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四面风
“……松哥……”
凌晨时分,江路踉跄着从柜子里扑出来,腿僵得不会走路了,在地上膝行了两步才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扶着墙往外走。
从他这一层开始,就已经是一团狼藉。灯如混乱开始前那样大开着,灯火通明的景象,楼梯上散落了一些个人物品,到了楼下更是乱七八糟,桌椅东倒西歪,食物、饮料、衣服散得到处都是……一个人都没有。
江路吓得腿软,上半身几乎是趴在楼梯扶手上,一边惊慌地张望一边小声喊:“松哥?……松哥?”
音乐早停了,偌大的别墅只剩他一个人的说话声。
到了一楼,他看到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在大厅里张望着,脸上是混合了畏惧的好奇。
江路吓得忙缩到一个沙发后面。
那个看热闹的人不敢往里走太远,看得过了瘾后就快步离开了。江路悄无声息地下了楼,通过窗户看见他走远了,才敢用他最快的速度离开。
他用双脚从当年的郊区走回市里,到家时全身都湿透了,整个人看起来几乎要虚脱的样子。
那么多眼泪和汗水,终于让他清醒了。江路一进门就扑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梁勇的父亲落马了,依附他而生的所有人都跟着倒了霉,除了江路。
他没日没夜地思索那个恐怖的夜晚,终于在混乱的思维中想明白了——因为张松故意把人引走了,才换得他平安无事。
戒断反应和悲痛同时袭击着他。他回到家后就把那些烟和药片都扔了,在家里强制给自己戒毒,没有替代药品做缓冲,这一过程简直生不如死。
状态好一点的时候他就出门,四处打听张松的消息。最后,他是在市政府门外的墙上看到了判决书,有好几张,他在第一张看到梁勇的名字——
死刑。
江路直接晕厥去过。路过的人看到他躺在地上,过去掐他人中,把他掐醒了。江路一睁眼立马爬起来趴到墙上挨个看后面的判决书,他这几天没有洗过澡、没有换过衣服,像片烂咸菜一样地贴在墙上。
张松的名字被写在第四张判决书上:吸毒、拒捕、袭警、聚众淫乱,有期徒刑十年。
下一个镜头,江路推着自行车出现在画面里。他整个人焕然一新,衣服自然已经换了,而且是很规矩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头发也理过了,之前任其瞎长的头发理整齐了,竟然显出从前做学生时的青涩。
他一如几年前的模样。
他的车筐里放了个装满东西的塑料袋,肩上垮了个包,后面的车架上也捆了东西。他要去监狱探望张松,说是一个月可以见一次。
到了地方,拿来的东西先得被检查一遍。被褥和衣服被捡出来,狱警说这里都统一发,用不着外面的。什么排骨、酱牛肉、卤鸡爪、瓜子、蚕豆、果丹皮,也都被挑了出来,这些吃的都不符合规定。
挑到后面狱警都乐了,说他家是开小卖部的吧,怎么花样这么多?江路就客客气气地讪笑,说怕他在里面闲得慌,弄点零嘴打发时间。
他看着斯文,也懂事,来之前打点过了,狱警就愿意同他多说两句,笑说:“有的是活干,闲不着。”又从塑料袋里拎出一小包油纸包起来的东西,问他:“这又是什么东西?也是吃的?”
“是,年糕。”
狱警“嘿”了一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就一直不理解这黏黏糊糊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江路看向旁边的铁栏。
铁栏里面比外面暗,从这边看过去,里面就黑漆漆的,连带坐在里面的人也黑漆漆的,完全看不清面容。只知道他坐着,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听不到这里的对话,也完全无动于衷。
那么多东西挑挑拣拣,最后留下的只有一大袋水果、一条烟、一支牙膏、一支牙刷和一叠钱。
东西先由狱警代为保管,江路拘谨地坐到张松面前的凳子上,低着头不敢看里面。
“松哥……”他怯懦地喊着。他是假称自己是张松的表弟,办了假手续才获得探监资格的,这习惯的称呼正好还能继续用,不会露馅。
但是铁栏后的阴影里没有传来应答。
“家里……还有别人来看你吗?”
“你……照顾好自己,我每个月都能过来一次,你要是需要什么——”江路就像个演独角戏的演员一样,一个人完成所有台词。
“有烟吗?”阴影里终于传来声音。
江路惊喜地抬起头,甚是殷勤地站起身给张松递烟。
一旁的狱警吼他:“坐下!别跟犯人挨那么近!”
江路捏着打火机僵在原地,磕巴道:“我、我给他点烟。”
幸好这监狱没有禁烟令,那狱警过来从他手里拿走香烟和打火机,将手伸进铁栏时,将江路的视线也挡住了。等狱警挪开身子后,淡淡的烟雾从铁栏后飘出来,而江路始终无法清楚地看清张松的面容。
“那……今天就先这样,我下个月再来。”江路的勇气在东拉西扯的自言自语里消散干净了,终于主动提出结束。可惜他不知道刚才那句“有烟吗”,是张松对他说的最后三个字。
下一次探监时,他明显有经验了许多,似乎因为做了一个月的心理建设,他这次显得从容多了,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即使是自言自语也都显得兴高采烈的。可是张松那边再也没有过回应。
又一次探监时,张松依然坐得很靠后,从江路的角度依然很难看清他的脸。
这一次,江路是真的心情不错,他为了向张松证明自己是真的学好了,精神抖擞地向对方讲述自己的研究生读得多顺利,导师多看重他,承诺等他毕业了会给他写推荐信。
这时张松抬了下眼,含义不明地看着他。
江路心下一沉,心想,松哥在想什么?
想他怎么搞到的研究生名额?
是靠的梁勇。
想他竟这般前途似锦?那更衬得坐牢的那个人生惨淡。
江路仓皇地站起来,“我……我……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他第一次这般清晰地认识到,他把张松的一辈子都毁了。
江路毕业了,江路工作了。和上一次毕业后的工作不同,这一次他专心又刻苦,在单位进步很快。他在单位混得不错,所以才能在每个月固定日期请下半天假,带上事先精心准备的物品,骑自行车去位于郊区的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