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偶然记得
太太闻言,更加难过,指着丈夫想要辩白两句,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两个姨太太更是不敢搭讪,昱愔想起来是自己让他坐到马车上头去的,吓得不敢出声,两个小的已经吓哭了被丫头抱下去了。
几个马车夫也丢下饭碗慌忙地赶过来,同昱昇坐在一处的马车夫哎哟了一声:“不能是……丢在天津了吧!”
昱昇的确是被丢在天津了,那时候他同车夫一起上前去看热闹,不想那群贼人又劫了另一批车,混乱中,昱昇跟错了马车,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是晚了,昱家的车早就匆匆离去了,车夫以为他回到了车里,昱愔们以为他还在马车外,竟是没有发现将他落下了。
昱昇再顽劣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他无助地站在大街上面,瞧着无数的逃命人群,走路的赶着马车的还有骑着驴的,头一遭觉得不知所措。好在昱昇平日胆子大些,他没有哭闹,只傻愣愣地跟着人群走,走了没几步又想着父母想必发现了会回头找他,于是又停了脚步站在原地,他甚至想着他父亲给了那些土匪那么些钱财,能不能求他们送自己回家。
正当这时候,一个瘦高的男人瞧见他,拿着灯笼照了照,挺和气地问他:“小孩,你怎么了?”
昱昇抬起头,脸上有点慌乱,但是还是诚实地说:“我找不到我家了!”
那男的听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下问他:“你家在哪?”
昱昇说:“我家在香饵胡同。”
那男的哈哈一笑:“走!我送你回去!”
昱昇并不太相信这个男的,但是他也知道留在这凶多吉少,于是他动着心眼说:“我家里很有钱,你把我送回去,我爸爸妈妈会给你好多钱的!”
那男的嘿嘿一笑,一双骨瘦如柴的大黑手拉住昱昇:“走吧,小少爷!”
昱昇跟着他走了几米,又有点后悔,他喋喋不休地问:“若是我家里人找来,怎么办呢!”
那男的笑呵呵说:“不碍事,我们腿脚快,一会儿就把你送回家去了。”
昱昇突然发觉有不对的地方,他想挣脱那男人的手,粗着声音给自己壮胆:“可是我爸爸妈妈都不在北京了!他们往西边去了!”
那男的不作声了,拉着他走得更快,昱昇慌忙地想甩开那男人,他伸手将昱昇一扛,口气粗鲁道:“你只管乖乖听话!我给你送回家!”
昱昇尖叫起来,浑身乱颤:“你放开我!你是拍花子的!”
那汉子闻言,换了皮面,凶狠道:“你再乱叫我就把你活埋了!我是拍花子的又怎样!你不是说你爹妈有的是钱?拿你换个钱罢了!不跟我走!你连小命都保不住!”
昱昇吓得死命挣扎,好歹也是个半大小子,那男子招架不住,狠狠地将他往地上一摔,这一下倒是狠的,若不是穿得多,摔得站不起来也是可能的,他一把拎起昱昇的脖颈子,像是拖着个死小狗一般:“再不听话我就弄死你!一辈子瞧不见你的爸爸妈妈!”
昱昇狠狠地瞧着这个男人,心中又怕又恨,只得跟着他走,走了一会儿,那男的又解了裤腰带把他的手绑在一起,往他嘴里塞了个什么就丢到一个骡子车上面。
昱昇呜咽了几声,开始还在马车里面活鱼一样地乱蹦,不一会儿也累极了,只得任由这车把他拉走了。
待那人把昱昇卸下来,天已经是黑透了,昱昇又困又累,踉踉跄跄地跟着那人走,一直到被扔到一个小屋子里面,屋子里面点着个破煤油灯,里面还有个婆娘在嗑瓜子,瞧见昱昇,站起来挑眉道:“从哪儿弄来个孩子?”
那男人嘿嘿一笑:“捡的。”
那嗑着瓜子的婆娘脸色一变:“捡的?家里有一个吃白饭的还不够!你是不是疯啦!是不是你在外面的野娘们儿生的!”
