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磕谁谁BE
男儿有泪不轻弹,殷宁,从此刻起,你再也不许掉一滴眼泪。
九皇子走出房门,看到廊下整整齐齐跪着一排宫中喜事嬷嬷,负手踱步到其中一个身前。
“安排好了没有?”他脸上的表情和刚才跟殷宁说话时截然不同,眼角眉梢再无一丝暖意,全是冷漠算计。
“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嬷嬷连连点头答应,“那本子已经塞进马车,公子的坐榻之下,待出了玉啸关后,自然有随车侍从提醒他看。”
“不必太过刻意。”九皇子皱了皱眉,压下胸口隐约不适,“马车......弄舒服点儿。”
“是,请皇子放心!”
他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映着殷宁影子的窗扇,决绝地转身离开了殷府。
殷宁被人催着,如儿时跟父亲去那庙会上看到的皮影戏一般,身不由己地穿戴一身繁复古怪装束,往正堂去。
他走到天井照壁那儿,跪了下来。
“父亲,儿子不孝,无功于才名清声,身销于蜿蜒龃龉。这一去,怕是毕生不得再见。您白白养育孩儿一场,就权当我,当我死了吧。”殷宁深深地磕在青石板上,手指扣进了其上经年的青苔中。
殷御史匆匆自堂内走出来,殷宁远嫁的旨意下来不过两三天,他的头发竟也白了一半。
他看到伏在地上的儿子,那是亡妻当年拼了命生下来的。自小就比旁人多病多灾,好不容易养到现在,身子骨渐渐地算是结实。
贵妃身边的太监来传旨的时候,他险些撑不住趴在地上。反应过来后他连夜求见皇上,却被宫中侍卫拒之门外。
时常打点的内监那边也多推说身体抱恙无法尽力,殷御史才意识到,这是皇帝决定的事,怕是改不了了。
塞北是大熙朝堂上人人惧怕的一个字眼,无论是先皇还是当朝天子,均苦塞北久矣,到了如今,勉强靠几位大将军守着边关而已。
只是再骁勇的大将军也有老的一天,大熙接连几年,天灾人祸不断。此时江南水患耗得举国无饷,如何有余粮供于镇守边塞的大军?
从古至今,若能嫁一人平几天战乱,总是不亏本的买卖。
任他殷御史一介老朽撞死在朝堂之上,殷宁也是必然要被扔到塞北,去填这个大窟窿的了。
殷御史老泪纵横,看着儿子趴在冰冷的地上向自己行礼,如同在心窝子里剜肉出来。
“好孩子,快起来。”他弯下腰去扶,旁边的一应侍从也连忙上前扶起殷宁。
“大哥哥,大哥哥!”一稚子童声从后面传来,靛青色的一团小人儿马上就冲进了殷宁的怀里。
那是他继母常氏生养的小弟弟,殷荣。
他才六岁,在这家里,最喜欢缠着殷宁,见殷宁外出上学堂,也吵嚷着要跟去。兄弟俩虽同父异母,但兄友弟恭,如同同胞兄弟一般。
“大哥哥,母亲说你要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殷荣一张小脸白白胖胖,皱得跟包子一样,“你要去哪里,荣儿也要跟着去!”
殷宁心里酸楚,几乎落下泪来:“荣儿乖,你还小,等你、等你大了,哥哥回来接你好不好。”
这小孩子泪眼汪汪地揪着殷宁的衣袍:“这是什么玩意儿,不好看,大哥哥不要穿它!大哥哥没有新衣服了吗,荣儿那里有祖母赏给的金叶子,荣儿给大哥哥买好看的衣服穿!”
殷宁倒是被他逗得心头阴云散去几分。他刚想要说点什么,就看到殷荣小嘴一咧,放声哭道:“他们都说,哥哥以后会吃不饱饭,不给穿衣服,还要干粗活,呜呜呜呜呜!”
殷宁连忙捂住他的嘴,小心地看身边宫里派出来的那些人,有一位个子较别人高许多,眉毛浓黑、长相凶神恶煞的侍卫,果然面露不悦之色。殷宁怕传到皇帝耳朵里,让殷府遭难,故意严肃道:“荣儿不许胡说!”
