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60_03
“人我带入厨房,上夜宵时可去周办公室。”
照例是写一句,看一句,烧一句。徐师长笑道:“烤鸭不腥气,包管你吃了还想吃,嘿,吃了想请这个大师傅上门做给你吃!”
“好啊,不好吃我不结账,这顿你请。”沈文昌的声音像是带着笑意,一张面色却肃然,写道:“失败了怎么办?”
又写:“失败了会牵连你。”他垂着眼,把纸条放入烟灰缸。他知道徐师长必须把他弄出来,他如果折在76号里面,一定会把所有的上峰供出来——他不是那样崇高的人,他做得出拉垫背的事情。
徐师长写到:“录音呢?”徐师长招安的录音。
“一处只有我知的房产里。”
“带足警卫,冲出76号的门,我的人带你过江。从杭州去重庆。”徐师长写到,又笑道:“要不要带你太太去玩?”
对了,他如果真的要走,上海这边的人也要动一下。壮士断腕,也是大伤筋骨。一号白天的时候,就应该叫白珍出门,去江上的船里的等他。资产处理现在是来不及的,何况一旦钱财大有变动,容易引起注意,只能零碎的变点现金出来。他带一个白珍,就等于带了一整个白家,今后的经济应该是不会太坏的。
还有月明。
“万一事不成,送出月明。”他低着头,却自下而上的盯着徐师长:“76号知道他是我的人。”
徐师长只是笑着点了头,看沈文昌的眼神很复杂,要是没料到他这时候会想到一个戏子。
沈文昌开始盘算自己手里能变现的钱,月明那里也得送过去一笔。他忽然开始后悔,自己平常没有给月明置办一点东西,甚至也没有留点现钱——五万块哪里够!现在临近逃难,手忙脚乱的。他又想,要是真的要走,那自己真是成了月明生命里的飞来横祸。“可这样也好。”他想:“一个人不见得会记得自己曾经的快乐,可一定会记得自己遭过的大罪。他会永远的记得我。”
沈文昌想到远处有份永不磨灭的感情,无论他好与坏,都留在别人心里,便自顾自的微笑起来,提笔写道:“先看着,到时候人我再领着踩个点。”他把一张简笔的地图塞到了徐师长手中。这时候卫士来敲门,送进一个厨子打扮的男人。那人一张似方似圆的脸,中等身材,笑起来像一团白胖的雾,不笑的时候像一张正午的影,最合适做特务的形容,因为毫无特点,能自动隐形在人海里。
沈文昌对他笑一笑,垂眼又点了一颗烟。洋火橙红的光照在他的手上,染出一片温暖的色,可指间却是凉的,一段一段手指的关节像箍满了皮筋,僵硬,顿痛,血流不到指间去。
“硬仗啊……”他心里头想:“危和机的开端。”
第55章
沈文昌给邓月明送了一笔钱,卢布法币和小黄鱼混在一起,零零碎碎凑了一整只手提箱子。送钱的卫士站在门口道:“沈先生说先放你这里,不要对外面讲。”
“是什么?那沈先生什么时候来拿?”邓月明问他,他只说:“等下你自己看看。他来拿应该是快的。”讲完也不再多言,摸着黑下楼去了。邓月明拎着那只箱子站在玄关,庆哥在楼上喊问他:“是谁?怎么回事?”
“隔壁的来借洋火。”邓月明应着,愣愣的看着手里的提箱,忽然回过神,跑到阳台往下看去,那个卫士没有开车,没有提灯,整个人像个影子一样融入了黑夜。没有人知道他来过,也没有人知道他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他轻声跑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打开那只提箱,看到满坑满谷的钱,心一下子就凉了,只是胡乱的想着:“这是栽赃?是封口费?还是……他要走,在我这里存钱?”他是不信沈文昌会心血来潮送笔钱来给他花的。他用六个铜板占卜,卦象无凶无灾,不过是普通的有惊无喜,于是顿时对这笔钱的来去失了兴趣,扣好提箱塞到衣柜里。
他在想沈文昌到时候会怎么说,是讲:“你倒是这点很好,不贪。”
还是:“装模作样,特地齐全给我看?花钱都不会吗?”
