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洛卡区
张沉停了弹琴动作,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发现斜上方的五楼阳台有个奇怪男人像他一样坐在围栏上。
那男人长相文质彬彬,鼻子上架一只普通的框架眼镜,穿得极其正式,打扮得仿佛要参加什么重要会议似的,他的脸被背后的夕阳光线衬得隐隐泛红,表情放松得不自然,此时正挥着手向三楼抱吉他的张沉打招呼:“哥们,你弹琴真好听,你刚刚弹得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张沉仰着头观察这个奇怪的人,如实道:“叫三零零零。”
“三零零零年?”
“对。”
“我怎么从没听过这首歌?”
“因为这是我自己乐队里的歌,我们乐队是地下摇滚,不出名,没听过很正常。”
男人咧开干燥的嘴唇,低着头朝张沉笑:“你会写歌?那你一定是个很有故事的人,跟我讲讲这首歌的故事吧。”
张沉丝毫没有为一个陌生人如此突兀的要求而感到冒犯,反而问:“你为什么要听别人的故事?”
这个问题叫男人大笑,悬在空中的腿也跟着笑声一晃一晃,等笑够了他又板起脸,认真说:“大家都爱听故事么,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花钱买来看?故事能值钱呢!”男人又把两只手合起来,动作颇有求人的意味,“你写歌不也是在讲故事?你喜欢讲我喜欢听,不是正好?就跟我讲讲吧!”
这次张沉没再多问些什么,他侧过身,利落地把吉他撂回阳台围栏内,说:“其实没什么好讲的,只不过是一个关未来的故事。”他顿了顿,仰头看斜上方的男人,那男人正一脸津津有味盯着他,好像对他的故事多有兴趣似的,张沉觉得这人有意思,便正儿八经徐徐讲起来:“写这首歌时我还在上大学,前一天晚上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天,我在宿舍顶楼弹了一整晚吉他,到底弹了多少首歌我忘记了,总之很多很多,多到天亮我还没有尽兴。那时候我实在太兴奋了,我在想,如果我在新世纪出生,就再也没法体会这种感受,我要捱一千岁才能等到下一个三开头的世纪。你明白那种感受吗?世界好像被调了一个定时闹钟,“嘣”的一声,新世纪来了,一切一切都会变美好。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幸福,糟糕的事全都不再重要,我可以有新的开始,所以第二天我写了这首三零零零,我想马上跳到三零零零,再体会一遍这样的感受。”
听完张沉的话,男人在空气中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拖长的调子像在讽刺又像在感慨,果不其然他马上接着说:“新世纪也挺糟糕的,是不是很让人失望?”
“不是。”张沉在夕阳里昂着头,朝头顶那男人说:“至少没令我失望。”
“真好!”男人荡着腿,重重叹了口气,转口问张沉:“因为你有个同居的男人对吗?人有个伴果真会变得幸福很多。”
张沉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同居的男人?”
男人笑:“我经常看到他在阳台晾衣服,晾着晾着就把脸贴在衣服上痴迷地闻,我离你们家阳台这么远都能感受到他那时的表情,好像吸了毒一样。”说着他伸手指向张沉,“就是你身上这件衣服,你前几天在阳台弹吉他时穿的衣服他也闻过,瞎子都看得出来你们是什么关系。”
张沉大方承认:“我们确实是那样的关系。”
这样坦然的回答反倒叫楼上的男人像个复读机一样不停地感叹:“真好啊!真好!”
他兀自感叹了一会儿,嘴里念叨着些什么,因为楼层间隔了一段距离张沉没听清,但很快那男人就回过神,大声朝他喊道:“你能给我弹一首欢快的歌吗?全世界最欢快的歌。”
张沉松了松手,打算转身翻回去,背对着那男人拒绝道:“我不会弹欢快的歌。”
五楼的男人脊背佝着,两条撑在围栏上的胳膊松松垮垮,好像根本不怕自己摔下来似的,听到张沉的话他又笑,面颊跟随笑的幅度拧成一团,他显然不甘心,向张沉的背影继续喊:“其实我刚刚要跳楼,但正好听到你在弹那首关于未来的歌,不知怎么忽然就舍不得了,你再给我弹一首吧,求求你了。”
刚翻到一半的张沉听到男人的话停顿了两秒,紧接着转身越回来,顺带把怀里的吉他紧了紧,再仰头看向斜上方男人时没说弹也没说不弹,只是反问:“你为什么要跳楼?”
上面的人大概没想到这人弹首歌也刨根问底,笑容急刹车:“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活不下去了就跳,多简单一件事。”
张沉想到什么,又问:“你谈过恋爱吗?”
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让上面的人彻底放开了笑,张沉仰着头甚至能看到他的胸腔一起一伏,等那男人笑够了,张沉又听他说:“我结过婚,可惜又离了,老婆跟一个捣腾药材的老板跑了,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人租房子住,老家还有父母要养。”
说完他拿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催促张沉:“哥们,你怎么这么奇怪?我现在只想听一首欢快的歌,你就行行好吧!”
