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60_03
邓月明又支起了上身,把头靠在了路晓笙的胸膛。他很快乐的笑起来:“能遇到路先生这样的人,是她的运气。”笑声的颤动渗进路晓笙的胸膛,带着酥麻的暖意,那一群徘徊的黑鸟又冲撞起来,“噗通噗通”,撞出心跳一样的音。
“我不会叫你平白无故的帮她,我有两样东西我可以送给路先生。”
“一是,路先生入行在电影,发展在电影,发达也在电影。今后这一行里有风有雨,有灾有难,路先生都能化险为夷,平步青云。这一句顶顶要紧,路先生别忘了,别转行。”
“二是……”邓月明起身吻住了路晓笙。
这时候天地非常的静,没有人声,没有车鸣,一屋的戏服绣着龙凤,捂着各自的故事沉默不语。冷蓝的夜色,深蓝的人影,玫瑰色的灯罩被染为深紫,像是盖了一层沉厚的天鹅绒,为了隔绝太热闹的灯光。可那夜的黑鸟鸣叫着,扑棱着,奔冲着,硬生生的从胸膛飞出来,化为一屋子惊窜的影。
“他把我当作什么……”路晓笙痛苦的想着。
“他把自己当作什么……”
“从今往后我与他只能是嫖客与娼妓的关系了……”
“他毁了我的爱情……”
他这时候终于知道了邓月明不在乎他,因为邓月明干净利落的毁掉了他最好的感情。
可他没有拒绝邓月明,他回吻着他,拥抱着他,接下来还要拥有他,羞辱他,作践他。
他恨他!
后来到了1944年,路晓笙如约带着小春去了香港,叫她做了一个自己家里的佣人,又在她结婚的时候送了一笔钱,好让她和丈夫能做个小买卖。他自己在1950年时和一个混血的爵士次女结了婚,自此往后一直都在做电影。最难的时候他抵押过屋宅,最辉煌的时候他也领过洛杉矶的奖。别人敬称他“教父”,他只是摇着头笑,讲许多年前有人给他算过命,算出他今生要守这一行。
再后来,2010年的冬天,路晓笙受内地一所著名电影学院的邀请去做演讲。学校安排了一个剧院作为场地,演讲结束后,他要回从后台离开,却见到了逃课出来的狐九。他们之间隔了大半个世纪的光阴,再次见面时,路晓笙已经是德高望重的朽木,而狐九依旧年轻美丽的狐狸精。他向着狐九离开的方向追去,颤抖的喊着:“月明……”
“月明。”
“月明!”
“邓月明!”
他追到一个道具存放的库房,暖黄的灯光打下来,金翠辉煌的演出服摆在两旁,一盏留声机无声的立在戏服间,像是所有的故事封在了琥珀里。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透过电梯的栅栏,看到封着虫尸的琥珀嵌在墙壁中,月明湿着头发来开门,上衣后背片贴在脊背上。他的卧房也挂满了戏服,虞姬,贵妃,王宝钏,一盏玫瑰色的琉璃罩台灯幽幽的亮着,一屋子的影影幢幢,一屋子的悲欢离合。
没过多久,路晓笙就在香港去世了。
所有人都说他是寿终正寝。
第52章
邓月明私会路晓笙这件事情,第二天早上就被卫士报给白老太太。这个通报的钟点安排在早餐时候,当着沈文昌的面,像是特地讲给他听。沈文昌听了简直惊怒,可是面上不动,依旧慢条斯理的切香肠吃。
他们一顿早餐想要中西合璧,却不能够,东方与西方间还是隔了一个大洋。白珍和沈文昌惯常吃留学时候的英国菜谱,香肠煎鸡蛋,一块烤过的面包,一杯红茶。因为怀孕,白珍把红茶换成了牛奶。白老太太吃老豆腐烧卖,桌上满坑满谷的摆着油条,葱花烙饼,素馅包子,厨房里还煮着丸子汤——下桌后都是留给几个小大姐去分的。白珍于此有一种心理上的腌脏感,觉得碰了这些餐点,就成了那几个小大姐一类的人物,所以从来都不用。
卫士报完邓月明的举动,白老太太耷着嘴角哼笑:“这种东西勾引男人很有手段,被他瞧上了,十有八九逃不了。所以说近身的人还是要查一查,不然怎么被人拆了婚姻都不知道。”
又道:“入了他两次眼,竟然一点知觉都没有?”
