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洛卡区
张沉和程声穿过这些面容菜色的打工者时,程声正趴在张沉的背上,在颠簸的摩托上问他:“你是不是看出来暖气片是我砸的了?”
晚上风大,张沉只隐约听到几个字,费劲地把它们连起来才组合成程声的意思,他在风里“嗯”了一声,又说:“太明显了。”
动物如果要亲近彼此总会试探两下再慢慢靠近,直到身体有了接触才算完成亲近的第一步,现在程声靠在张沉背上,他理所应当觉得这样算是亲近了,即使他们两个只见过两面,连朋友都算不大上。
于是面对这种淡淡的、甚至不带一丁点儿指责的话,程声丝毫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反而在他背上嘿嘿笑起来,豁起胆子又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砸暖气片吗?”
“不知道。”
“因为我有病,我想让你多赚点外快。”
说完程声就大笑起来,胸口贴着张沉的背一颠一颠起伏,好像说了多好笑的事似的。他笑够了,又说:“这是我爸骂我的话,骂得多了我也就这么以为了。”
张沉在前面听,摩托车头一拐进了一条小巷,这是条没什么人的近道,刚刚熙攘人声和风全被挡在外面,两个人身体贴着的地方微微发热,刚刚在风里没那么明显,现在却全冒出来了。
程声贴着他后背,又说:“我觉得他骂得没错,但这不一定是坏事。你知道吗?我有个大爷,年轻的时候写过点儿书,结果就因为几个破字被批斗,被他学生闯进家里打。他从小就是个乖乖学生,没打过架的那种人,被人打得一脸血还进了医院,院还没出又被学生告了状,说他写反动刊物。他是个四眼,那段时间就变成两眼,因为眼镜被人打碎了,和半瞎子似的。你说他有病还是没病?在我爸眼里他那种老实人有病,我这种祸害也有病,到底谁有病?我还觉得他有病呢。照我看每个人在别人眼里都有病,所以不如自在点儿,图自己开心就成,最好把所有事都糟蹋得不成样。”
但糟蹋也讲等级的,比如我就没什么能糟蹋,张沉这样想,把摩托放慢了速度,因为说实话,他有点被这段话迷住,难得多了些话:“那他后来呢?”
“后来没事啦,八几年的时候跑到北大教历史去了。你说历史有什么可教的?历史不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么?”
摩托开慢了,风也跟着变小,这些话就幸运地没被卷进风里,一字不差落入张沉耳朵里。
“学历史也挺好的。”
“嗯?”
张沉说话声音一向不大,程声没听清,把脑袋自然地搭在张沉肩膀上,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背后,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挺好的?”
“学历史挺好的,学什么都好。”
这次程声听清了,但他还是没有移开脑袋,他把下巴在张沉肩膀上蹭了好几下,衣料上面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就徐徐升上来,被程声吸进肺里。他有些痴迷于这种味道和下巴与布料来回摩擦的触感,自以为动作隐蔽地继续蹭了几下,对身前的人说:“你怎么这么随便?过来人告诉你,以后是电子时代,要学就学计算机和金融。”
张沉“嗯”了一声,无论计算机还是金融对他来讲都太遥远,他并不知道这些专业学来能干什么,如果他有选择的权利,他最希望学文学或是电影,他甚至不知道大学里这些专业叫什么名字,只是知道如果学了这些,每天大概都有看不完的书和电影,在那里面他可以去世界任何地方,赤道北极,山川湖海,没有煤灰钢渣,不用靠手艺挣钱,世界上绝不会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
太阳快落山了,两个人在余晖的桥上飞驰,底下正巧驶过一辆绿皮火车,鸣着尖锐的笛,和铁轨一同发出一阵隆隆巨响。程声看着这辆火车,忽然问:“你坐没坐过火车?”
火车经过的声音太大,程声的话全被吞进铁轨里,他没辙,身子微微前倾,把嘴唇贴在张沉耳朵上,又问了一遍:“你坐没坐过火车?”
前面的人小幅度摇摇头。
程声依然把嘴唇贴在他耳垂那片皮肤上,说:“我觉得火车刚开始出发的声音很像人的心跳,一下一下的,你以后记得注意,没准就和心跳合上了。我说真的,我就合上过好几次。”
可惜张沉从没出过云城,没有任何机会验证程声说的是真是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有没有机会,除了“嗯”一声表示回应,什么都做不了。
过了桥,他们很快到了建材市场,是一条挂满不锈钢的街,从街口往里看银闪闪的,像条银河穿在黑海里,但进去才知道,哪有银河,分明是破铜烂铁一条河。
张沉载着程声,很快找到家常来的相熟店铺,一个小门脸,四方招牌上几个大黑字,玻璃门上还贴着几个红字,什么不锈钢、修理、零件的字样,火红火红的。
他俩下了车,张沉把摩托锁在门口一棵黛绿树下,像那天晚上锁李奶奶家门那样拉了两下锁,见没问题才和程声一起进了建材铺子。
老板一家在里面无所事事地坐着,老板隔着玻璃一见张沉就站起来,掀过塑料门帘,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沉沉来啦?”