这次张沉没再问多余的问题,让仰着的头低下来,像每次弹琴那样闭上眼,凭借平时听歌的记忆勉强弹起一首欢快的歌。
天上的雪渐渐变大,落在脸上手上好像被一个浑身冰冷的人短暂拥抱了一秒。
正弹到副歌最欢快的旋律,张沉忽然感受到自己周围的风被搅得呼呼响,他意识到什么,手上却依然熟练地按弦扫拨片,弹着自己认知中全世界最欢快的歌曲。五楼那个穿戴整齐的男人在这阵极具诚意的欢快旋律中纵身一跃,背后是慢慢下落的夕阳,他就这样心满意足地跳进这轮火红的太阳里。张沉闭着眼,什么也看不到,但不出两秒他就听到自己脚下地面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他手里弹琴的动作没停,机械地拨着弦,天上的雪伴随欢快的旋律轻飘飘落在张沉肩上,随着拨弦的动作缓缓洇进衣服布料中。
再睁开眼时张沉看到一楼地面已经拉起一圈警示线,外面围了满满当当的人,大部分人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但中间还夹杂了些别的人,有的拍照,有的举着手机打电话,还有的仰头看他,但接触到他镇定的目光后便不知所措地闪躲着低下头。
警示线正中央趴着刚刚和张沉聊天的男人,他面朝下,看不清表情,但张沉猜他大概因为自己弹的半首欢快歌曲而很满足。天上细碎的雪花簌簌落在他后背,但很快就融成雪水洇进他的正装里,不断有发黑的血液从他身下涌出,把附近原本青灰色的地面染出一大片黑黑红红。
又是红。
张沉看了一会儿底下不断涌血的死人,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想,只是缓缓把怀里的吉他倚靠在阳台旁,转身翻下围栏走回室内。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在这时嗡嗡振动,张沉拿出手机,屏幕上一条新信息:公司出了些问题,你提前辞职吧。
看完后张沉给程声打电话,刚响没几下却被对面的人挂断,张沉接着打,打到后来程声甚至直接关机,张沉又打算给Frank打去问情况,可还没拨出去手里的手机就猛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来电铃声,屏幕上闪着来电显示:疗养院。
这几年张沉接过无数次他们的来电,大多时候这通电话都是来催他处理张立成的烂摊子,有时管事的朝他喊:“你爸拿改锥把隔壁床老头子的胳膊刺伤啦,还砸了咱院里好多设备,赔款金额和银行卡号我给你短信发过去。”有时对面人字里行间全是猎奇和嫌恶:“你爸在疗养院里大吼大叫,说……”说到一半对面人停了嘴,似乎在斟酌是否该向张沉复述张立成的话,但张沉总会先一步贴心地问:“他说什么你直接告诉我。”有了台阶下,管事的只象征性犹豫几秒便活灵活现地给张沉模仿他爸的语气:“你爸在院里给一圈人讲故事,说自己儿子是个死同性恋,专搞男人屁股,现在飞黄腾达了就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你爸一喊,全疗养院好事的老头老太太都来围观,连护工和扫院子的大爷都挤在前面听,影响实在太差了,您要不行行好给你爸换一家养老院?我们这儿实在摆不下你爸这尊大佛!”
张沉接了电话往卧室里走,他早料想到这通电话又是因为张立成在那边惹是生非,没太在意,可刚接通对面却传来不寻常的急促声音:“张先生,你爸今天下午被发现在疗养院池塘里溺水身亡,警察现在正在我们这里调监控,基本确定是自杀,请您尽快回一趟云城处理后续的事。”
第60章 发现了
回云城这一天忽然飘起小雪,张沉身上还是薄薄一件夹克,没带伞也没带多余的行李箱,刚从火车站出来便一刻不停地往疗养院赶。
疗养院里的工作人员对张沉的感情大抵复杂,说不清猎奇不屑还是佩服,接待他的管事人见他从门口走进来皱起眉,一路上摆着张苦瓜脸,什么废话也没说,只是迈快步领他往监控室走。
监控室里围着帮警察和工作人员,他们抬头看到张沉的样子似乎很惊讶,但很快让道给他重放一遍监控录像。张沉在这段泛着灰绿的粗糙录像带里看到张立成独自一人推着轮椅挪到池塘边,监控摄像头离得太远,张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紧搂着怀里一沓东西,先仰着头看了许久天空,再低下头时把怀里这沓东西当作宝贝一样来来回回翻看,最后甚至拉开外套拉锁把它们护在怀里。
张立成兢兢战战往外套里塞东西的模样实在滑稽,像个程度不轻的精神病,中途几次他昂着头撑着腰努力往起站,但都没能成功站起来,连续不断尝试十几次后他彻底崩溃了,一把拉开拉链,让怀里护着的那沓东西留在地上,最后使出全身力气挣扎着扑向池塘。
池塘表面瞬间泛起一层巨大的水花,但很快就趋于平静,旁边的干草地上停着一只孤零零的轮椅和一沓飞散的纸,一切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张沉盯着监控里那一条挣扎的胳膊渐渐沉入水中,表情却像监控里的水面一样波澜不惊,他又看了几秒,意识到屏幕里那只手绝不会再伸出来时才问旁边人:“为什么周围没有人发现?”
警察还没张口,疗养院管事的先一步回答他:“除了你爸讲故事时别人都躲着他走,他一个人往后面的池塘跑谁能发现?现在又是大冬天,后院冷得要死,大家都在自己屋里待着,谁往池塘边跑?”
张沉点点头,没什么疑问,只说:“他留在这里的东西呢?我整理一下带走。”
管事的见他不难缠,大松一口气,浑身轻松领着他往张立成住的那间房走。房里另一个老头已经换去别的地方住,整间房空荡荡的,一点人味儿也没有。
张沉把柜子里的东西挨个翻看一遍,都是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没什么实际价值,唯独最底层有一沓陈年旧照。张沉靠着墙,一张张翻着,发现里面竟然有自己从出生到十七周岁时的照片,八成是李小芸从前整理下来的。
把这些照片翻完,张沉打开警察交给他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张立成自杀前怀里那沓宝贝东西,他从里面抽出最顶层的纸,那张纸上赫然印着“云城第三钢铁厂一九七七年年度荣誉工人张立成”,张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张证书,接着把文件袋里其余东西全倒在板床上,里面的东西除了一张计划生育荣誉证书外全和这张证书如出一辙,唯有年份一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