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60_03
“恩。”
“你和我一起到河南去。”
“可以不去吗?”
“你要乖一点。”
“那你问我做什么……我不想去。”
“你要乖一点。”他有的是办法,让鸣柳不得不去。
李宋宪知道鸣柳在医院门口遇到了枪杀,于是第一时间派了卫士,在暗地里保护鸣柳,自己只身去了军统。 他是带了枪的,把枪抵在副局长的脑袋上——仿佛天底下的人,从来都找不到局长在哪里。
“我李宋宪是蒋校长的学生,全家从奉化到上海,现在倒好了!侬居然要我弟弟的命!”他装作一个丘八模样,半分道理也不讲,强行把这份来路不明的暗杀扣在军统头上。
“这是个什么事情?谁要你弟弟命?!”
“今天我弟弟差点在红十字医院被侬打死!不过是下班路上遇到个同事,一起走去吃个饭,那女人是个闹革命的,他也是闹革命的吗?!我和那个女人讲过话,你们怎么不来杀我?!”
“李军座啊!委员长都要合作了,我们怎么会去杀人!”副局长一派无奈的讲起来:“你是德国人那里毕业的嘛!怎么就你我成了校友了?”
“管侬什么事情?我全家就两个儿子,我什么时候死在战场上说不定,家里头等于一根独苗。你让我李家断子绝孙,我让你今天出不了这个门!”
“真的不是我们嘛!”副局长讲话时一派广东腔调:“上海你也知道,这种事情那么多!”
“我全家对党国忠心耿耿,当年其要考黄埔军校,还是被我爹强行送出去学医的,就是我死了家里还能有个后!”
他知道这些事情不是军统做的,甚至不是青帮。现在国共联手,军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去杀人。或许是日本人,也或许是文诸理的家里人——她的家庭阴暗复杂,谋杀不是什么新鲜事。可他还是要来军统,撇清鸣柳与文诸理的关系,怕哪天这些事情追查起来,鸣柳也成了那边的人。军统是防不胜防的,何况还有一个狼狈为奸的青帮。他看不起他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小心谨慎,未雨绸缪的杜绝一切与鸣柳有关的隐患。
李宋宪演了一场闹剧,阴沉的走出军统大门。他面上毫无表情,只是低头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烟夹在鹿皮手套上,夏天里有些热。可谁都知道,带手套是为了不让血脏了手。他是真的会开枪。李宋宪把烟蒂弹出车门,缓缓的靠到黑暗里。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反悔了,决定要把鸣柳留在身边。鸣柳耳旁的一枪让他慌了神,让他提前体会到一种生死别离的感情。早些年是没有的,这些年过的艰辛,真像他说的一般,是哪天死在哪里都不知道,于是越发的珍惜所有,越发的患得患失。
其实是他本就不想鸣柳离他而去,枪杀给了他一个借口罢了——乱世里的情谊,自然也要同生共死。等到以后真的上了绝路,他枪里就两颗子弹,一颗自己,一颗给他的大太太。
六、河南
李宋宪带着鸣柳回了大公馆。鸣柳想到大哥不动声色的安排这么多事情,又是居家出海,又是处理家产,自己却全然不知,非要这个时候来告诉自己:“你和我去河南。”——是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把自己当做行李一般,出发就带走。一个人不需要对行李谈论未来,谈论安排。
大公馆的厅堂里依然亮着灯,天花板自然不是白炽灯泡,是意大利的水晶吊灯。灯光无孔不入,生冷坚硬,让鸣柳无处遁形。家里还有老妈子在熬夜,见到大少爷回来,立刻端出两碗莲子绿豆汤。不烫也不热,全然的上心,鸣柳沾了他大哥的光。
“大少爷,老爷还在书房里头等侬。”老妈子讲话很尊敬。鸣柳想要是自己也有拔枪的本事,她会不会也对自己这样恭敬。
李宋宪如若未闻,只是皱着眉看鸣柳的领子。鸣柳的细麻西装不知所踪,只穿了一件淡酡颜的丝绸衬衣。很风流的颜色,却偏能叫他穿的斯文体面。衬衣领子仿了中山装的样式,是个立领,要脖子修长的人才好穿。鸣柳是有这个资本的。他不敢穿普通的西装,怕脖子上的痕迹见了光。他的领口染了血,暗棕的一小块。李宋宪搂了他的腰上楼,叫他洗澡换衣他再来喝汤。自然是得让人送上来,不过他从来用不着吩咐。
吊灯照不到二楼来,鸣柳随着李宋宪隐入黑暗里。他平静的对他的大哥讲起来:“大哥,什么时候去河南?”