他总有一句话就叫邓月明伤心的本事,可邓月明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争着抢着来受他的气。
邓月明把自己跌进棕绷床里,苦笑着想:“多下做的试探……”,后背已经全湿了,冷汗淋淋,又白洗一个澡。可是整个人摊伏在床上,懒得动弹,只能翻个身,把后背晾出去。
他伸手去抱枕头,摸到枕头下藏着的沈文昌的衬衣,这时候取出来,撑开来,像一片薄的月光,盖在自己脸上。衬衣已经洗过了,有很淡的洋皂气息,叫他想起改朝换代、再改朝换代的很久以前,痴了蹲在井边洗衣服。那是一个晚秋,高的天,淡的云,痴了把一根绳子系在两棵树间,往绳上挂衣服。鹅卵青的棉布里衣,苍色的粗麻僧袍,两条墨灰的旧绔子,裤脚打了补丁,风从山林里千回百转的绕出来,兜进衣服里,像是扬起了帆,要往那天一样蓝的江河湖海里漂去。树是两颗柿子树,枝头垂着挂霜的柿子,庙里有规矩,柿子是不摘的,要留给冬天寻食的鸟雀吃。他那时候穷极无聊,想吃柿子,痴了没给他,他就半夜起来,披着痴了脱在一旁的僧袍,跑到院子里,用石头把柿子砸了一个稀烂。痴了怎么和他讲的他已经忘记了,只记得痴了把破柿子拿起来,放到竹篾上要晒干。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饿死了很多人。痴了没有遭饥寒的罪,因为狐九牵连了他,叫他提早入了轮回。那时他竹篾上的几个破柿子还没有干,又被闯进来的铁骑踏了个遍。
他现在想起这些事情很平静,只把窗开了一指来宽,天上有一抹淡淡的月,没有星。他轻轻蜷缩起来,抱住了沈文昌的衬衣,人像是融进月光下的沙漠里,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人烟,没有生灵,只有看起来是美的——绵延的蓝色沙丘,那晚秋的帆要驶往的地方。
之后又是改朝换代,换代改朝,人一轮一又一轮,一回又一回,狐九杀生的罪责终于刑满,对痴了的恩抱也已还清,他再次回到人间,看到山川已平,江河改道,沧海化为桑田,唯有那淡淡的月还悬在蔚蓝的沙漠上。
那时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胡林生”,像许多普通人那样,考了一个大学。大二那年,他们班跟着大三学长学姐去秋游,包车到另一个城市的旅游区露营。傍晚扎完帐篷,他跟着筱为学长出来逛旅游区里的寺庙。筱为去解签,他就一个人逛到后殿去。
这已经是晚秋了,庙的后殿栽了许多的柿树,叶子已经落光,柿子却熟透了,静静的坠在枝头。一只小雀立在枝桠上,啄着柿子吃。忽然庙里晚钟响起,钟声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做完功课的和尚们从殿后走出来,穿着苍色的粗布僧袍,墨灰的裤子。狐九无声的立在殿里,看着一个长方面庞的瘦高和尚,面上似笑又似哭,已经落满了泪。
中殿里的灯还没有点起,泥塑的金刚立在两旁,晦暗里怒目着他。他在心中乞求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啊,您不要再降罪于他。我只看看他……我最后一眼看看他……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见他,不扰他……不害他了……”
他曾经无数次的向神佛许愿着,祈求着,想要痴了重归正途,重获福泽。现在上天终于如了他的愿,教痴了走上了该走的路途。
晚钟又响了,像一粒沉重的句号,顿在他与痴了的故事上。此后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第56章