那男人推着昱昇进到旁边的一个屋子里头,回头对那婆娘说:“胡咧咧什么!有野娘们儿还跟你混着?你瞧着这个打扮,不定哪天爹妈就来拿钱买回去了,实在不成,卖给谁家当小厮,也不白干这一场!”
昱昇被推搡着关进小屋,他惊恐地四处张望,那男人关上门,昱昇趴在地上,可惜手被绑住,怎么挣扎都弄不开,屋里又黑又冷,外头那瘦子同那婆娘不知道在说什么,昱昇感到了巨大的惊恐,忍不住哭了起来,那瘦子也不理,由着他哭闹。又不知过了多久,昱少爷到底是累了,哭着哭着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昱昇被几声脚步声惊醒,他尚未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就先瞧见门口有个男孩子正在看他。那男孩比昱昇高出一头,身体带着些穷人家孩子特有的黝黑和结实,他的辫子盘在脑袋顶上,大约是为了干活方便,一身粗布的褂子,虽然穿着朴素,但是浓眉大眼的倒是挺精神,脸上带着一股稚气,看起来年纪并不比昱昇大多少。
他端着一碗饭,瞧见昱昇睁开了眼睛,便径直走过来,把碗放在他边上。昱昇手还捆着,睡醒之后,只觉得胳膊腿都麻了,他虽然害怕,但是还是壮着胆子对那男孩说:“你能给我解开吗?”
那男孩瞧了瞧他,答非所问地说:“我爹让我看着你。”声音带着些天津话的俏皮音,往常,昱昇跟他父亲去家里的店铺,听见有天津伙计说家乡话的时候就笑得肚子疼,这会儿倒是笑不出来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眼睛里面还带着些泪花:“我不跑!你给我解开!我连家都不知道在哪儿,我往哪儿跑?”
那男孩瞧见他狼狈的样子,想了想,真的把碗放在一边蹲下身伸手替他解开了绳子。昱昇双手获得了自由,心里面盘算着想跑,他站起来假装活动手腕,眼睛瞄了一下外屋没有动静,估计那个瘦男人不在家,于是一把推开那个给他端着饭的男孩,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冲,脑袋里面就是快跑,管他跑哪儿去呢,反正比被拍花子的关起来强。
男孩毫无防备的被他推了个大马趴,饭也扣了,碗也碎了。一时没反应地瞧着他冲出了院子。
昱昇跑到院子里面,正看见昨日嗑瓜子的婆娘在院子里面喂猪,大门紧闭,他伸手去推门的时候,那婆娘一记棍子砸过来,正打在昱昇的后背上头,昱昇“嗷”地叫唤了一下,大少爷脾气发作,捡起棍子要打那婆娘。
那婆娘又抄起门口的火筷子,照着昱昇没头没脑地挥打,那被推开的男孩也从屋里出来,那婆娘吼了一句:“把他摁住!”那男孩连忙过来,一手抓住了昱昇挥舞的棍子,一把就把昱昇摁住了。
那婆娘见状举着火筷子在昱昇后背抽了两下,叫那男孩把他重新捆好,男孩捆的时候,那婆娘想起什么一般问那男孩:“是不是你解开的!”男孩低着头不说话,那婆娘冷笑,“到底是翅膀硬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昱昇第一次逃跑失败了,被那比他高一头的男孩给拎回去扔到了墙角,昱昇虽然是个少爷,自小也是有师父教着功夫的。因为母亲是满人,他便有自小习武的习惯,在学堂里面就没有一个能打得过他的。自己也有点飘飘然,再跟师父学的时候,便偷懒不肯好好用功,这回一下子让个野小子一把摁住,昱昇红着眼睛暗想要是能回家,一定好好地学。
那男孩把他扔进去之后,昱昇怕被打,又觉得求饶太跌份儿,只硬着脖子说:“是男人就别把我绑起来!”那男孩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捧着碎碗出去了。一直到晚上都再没有进来过。