白珍手肘支在桌上,双手捧着牛奶,看一层奶泡粘在杯壁上,沉默的等着沈文昌答复。沈文昌却如若未闻,也凑过去看白珍的一杯牛奶,笑道:“看什么呢?”
白珍笑着摇摇头,只道:“妈问你话呢?”
“问什么?”他随口道。
“那个在徐师长包厢里伺候你吃饭的,唱戏的”白珍笑道。
“嗯?”沈文昌疑惑的笑着,笑着笑着却敛了面色,皱着眉看向白老太太,又转来不可置信的望着白珍,像是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低声道:“你们疯了吗?!”他假戏真做,邓月明带来的惊怒一拥而上,叫他一推餐盘,起身就走。白珍一时没反映过来,还捧着那杯牛奶呆坐着,回过神时他已经走远了。
“文昌!文昌!”
他听到白珍在身后叫他,却头也不回的坐进了车里。
他听到白珍在身后叫他,却头也不回的坐进了车里。“她把我的行踪都告诉了她妈,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全都要分析一遍……好啊……”,沈文昌冷笑想:“好啊……我的好太太,好丈母娘。明言里讲月明心思不正,暗地里是不是要想,我与这种人来往,是要准备当个里通外合的家贼?”他那点冷锐的笑容盘踞在脸上,心中却满是疲累,伸手把车窗摇下来,整个人的靠到座位上去。十月末的清晨的风,已经带了秋的气息,他略微觉得有些冷,才发觉出门连西装外套都没有带上,只能叫司机开去恒仁路取。
他想到恒仁路,就想到邓月明。他起初的惊怒平复以后,想邓月明请路晓笙去庆哥家里面,未尝不是一种表演——为了与他洗脱干系。邓月明本就是戏子,懂得揣摩看客的心理,也知道看客期待着怎样的滑稽戏。何况那是庆哥的家,一屋子的人,能叫他们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他那么爱我,不会在我身后做那样的举动。”他如此的安慰着自己,心里却依然有不忠的恐惧,然而他享受这种恐惧,因为这是活的,是暖的,是杞人忧天的,不像他的太太,那冰冷的猜疑与阴谋。然而邓金事件,又给了他对待爱情的新的经验,他需要立刻把邓月明叫出来,好好谈一谈他与路晓沈,不然那“夜里的约会”会一直缠着他,折磨他,零零碎碎的作践他。
“月明身边的人也该清一清了。”他盘算着叫小张去做这件事情,就像对付自己身边的另一个盯梢那样,叫别人配合着出一点“意外”,顺理成章的叫人盯不成。
两天前,他已经成功了一次——白老太太拨下伺候他的卫士,因为“冲撞”了76号的一位警卫队长,被打断了腿。他翩翩然去理论,佯装怒斥:“文明社会怎能动不动就打人?!”,警卫队长回对:“没教养的东西,我替沈先生管教了。”,仿佛很叫沈文昌失了的颜面。后来是王处长出面安排了饭局,讲了话,才平了他们之间的串通出来的干戈。
卫士被送回家去后,白老太太歪在烟塌上抽烟,听一个叫丽华的小大姐讲闲话:“哪能那么巧!偏偏我们的人,严哥做事最稳妥,是姑爷和人串通设计他都没准呢。”白老太太不置可否的笑笑,眯着眼睛看烟气往上升去。烟气散而又聚,聚而又散,像《西游记》里的妖魔,又像《一千零一夜》里的神明。她这时候又成了一个巫祝,一个祭祀,看着青烟占卜着。
“凶呐!”她慰叹一声,享着大烟散而又聚,聚而又散的快乐,又躺回了烟踏里。当天夜里,她把对邓月明行踪的汇报按下,直接排到了早餐的时候。她知道对邓月明的“企图”不过是种怀疑,所谓“奸情”也无迹可寻,可是沈文昌恶心了她,她就要忍气吞声吗?那下三滥出身的偎灶猫挠了她,她就打不得吗?她这辈子受够了丈夫的气,老来还要受女婿的气吗?不能够,她不能够。
可她也不能再往沈文昌身边安插卫士了——以前从来都是和睦的同事关系,偏偏她调教出来的人就出了事,给了沈文昌推辞的理由。但她手里还有旁的人才,于外攻不进来,不如从内击破出去。家门不幸,后院失火,赔几个小丫头换他一个沈文昌,当然值得。
她来上海以后也想过,怎么偏偏就要动自己的女婿。可想来想去只会越想越气,越想越恨——白珍从前偏心她的父亲,结了婚以后倾心她的丈夫,将来又要分一份给她的孩子——她唯一的骨肉至亲唯独待她像待远亲!