十一月二日,沈文昌与白珍一同出门,去一个弄堂口接了徐师长的兵,又由兵带着往江边去。船是一条走私的货船,沿着黄浦江进长江,下重庆。白珍拎着提箱,穿一件墨绿印度棉风衣,梳着艾司头,面色煞白,却什么都没有说。他想她应该是有所猜测的,因为生在这样的家庭,就算平常不过问,紧急时候的敏感一定是有的。但他现在不能对她道理由,为了以防万一——一无所知才是保险——她大概也这样认为。她已经到了这里,只能听他的安排。
“她不求我发达,我却不能这样……”他想:“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她,她理应对我有所辅助。何况这并非牺牲,这只是一条退路。”他对白珍约下第二天清晨相见,没有讲他回不来怎么办,因为自己也没有考虑,不敢做出最坏的设想。
死亡是一种奢侈,他曾经无视过许多人的乞求。
他回到76号去上班,没有吃早饭,到办公室就开始抽烟,又怕嘴里味道重,只是点在手上。烟是万宝路,上一次周先生随手扔给他的,美国货,属于政治不正确的舶来品,所以扒了封盒,用一只金的烟匣子装着。他平常不太拿出烟匣子,显得瞩目,可一定要用它,因为一种低调的富贵。下属来送文件,一眼看到,笑道:“沈先生烟匣子倒是别致。”
沈文昌指间僵硬,面色却没有变,笑道:“结婚纪念礼物,以前太太英国买的。现在不敢用拿出来了。现在我们是公仆。”
下属被讲笑了,等他签了字就出去了。他的笑容依然僵在脸上,用手搓了搓,才整回面色。这个烟灰盒是他自己定的,白珍跟英国人审美相似,喜欢瓷器。
他中午也没用多少,空腹喝了一点白粥,觉得腻味,就到茶水间去泡茶。忽然想到午夜还有一顿油腻的鸭子等着他,整个胃都翻滚了起来,恶心的他冲进了洗手间。后头有下属关切的叫着他,他没有应,在隔间吐了一个干净,出来用水龙头漱口,哗啦啦的水留着,带着一股水管里的腥气。一整个卫生间也是腥气的,混着尿骚气,他熟悉这种味道,宪兵队的牢房里也是如此:用了刑以后,犯人一身的血,还失禁了。
下午他请一个同事为他配了胃药,只说是老毛病,抽屉里的药又刚好用完了。为了演的像,特地喝了一下午的热水,肚子胀得慌,也不去厕所,因为要留着尿意,分散自己靠向恐惧的注意里。一直等到午夜三点,考前预备的时间已经结束,76号门口一辆车经过盘问,缓缓开了进来。他上了考场反而平静了,专心答自己的题,心想总有命活,徐师长不能让他落入76号的手里。再不济,姓徐的应该也安排了杀手,立刻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或许会被当作是被刺杀,不至于牵连白珍和月明——当汉奸的好处。
那白雾一样的厨子又来了,送来十只鸭子,油汪汪搁在报纸上,一字摊开,像屠杀后留下的尸首,等着抛到黄浦江去。
这两年他们一家都不吃大闸蟹,因为觉得有一股血腥气,眼看着连蟹黄都泛着血光。
沈文昌叫卫士去请这一层警卫来吃夜宵,突兀倒是不怕,因为在清源环路也请过,自己有这样一个传统,周先生知道。倒是俗话“无事不献殷勤”,要叫他在抛出一点请求来,主动的去欠人情债。
这一层的警卫进来了,他和他们相互的寒暄着,请小队长喝普洱茶。他笑道:“十年前藏下的,现在都已经喝不到新的了,喝一点少一点,解腻。”
“谢谢沈秘书,谢谢沈秘书!”小队长笑着:“我们这种大老粗,什么好东西喝着都一样,就喜欢吃肉!沈先生讲究啊!这位是?”他问厨子。
“过来送鸭子的,以前是北平对不对?”沈文昌笑问。
“对,对!从小学这门手艺。”厨子哈着腰:“本来是得片给各位爷的,可是开车的老总不叫我带刀子,我就只送了鸭子过来。”
“什么老总!”沈文昌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