老板女儿也跟着出来了,手里还拎着做到半截的暑假作业本,有点儿害羞地喊:“哥哥来啦。”
一旁的程声敏锐地看了她一眼,十几岁,初中模样,他的眼睛在老板女儿和张沉之间打了个转,没忍住小声笑了一下。
张沉什么都没感觉到,又或许他什么都感觉到了,只是不习惯应付这些人类细微的情感,所以他仍是平常那副样子,只是“嗯”了两声便熟练地在店里面摸摸这件看看那件,时不时回头问问旁边的程声,这个行不行,这个是铸铁的,还有钢的,你要哪个?
程声哪懂这些,就说:“你看着买吧,要最贵最好的,奶奶给的钱不够我兜里还有,我从北京走的时候带了好几千呢。”
张沉又没回话,他对钱这类字眼有点敏感过头,只是摸了件裹漆的暖气片,对老板说:“两片这个。”
说完他又回头向程声汇报:“铜铝复合片,寿命长,不容易坏。”
程声看着满铺子陌生的器材零件,随便点点头,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懂,只好说:“说了听你的,我不懂这些玩意儿。”
这边老板热情洋溢地“哎”了一声,转头就去后面库房拿了两件崭新的,他又从结账的木桌子下面抽了两根绳子,一边一圈圈地捆一边自然地和张沉闲聊起来。
程声看着张沉熟练地和老板交谈,谈杂事,和他本人八竿子打不着却又和他生活息息相关的杂事。他在这场闲杂谈话里知道了菜市场里白菜和西红柿一斤多少钱,一户人家一个月水电费大概多少,前几天矿上又有几个人死了,家属去煤老板家讨说法反而被老板雇的人打得头破血流住进医院。
最后张沉抽出几张十块的纸币,把暖气片的钱付了以后又风轻云淡地问老板他的摩托如果卖二手能卖多少钱。
程声在旁边站着,全神贯注听这些琐事,实在太琐碎了,琐碎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知道白菜和西红柿一斤多少钱,更不知道水电费去哪儿交,甚至连新闻里的死人对他来讲也不过是个冷冰冰的数字。
刚刚路上那些难以名状的感觉在这一刻骤然变成一股格格不入的心气不顺,这种心气不顺里还包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屈辱,因为他不屑一顾的小事竟然才是大部分人的生活主题。程声甚至可以想象到,如果自己对他们谈些摇滚和自由精神,他们一定会送给自己一副马戏团看小丑的眼神,可怜地看他,大笑着回应他:“哈哈哈!你说什么?我们才不关注那些东西呢!”
这种情绪让他回到夏天刚来临那会儿,他还在北京呆着,一学年刚结束,他们系全名叫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96年全国计算机专业评估里排第一。全国各地网吧还没开起来的年月里,他已经学会编程序,还会拿自己编的小东西写写乐谱,可他仍然觉得生活缺了些什么,每天浮在燥热空气中,突发奇想搞些破朋克乐泻火却怎么也泄不出来。
张沉察觉到旁边人忽然不说话了,但他不在意,他什么都不在意,把老板捆好递过来的铝铜复合暖气片装进一个袋子里。老板家女儿正站在他斜对角的木桌子旁边,听她爸和张沉聊了大半天,等他们终于结束话题才有些羞涩地开口:“哥哥,我这学期考了班里前五。”
张沉轻微地冲她笑了一下,手里动作没停,说了声:“真棒。”
程声把目光转向张沉,把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他分不清张沉口中的“真棒”是真心实意还是客套,但不容他考虑什么,老板家女儿又扭捏着开口了:“你明年是不是就不在云城了?我爸说你要去大城市上大学,走了就再也不会回咱们这个小地方了。”
“不一定能考上。”
老板女儿手里仍攥着暑假作业本,信誓旦旦笑着说:“不可能,连你都考不上的话咱这没有人能考上啦!我爸天天唠叨我别跟我大哥那个挖矿技校出来的学,要多向人家张沉哥哥学习,没准下个三年能上个省会的大专呢。”
这句话让程声的心梗塞住了,空气进不来也下不去,他觉得自己彻底来错了地方,如同跌进一个黑咕隆咚的山洞,里面住着群野人,他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他这样唯一一个文明人反倒成了异类。
他越想越生气,在张沉递给他剩下来的钱时没忍住心里那点儿火气,忽然推了张沉一把,但他推完就后悔了,手一转,抓住张沉的手腕,另一只手把他递过来的钱推回去,脑子一热,说:“你不用把剩下的钱给我,我不会说,奶奶不会知道的。”
刚刚还笑着和小姑娘说“真棒”的张沉僵了表情,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瞥了程声一眼,和老板一家人说了句再见就兀自快步走出去。
身后一阵老板“晚上小心点儿”和年轻姑娘喊“哥哥再见”的声音。年轻姑娘还有点儿不舍,不过很快就拎着作业本回了里屋,老实准备三年后的大专去了。
程声心里骂了一声,他知道张沉有点生气,还气得莫名其妙,他追着张沉的背影跑出去,在追出去的路上继续不干不净地小声骂了好几句,但这些骂没有目标,既不是骂自己更不是骂张沉,他只是委屈,明明自己给了个绝佳建议,奶奶的钱就是他的钱,非偷非抢,他换种方式给人钱难道还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