“必须和离。”她想:“白家所有的财产都是她的,够她一辈子做个阔太太。不就是一个男人吗,她有钱,年轻,还怕将来没有人?可我没几年好活了……我替别人活了一辈子,现在不能不为自己想想。”
她不恨沈文昌,她恨白珍。
第53章
沈文昌白天回掉了白珍的两个电话,权当自己怒不可抑,拒接电话,实则是演一场戏。但他想起白珍伤心惊惶的在后头叫他,也是心有戚戚然,想着要是她再挂来第三个电话,就好好的和她谈一谈。可是第三个电话一直没挂过来,沈文昌想白珍大概是被她母亲劝下了。
这几天因为忽然甚嚣尘上的反日言论,76号又开始抓“文化人”。沈文昌自诩“文化人”,平常动笔杆子,很有一些文人情节,于是向周先生提建议,释放了几个,又遣返了一些人去内地,是所谓的缓解高压政策。中午吃饭间看报纸,出去的“文化人”照例在报纸上隐秘的骂他。他现在已经不生气了,竟有些清者自清的意思,因为做了双面间谍,认为自己也为抗日做了贡献。他在两难的时代中摸索前行,而旁人都鼠目寸光。沈文昌把报纸一卷,塞进公事包里面,打算晚上去恒仁路的时候给邓月明看,因为直觉邓月明是可以理解他,体恤他的。他并不表明真身,既期望邓月明能看出端倪--一种爱情上的细致,又害怕邓月明看出端倪--一种人身安全上的恐惧。
他叫小张“意外”的清一清邓月明身边的人,晚上下台以后接他到恒仁路去。其实去庆哥家里更方便,可他的职业不同于从前了,现在行动上都有了思量,也有了一层炫技的意思,仿若自己在刀锋上游刃有余。他打定主意不回家去,白珍的猜疑与白老太太的阴谋时时折磨着他,后者行将入土,他暂时不想与她计较;而前者,他的夫人--腹中还有他的骨血,竟这样伙同一个疯子逼迫他!沈文昌爱白珍,却也为此恨白珍,他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当然要以牙还牙。
他现在爱情上唯一的慰籍似乎只是邓月明了,只想着快一些下班,好到恒仁路去。
可是夜里,邓月明很迟才来。整个公寓楼都已经停电了,他提一盏翠绿玻璃罩的灯,灯罩上盖了一块暗红色灯芯绒的布,靠布下露出的一点幽绿灯光照楼梯。他在门口敲门,轻声喊着:“沈先生。”沈文昌立刻去开门,看到他吓一跳,那幽绿的灯光自下往上照着,像聊斋里的冤鬼还魂来。他笑骂道他:“提这么个颜色的灯,你特地来吓唬我的吗?”邓月明迷惑的侧身进来,抱歉的笑着,因为想不到沈文昌为何被吓到。沈文昌看他娇憨可爱,也不再笑他,手插在口袋里,靠在墙上和他说话:“买了什么东西过来?云吞?”
“嗳。”邓月明笑着晃晃了自己手里的小暖壶:“怕沈先生等久了饿,这边只有干挂面,没滋没味的。”他这天夜里穿着那件赭色的长衫,袖口卷着,露出里面月白的纺绸小褂。他把灯和暖瓶放在鞋柜上,弯腰换拖鞋穿。长衫已经很旧了,柔软的贴在身上,布料顺着脊背淌下去,印出细瘦的一段腰。沈文昌从身后抱住他,亲吻他露出的脖颈,餍足的叹着气。他很喜欢他这件长衫,因为陈旧老气,又常见到他穿,仿佛他是一个恋旧而专一的人,最懂得初心不忘。邓月明被他呼出的热气弄痒了,“咯咯”的笑起来,侧过头去蹭沈文昌头顶的发,暗含雀跃的问着:“到床上去好不好?这里累的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