殷荣不敢哭了,只是默默地流泪。他本身就生得可爱,殷宁宠了他六年,看到他这么委屈的样子也不是不心疼。
“大哥哥要去天高地阔之处,不必再上学堂被先生打手板,还能骑马,在草原上飞快地追兔子呢!”殷宁哄他,同时看向那个侍卫,见对方面色稍霁,这才放心。
“殷公子,咱们该启程啦。”管事嬷嬷提醒道。
殷宁把弟弟交给上来侍候的丫鬟,向父亲又磕了三个头,在家人强颜欢笑的目送中上了马车。
去塞北路途遥远,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的,所以马车倒也宽敞舒适,布置着厚厚的棉垫,不算折了面子。
殷宁是战败和亲,身后遥遥跟着一条街那么长的大木箱。
说是嫁妆,实为求和。前些年的慕云公主去和亲云南王,起码还有皇家身份可靠,再怎么说云南王也不敢怠慢了她。
可殷宁不同,大熙与塞北一战,输的狼狈不堪,他过去之后真真是生死难料。
阿风扒在窗上,将帘子掀开条小缝,恋恋不舍地看着这日后难得再见的京城。
殷宁却像是毫无留恋般,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下,看着马车里随着行进车轮而一抖一抖的流苏发呆。
“少爷,您饿不饿,要吃点东西吗?”阿风放下帘子,笑着问他。
殷宁似是几位疲倦般摇了摇头,换了个姿势坐着。
忽然,他被坐垫底下什么东西硌到。
殷宁疑惑地挪了挪位置,从那个地方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书来。
封面是深宣洒金纸,装以九股八宝线,极为精致小巧。只是不知里面是何内容,他好奇地翻开来。
阿风也看到,凑近来问:“是什么呀,少爷?”
殷宁翻了两页后,却猛地将之合上。清秀的脸双颊飞红,眼角眉梢带了点薄怒颜色。
他把这书又塞回坐垫底下,冷声道:“没什么,腌臜东西而已。”
第3章 忠君之事
殷宁虽然马上把书扔下,但无意间翻开时闯进脑海里的那几副图就像是在心里扎了根。
当时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旁边还有阿风探头探脑地偷瞄,他只能掩人耳目,慌张地把小小的书本塞进马车坐榻垫子下面的角落里。
几次借着中途停下来休整的当口,他都想要趁人不备扔掉。
但皇家跟来的护送侍卫就像是接到了任务,在严密监视他一般,根本就不放他一个人独自待着。即使是去如厕,也要派两个五大三粗穿着盔甲的士兵跟着他和阿风。
一天下来,殷宁竟是没能找到机会去扔这东西。
他一想到那上头所画罄竹难书的糟粕浊物,一向宠辱不惊的脸顿时飞起轻薄绯色。
两个男子,如、如何能够那样,脱得赤条条抱在一起......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污人清听!
因婚期将近,晚上车队也并不休息,护驾的将士们昼夜轮替赶着一匹匹宝马,往塞北的藩城日夜征程。
这马车上驮着的就是一眼看不到头的财宝,以及殷宁。
相比于红绸装饰的嫁妆,殷宁所在的车辆仅仅是深锦披盖,并无特别装饰,倒像是最不值一提的玩意儿。
刚走出京城时,阿风还天天好奇地看向窗外,看到什么在京中未见过的新鲜东西都会叫他的少爷来一起看。就算殷宁精神恹恹的,他也要绘声绘色地讲给殷宁听,给他解闷。
但到了第三四天上,连阿风都水土不服,怏怏蜷缩起来。
殷宁被框在马车里,本来就对前路心灰,压抑的四角看不见天,触不到地。偶尔被放出去吃饭,也不过须臾就要重回牢笼。
那些将士们都是粗糙汉子,在外领兵打仗惯了,总有一副豪放做派。无论是吃饭还是喝酒,都吵吵嚷嚷如同在打架一般。
殷宁不是皇亲国戚,只是被勉强给个封号塞去顶缸的倒霉鬼。在他们眼里与那一箱箱金银珠宝无异,只求不丢了就好,自然也不需要给予多少格外的尊重。
殷宁吃得斯文,速度自然就慢了许多。他不好意思总给人添麻烦,后来只能囫囵两口吞下不合口味的饭菜,或者毫无水分的干粮。
他本身就身量纤弱,不过几天,那身不伦不类的所谓婚服就在身上开始晃荡,多了消瘦下来的空隙。
这几天他们已经到了塞外,风沙都变得很大,晚上能听到远处狼嚎和擦过远山的狂风呼啸。
过了金沙关,离塞北便不远了。车队停下来饲马。正值快日落的时分,附近有趟集市,来往买卖算是热闹。
“少爷,您想不想吃糖葫芦?”阿风也瘦了不少,一双往常神采奕奕的眼睛里只剩强撑着的一点精神,“外面是集市,我去给你买一串回来如何?”
