,很不领情。”
“可是,万一出什么事情……”
“哪里会出什么事情,那个年纪大的穿着的这样好,开这样的车,能图那个小邓老弟什么东西?”
“图他……”路晓笙说着,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除了性,邓月明有什么好令人图谋的?可真当别人和他一样,要对一个男人产生这样的幻想吗?这太不可思议,又太不可启齿了。
他发愣间,邓金已经把邓月明塞进了车座。周围的青年人见路晓笙没有行动,也就没有阻拦,叫汽车开走了。
第37章
邓月明在路上睡了过去,柔软的靠在车座上。车没有开灯,却染着车外不夜城迷离的夜景,走马灯西洋镜一样,一方可以窥探的小天地里,装下一个皱缩的大世界。这绚丽的光景,是死水上五彩的浮油。厌那层油是个假象,油倒要自己缠上来。
“小邓老弟?”邓金拍拍月明的脸,随即摸了一把:“月明?”已经睡熟了。
“嗨,”邓金嗤笑一声,饧了眼唱《假惺惺》,太过快乐,因为拿了沈文昌的东西。他作弄邓月明的唇齿,顺手又解开邓月明的立领扣子,细摸脖上那片温暖的软肉。邓月明不适的皱眉,往车门缩了缩。他笑着缩回手,手指还缠着温柔的汗的湿意,留着娇俏的酒的气息。
“一身软骨头。”他低声的笑骂,瞧不起他,又喜爱他,心里觉得好笑,想那样浑的酒气遇到他,也变的幽娴起来。
他忽然想到很多年前,自己带着一众土匪往镇子里去,那屠杀前雀跃的,期待的,又暗含紧张的感觉,就像是现在。那是几年前呢?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西洋书上讲性与暴力,从来都是一起的,因为教人快乐。
“操了,歪理!”他嗤嗤的笑着:“洋人的什么狗屁玩意?!我们老祖宗讲诗书礼仪!”
车子开到古北路的一个小公寓后面。这片都是老房子,五六层顶天,比不得虹桥路新划出地皮盖的新房。然而这里有一样好,叫做大隐隐于市,人往窗后一跳,匿逃进那片错综复杂的弄堂里,谁都找不到。住在这里的人各自都沦陷在生活的污泥地里,往往关起门来画地为牢,开口两句话:“管侬甚事体?”“管我甚事体?”全部都是孤独的,零碎的,小的体系。邓金喜欢这里,他有时候带人上来,把人作践到哭喊,邻居也顶多吼上一句:“要不要宁困觉?有么有毛病呐?!”他打开窗也是一句:“管侬甚事体?!”
他开车门拉出邓月明,邓月明迷迷糊糊醒来,捞起网袋。“不是……蒲柏路……”邓月明抬眼一看,挣扎起来,邓金牢牢的抱住他,哄骗他:“先在我家喝点醒酒汤再去,顺路的!顺路的!你这样醉,怎么去呐?”
他像是分辨出了道理,又躲回了邓金的怀抱。邓金把他拖进公寓的后门,摸着黑拖他上楼梯。黑夜里有无线电的声音传来,女人的声音附在电波上:“家庭经济之于个人,一如国家之经济之于家庭……”现在经济的形势简直可怖,让播报的女人也像个怨鬼。邓金无端的害怕起来,偏偏邓月明是直直向下坠的,手里又抱着两个罐子,很不配合爬楼梯。
“什么骨灰坛子!”邓金骂道,然而联想到怨鬼,又立刻闭了嘴,“呸呸”两声,自认为避讳了过去。幸而他住三楼,并不遥远,很快就拖到了。开了门进去,全屋只有一室,厨房和卫生间挤在一旁,正中一张床。他把门一拍,立刻把邓月明扔到床上,拥上去,只是乱摸。
“月明,月明?”他立刻硬了起来,硬邦邦的在邓月明身上乱顶,又乱扯着邓月明的裤子。
“嗨,奸尸一样!妈的!”他拍着邓月明的脸,要把人叫醒:“月明!月明!”