昱大少爷这辈子头一回挨饿,他瞧着门口倒在地上的饭,心里头抽抽地委屈,早知道还不如不跑,倒还能吃碗饭,正迷迷糊糊地想着,门外又热闹起来,他从墙角站起来,趴到门口去偷听。这木板门的隔音很差,外面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
似乎是那妇人絮叨着什么白眼狼吃里扒外,摔了碗,还放人想弄死她。然后就是那瘦子的叫骂声,昱昇心里盘算着这是说自己呢?就听见那男人吼了一嗓子:“你跪下!”昱昇被吓得一激灵,他在那门口寻了个缝儿,连忙凑过去偷看,原来那瘦子是在训儿子,骂得好不难听。昱大少爷虽然年纪不大,街头巷尾骂街的话倒是不少知道,却没见过谁家父母这样辱骂孩子。那男孩梗着脖子站在那不动,也不争辩也不跪,那婆娘在一边冷笑着添油加醋。
昱昇心眼子活络。他眼睛一转,暗想,那婆娘想来不是那木头的亲娘,不然怎么会这样,昱昇也有两个小姨娘,但是俩人待他仿佛比亲娘还好。别说骂他和传闲话,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撇了弟妹先紧着自己。昱昇想起今天被那男孩一个拧肩膀给撂倒的事儿,心里挺解气。
那瘦子踢了儿子几脚,见他不肯松动。心下也有几分心疼,到底是亲生儿子,做几下样子给后婆娘看看罢了,谁知那榆木疙瘩一般的倔小子就是不给他台阶下,他只得朝着昱昇这边过来,还寻了个理由:“这个臭小子要跑!我教训教训他他就不敢了!”
昱昇一见吓得够呛,眼看那瘦子进来了,门一开,他撒丫子就往外跑。
瘦子一把没拉住他,反身追他,俩人围着桌子,钻来钻去。那撒了欢儿的昱昇边跑边骂:“你还是不是人!分不清是非清白就打你儿子!偏偏要听你那老娘们儿的话!这样臭不要脸的娘们儿,窑姐儿都比她有情义!”
昱昇街头巷尾学的骂街话好不难听,小嘴儿一张一合叭叭叭地说,把那婆娘气得脸都青了,转身也要打他,昱昇眼看不好,躲在男孩后面,嚷嚷:“你是不是爷们儿!受这个婆娘的气!听她挑唆,这样欺辱自己的亲生儿子!虎毒还不食子!真比那牲口还差些!”
那男孩本来直挺挺地站着,既不抓他也没有护着他,听他这样一说倒是从耳根子开始红了,那追着出来的瘦子听见昱昇这样说话,一时间也有点心酸,停了脚步。把个婆娘气得坐在地上撒起泼:“我的娘啊!这是什么日子啊!我伺候你们这一家老小!我还受这个气!”嚎得好不凄惨。那瘦子见状又过来抓昱昇,昱昇躲闪不及被拉住一条胳膊,那瘦子一扬手掌就要打,昱昇吓得缩了脖子。正是这时候,那沉默着的男孩竟然伸手一把将昱昇拉开,梗着脖子道:“爹!你别打他!”
那瘦子被一晃,差点摔了个跟头,气喘吁吁地踹了男孩一脚,抬脚又想踹昱昇,男孩见状,竟然一把拉起昱昇往旁边小黑屋里面跑,跑进去关上门,死死地抵住门,昱昇在他后面只喘,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那婆娘依然在哭,然后是那瘦子劝慰的声音。
似乎风平浪静了,昱昇出了口气,坐在地上。那男孩还抵着门,直愣愣地站着。经过这件事,昱昇倒是没有被他一招制服的愤恨了,俩人都在这小小的黑屋子里面待着,竟然产生了奇妙的信任感,昱昇动了动胳膊,试探着问男孩:“那泼货不是你亲妈吧?”
那男孩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昱昇又问他:“你亲妈呢?让你爸休了?死了?”
那男孩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