殷宁望着窗外,风不时地把马车厢窗上挂的帘子吹起来一角。
他淡淡地说:“这里离金沙关还近,汉人颇多。再往外走,恐怕就无人卖了。”
阿风强颜欢笑,说:“哪儿能呢,这糖葫芦,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有人做来卖。我不信这世上有人不爱吃这个呢!”
殷宁笑了笑,说:“去吧。”
阿风揣着几个铜板,装作兴致勃勃地跳下马车,刚放下身后的帘子,他眼圈就红了。
他跑远后,后头一辆马车上就钻出一个人,走到殷宁的马车前。
“殷小公子。”他穿着一身玄色的袍子,声音尖锐,是皇宫里派来的太监。
别个无论心里如何,面上还都是很尊敬他的。
听他叫自己,殷宁总算有了些反应。
“福公公。”
来人眯着眼笑,如同一条老狐狸:“殷小公子,这几天吃喝可习惯,可曾想家?”
殷宁的和亲旨意就是此人传达,虽然知道他并非始作俑者,但每每看到他总忍不住心中不快。
“尚可。”因不知道他的脾性来意,殷宁总是斟酌着不敢多说。
福公公倒是不以为忤,笑着说:“殷小公子可知,这次前去塞北,有何重任在身?”
殷宁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他说:“自、自然是,维我大熙康定安宁。”
“既然如此,殷小公子该当如何?”太监尖锐的声音如同要刺入脑子里一样,把殷宁逼到悬崖边上。
他惨白着一张脸,嗫喏说不出话。
“殷小公子之前未曾受过教导,也是男子。如果不是塞北明白指了,要一男子和亲,按理说这差事也不必劳烦你。但既然已经被选中,这福气你就得接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那公公说完,看到殷宁抓紧了袍边的手指,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既然来了,就要忠君之事。殷小公子以后从自称,到行事,都不可与之前相同。”福公公倨傲地说,“奴家不才,替皇帝调教过几次秀女,如今特地伴行来教导你,希望你能日有进益。要知道,一个不能讨得塞北王喜欢的和亲男子,不但自己会陷入绝境,也会牵连京中亲人。”
他是贵妃亲信,这次被派来,不止有贵妃命令,也更是九皇子的示意。因此理直气壮,对着殷宁平白多出几分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
九皇子思量周全。殷宁皮相勉强算得上清秀,但性子刚直不阿,骤然转变必定心绪难平,无法委身人下。
需得让这个太监来给他泼盆冷水,将他冻个彻底,他才能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东西,该做什么事儿。
福公公弓着腰向前一步,吓得殷宁往角落里又缩了缩。
可这太监并不是冲着他去的,他从坐垫底下抽出那本册子,将其翻开,对殷宁皮笑肉不笑:“这里面可都是好东西。如果殷小公子能堪堪掌握三成,就能把塞北王牢牢拴住,从此独获雨露,万千恩宠。”
殷宁盯着那本册子,他看过,自然知道里面是些什么。
他通读诗书史册,自然也知道,这太监口中所说的雨露,是什么东西。
他胸口闷闷的,几乎欲呕,却被自己强压了下去。
牵连京中亲人。
牵连京中,亲人。
他接过那本薄薄小小的册子,这勉强编成了书的形状,比他以往读的任何一本都要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