“这几天。”
原来他的确是全部处理好了,只等着时候一到,就把自己带走。
“我要去香港。”
“恩。”李宋宪随意的应着,全完不把他当回事。
“我要到香港去。”他突然就甩了李宋宪腰间的手,立在台阶上。李宋宪站的高,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似乎有些迷惑。鸣柳想他的确是应该迷惑的,他的小行李突然对他讲:他不要随他去,他要离开他。
李宋宪一时间不知道讲什么好,他的理所当然遭遇了反抗,反而讲不出道理来。鸣柳也是一言不发,一对眉横在目上,简直是个祈求的模样。他在求他,他却是迷惑的,无动于衷的。于是鸣柳绝望的闭了眼,扶着墙壁走了上去。李宋宪痴痴的看着他,看到他酡颜的衬衣下,支出一条脊椎骨,隐隐约约的藏到裤腰中去,还有一对将飞未飞的蝴蝶骨。一切都是脆弱的模样。他好像背负千斤,终于不堪重负了。李宋宪怜惜的捞回鸣柳,箍着他压倒墙上去。鸣柳微微侧开头,李宋宪埋首他脖颈。
“你怎么不能乖一点,我一想起你……就觉得累。”他低声的抱怨着,仿佛鸣柳是纣王的妲己,唐王的玉环,不动声色的祸国殃民,却叫帝王难逃美人关。鸣柳依然一言不发,现在他讲什么,李宋宪都能毫无道理的歪曲掉——李宋宪根本不给他讲道理的机会。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鸣柳听见声音便挣扎起来,想要推开李宋宪。李宋宪却是越搂越紧,简直要把他按进血肉里。走廊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是李太太夜里睡不着,想要去倒一杯白兰地。灯光一直亮到台阶,亮到李宋宪的脚下。鸣柳简直不敢看她,只能羞耻躲到了李宋宪怀中。以为自己看不到,别人也看不到他,真是一个掩耳盗铃的想法。
“妈,我要带他到河南去。”李宋宪讲的很平静。李太太只是看着他,随后绕过他,一步一步的下了楼。
鸣柳突然惊恐起来,他以为大太太一定会反对,一定不会让他唯一的儿子和一个男人搅合在一起,他甚至觉得大太太会匆忙的送他走,就像许多年前送他留洋一般。疯了,简直疯了,他觉得这一家人都疯了!现在居然能接受这样肮脏耻辱的事情,居然一点纲理伦常都不顾!他想开口叫住大太太,一张口却被李宋宪捂住了。他惊恐的看着李宋宪,见到他半垂着眼睑,低头吻到他的额头上去。他的吻留下来,带着关东烟草的味道,楼下的惊天动地的声音传上来,是大太太砸了客厅里的摆件。
“狐狸精抢了我先生……现在她儿子又来抢我的儿子!好啊!好啊!菩萨怎么这样对我……”她声嘶力竭的哭起来,李老爷冲出书房来看,看到台阶上的李宋宪与鸣柳,顿时就晓得了。他隐隐约约是有觉察的,可是从来不知道他们已经是如此光天化日。他指着鸣柳怒目,想要骂出许多正义的言论来,然而无非是“不知羞耻,败坏伦常一类。”他知道这不是小儿子的错,他的小儿子,没有个胆子。因为他知道,这个小儿子在胆量方面是随了自己,他也没有这个胆子,去责骂自己手握军权,又掌控自家财产的大儿子。他不知道何时自己手里的家产便落到了大儿子手里,只是突发奇想的怀疑起来——大儿子这些年四处征兵立功,手握重权,就是为了这一天,叫谁也不敢指责他的乱伦。于是李老爷只能急匆匆的绕过他们,下楼去安抚他的大太太。
“你看,你只能跟我去河南了。”李宋宪依然捂着鸣柳的嘴,无限温柔的对鸣柳讲。鸣柳在他怀中颤抖着,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怕了。可他喜欢这样的鸣柳的,这样脆弱的,走投无路的鸣柳。
他把鸣柳拉进房,鸣柳行尸走肉一般任他摆布,他却是怜香惜玉的,温温柔柔的为鸣柳洗漱。屋外哭吵的声音隐约,大概底下人也都醒了,也都知道一夜之间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其实所有的情爱他们是不管的,不过是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可对待那个二少爷要不一样了,要当做大少奶奶了。于是一瞬间便人人自危起来,怕鸣柳记仇,想起他们以前的怠慢。