“嗳……”邓月明应了一声,睁开了眼。眼就在透进的月光下,琥珀一样的色。邓金愣了一愣,发现邓月明的手已经环抱了住了他,顺着脊背向上爬,插进了他的头发。
“原来你也是要的,怎么不早说,何必较我这么费气力!婊子立牌……”邓月明突然手一紧,薅着邓金的头发一个翻身,提着邓金的头就撞在了墙壁上。一撞未晕,邓月明又捂住邓金的嘴,又往墙上一撞。他力气大的吓人,邓金又是全然的放松着,很快晕了过去。墙的那边是卫生间,没有叫邻居听见,然而那幽然的鬼一般的女声却穿墙而来,依旧播着孤岛那畸形可怖的经济。邓月明把邓金往床上一扔,手上全是邓金的碎发。
他居高凌下的望着邓金,心中无喜亦无怖,只是略微疑惑着:“人怎么能蠢成这样。”
要办事的夜晚,话本里总讲月黑风高。今夜没有风,月亮却很亮,月光散在地上,像是化骨后霜一样的灰烬。邓月明脱光邓金的衣服,却翻出邓金的领带,堵住了邓金的嘴。他打开一个西柚罐子,取出麻绳,把邓金四肢绑在床杆上,又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挂到衣柜里。随即去卫生间接了一盆水,全部泼到了邓金身上。
邓金惊醒过来,一挣扯,发现自己被绑了,立刻呜呜的挣扎起来,凶叫起来。他惊恐而愤怒的盯着邓月明,邓月明却只是伏下身,“咔噔”两声,扯卸了邓金的肩膀关节。邓金梗着脖子痛嚎着,却又堵着嘴发不出声。
“乱的动来动去,床都摇起来了,吵着邻居怎么办?”邓月明随意说一声,就进了厨房。厨房里有剔骨的刀,邓月明找不到磨刀石,便蹲到地上,竖着刀刃,要把刀磨钝。
邓金听到厨房传来的“沙沙”的磨刀声,顿时像是明白了,绝望的闭了眼,呜咽起来。
“怕什么?你别怕,这遭你不亏,你还赚了呢。”邓月明笑道:“你一条命抵那么多条命,多赚。亏的是我。”
“我上来的时候许过,今世不再杀人。”他磨着刀,歪着脑袋,却满不在乎:“可当年我帮国政逃出来的那点忙不值十年,我是诓了他的……哈哈哈!我就知道得还出来!他的悲苦我来受,他怨仇我来报!。”
“我这么一还,不知道下面又得怎么罚我。”他随意道:“不过也好猜,一般是这样子,下面讲业报,讲以牙还牙,讲以眼还眼。我怎么着了你,大概下面也得怎么着对付我。”
“可我怕吗?”他提着磨钝的剔骨刀出来,翻身上床,赤身裸体的坐在邓金身上:“我可一点都不怕……”他俯身讲道,琥珀色的眼珠子盯着邓金。
“我可一点都不怕,我这一生,除了哥哥姐姐,我怕过谁?!”他褪掉了那层窝囊小戏子的皮,又活回了当年的狐九公子的模样。
“我要叫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看着受着,叫你知道,他有多恨你。”
屋外忽的吹起风来,把天上仅有的几片云也吹散了,这夜的苍穹登时空阔而深远,像是主的一只眼,无声的望了下来。
三十八
沈文昌跟着周先生去了南通。原本一个英国侨民从日本人的集中营里逃走,横竖都不关中国人的事情。然而这次的出逃行动几乎是一次武装冲突,动手的不是延安就是重庆,令南京十分紧张。周先生本不打算贡献七十六号的力量参与调查,然而大概是由于死了日本兵的缘故,日本人见谁都要咬一口。先斥责南通新政府驻军纪律松散,军火看管如同儿戏,叫几个泥腿子轻易偷到枪火弹药,敢到集中营来救人;又骂特务部门如同虚设,集中营逃跑事件中逃犯匪徒合作默契,明显是早有计划,早就安插了内奸,而特务部门居然一点都没有端倪。
其实这都是次的,日本人只是觉得重庆或延安,冒着风险来救一个博士,显然是此人大有用处。而他们之前是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英国人的价值的,颇有痛失珍宝之感,只觉得可惜,可恶,可恨,可耻——竟然没有压榨出那个英国人的智慧为己所用。
于是唐瑞生派出一个徐师长,汪主席派出一个周先生,一起到南通组了一个临时情报站。周先生上任点火,立刻枪毙掉南通驻军的几个器房看守小兵,审死一个营长,就把县城围了个遍,开始在各省发通缉令。他估计城里是早就跑了的,于是主要往苏北,安徽,广西发号施令,怕人紧随潮流,逃到云南去。
“又往云南去!妈的!又是云南!”行踪还没有端倪,他就已经开始骂起了人。徐师长听了很是吃惊,问沈文昌:“周先生也会骂人?”沈文昌也十分吃惊:“这世界上哪有不骂人的人?”两人一对话,相视一笑,沈文昌分一颗烟给他。徐师长摆了摆手,笑道:“戒掉啦!”
“为太太戒掉了?”沈文昌又问:“不介意我来一只?”不等回答,自己就点上了。
“为小情戒的,他嗓子金贵。”徐师长虽然已经戒烟,然而看着沈文昌吞云吐雾,还是非常向往。他深吸一口,颇为迷醉,大呼:“妈的!”
“来,来。”沈文昌捏着烟送到他面前,他还是推辞:“不成,一开始,就又上了头,不行,不行,你老兄别为难我。”
“可我听月明说,你早和庆哥分了呐?”沈文昌靠着墙壁,抱着胸抽烟,随口一问,却要揭人短处。
“妈的!”徐师长笑骂:“管你什么事情?”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和他分了以后,他那个脾气坏的!拿我家月明出气!”沈文昌恨恨:“小东西忠厚,什么都不说,就苦着一张脸。苦脸给谁看?还不是给我看?”全然的瞎编。
“谁他妈认识什么月明日明的。”
“我也是这趟才知道你是唐将军的学生。”沈文昌手里夹着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