鸣柳顺从的坐在浴缸中,李宋宪把洗漱干净,笑着说要去监狱里的晦气。他把鸣柳抱起来,裹着浴巾放到床上,搂着他为他擦头发,亲昵的吻他的脖颈。鸣柳心如死灰,心里反而平静。
“鸣柳,以后我们同生共死。”李宋宪讲话情谊缠绵,热气呼在鸣柳的耳边。鸣柳半分都不想与他一同赴死,却又恍惚想起少年时代的自杀经历。
他是不敢死的。他在敢死的时候被死亡抛弃,于是在鹅叫声中永远记住了死亡的威力。七月夏日炎炎,他被大哥的同生共死吓破了胆,死死的抱住了大哥。大哥暴虐而强大,永远都活着施虐于他,永远都不怕“死”。
“我本来想过些天走,可是我怕那些人见到了你的脸,对你纠缠不清。船票爸妈他们也能买。家里事情也处理的差不多了,明天你就和我走吧。”其实他什么都不怕,只想快些带着鸣柳去做土皇帝。
“我要去香港。”鸣柳依然只有一句话。
李宋宪宠溺的笑了笑,把他额前的乱发拨到耳后去。他把拇指印在鸣柳唇上,细细摩挲着。鸣柳闭上眼,抬着手臂罩住自己半张脸,一身却是赤条条,横在李宋宪的胯下。
1937年七月,上海的大暑还未降临,李家人便匆匆的离了上海。仆人们拿着遣散的工钱,有的回了乡下,有的另外去找工,只留下一个看房。外界的报纸讲起这件事情,有人讲李宋宪是破釜沉舟,誓要为党国献身;也有人说李宋宪存了全身而退的念头,连后路都留着的这般齐全。只是后来的几年里,李宋宪的死亡证明被报道了好几次,其人也在不断的“与日军合作”,倒是从未有讲过出逃海外的。
有的时候李宋宪蹲在战壕里,在枪林弹雨中等待一个反击的机会。他身上还有一根烟,于是抽出烟来,举过战壕。一颗子弹咬过来,立刻就给香烟削了顶,点了火。李宋宪把烟叼回嘴里,心满意足抽了口,又把烟送到鸣柳的嘴边。鸣柳也是一样的灰头土脸,全然没有了半点留洋绅士的样子。他手中拿着一份报纸,笑着说这个报纸已经第四次刊登李宋宪“与皇军合作”。他和鸣柳在河南大动干戈,反而是战打起来,成全了他们这对怨侣——是统一抱着“先对付日本人,再来对付你”这样的心思。一打就是八年,对付彼此的心思早就磨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点相依为命的情谊,成了真正的经年夫妻。
不过李宋宪也的确是为自己留了后路。日本一投降,他就带着大太太出洋度假了。背井离乡,一度就是大半个世纪。
四十
月明的班子定了几份报纸,往日几个人不上台时,里天天追上面的小说看。这两天上海真是热的非常快,原本笑称是只虎皮的猫,现在恨它终于长成了老虎。戏班子里的人白日间更加不出去, 向外头叫了冰,只叫一个夜里没戏的读小说来听。
这一个唱旦的小女孩念:“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益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她不像有些女伶人,出入间有娘陪着,也是卖了进来的,因此身份和以前的邓月明一样,是很不受重视的。她念着像是唱,被一个名头正胜的刀马旦笑骂:“这念的什么玩意,狐媚子音咿呀咿呀,端端正正的讲几句不会吗?”又自觉和一个小宁发脾气掉了价,转头去和别人讲:“这个少奶是个顶厉害的,真真人不屑去抓,还是得要钱。”
一个来应她:“还是这个薇龙厉害。姑母想到贴钱要人的时候,还得败给她。可是她又有什么呢?可见婚后的不幸是大概要的。”
“这可不见得!”说着要叫这小女戏子读下去。女孩很踌躇,因为刚被骂过,笑着僵在那里,不晓得该怎么读。幸好邓月明也在这里,自告奋勇着:“我给各位姐姐读吧!”这些年纪大点的女戏子们都笑起来:“月明是怜香惜玉的。当年余老板娘还在的时候,叫我们一整天的读话本,也没见个人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