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猫团
谢晏咬唇,出去净了几遍手,回来用那块帕子将水擦净,重新跪坐上-床边。
半天没动静,裴钧心虚,闭着眼心想他是不是生气了,正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岂料一张口,两根手指抵着唇边伸了进来,手上还有淡淡的皂角香。
裴钧一愣,下意识含-住,舌尖抵在他的指腹上。谢晏飞快偏过头,尽量保持心情平和,十分得体地对军医道:“抱歉啊韩大夫,殿下他……脑子烧坏了,您多担待。您是见多识广的,这很寻常……”
军医看了摄政王一眼,震惊于眼前所见,心想这种世面我是真没见过,他立刻收回视线,干巴巴道:“是,是很寻常……那就开始了。”
谢晏点点头,看着军医将烤好的刀剪伸到伤处,找到发白的坏肉,仔细地箭除下来。
裴钧喉间一哼,咬在谢晏指关的力度重了几分,但并不很疼,先前谢晏都做好了让他咬下一块皮肉的准备。
如果不是看到裴钧额侧和颈间绷起的青筋,以及他淋漓而出的冷汗,仅从他咬自己的力气上来看,谢晏几乎都要以为军医医术高超,连剜肉都能做到毫无痛感了。
单是听这一下一下的剪声,谢晏都觉得心惊肉跳,更别说那丢到污盘上的一块块血布,他拿帕子擦着裴钧的冷汗,低声道:“疼你就使劲咬我。”
“好。”裴钧疼得嗓音沙哑,眼底布满血丝,“你别害怕。”
谢晏道:“我害怕什么。”
裴钧竟还能笑得出来,只是笑声里带着点痛颤:“那你的手抖什么?难道是在给孤的舌头按摩?”
谢晏蹙眉,怫然用两指夹住他舌尖扯了一下,裴钧不遑多让,咬住磨了磨。
军医除净了肋间的坏肉,擦净血,上了药包扎好。又转而去看他翻翘起来的指甲,老军医摇了摇头,这情况确实是保不住了,不如拔了让它重新长来得快,于是拿起一把医钳:“殿下,得罪了。”
“——呃!”裴钧只顾着盯谢晏看,不妨他突然下手,没有控制好牙关力度,狠狠在谢晏手上咬了一口。
军医动作利落,下手稳准,很块就听咣啷两声,他将医具和坏甲丢进污盘,上了药将手包扎好。
另只手的咬伤,他也当做寻常伤口一起包了:“好了,殿下。十日内不要碰水,不要用力,这药每日换一次。平日忌酒忌辛,多休息,可以小心行走。殿下素体康健,问题不大,身上的伤会好的快些,指甲要重新长出来得三四个月。”
军医又留下退热的药,交代他用法。
谢晏听到这些,心里才放松下来,忙谢过军医,将他送出大帐。
帐外还围了不少军将,都等着进来问候摄政王,全被谢晏赶回去了,只留下了纪疏闲带来的一名打杂伺候的少年小兵。少年机灵,帮忙端来热水,在帐子里起了盆炭火后,见两人之间眼神绵绵,似有话要说,便自觉地退到毡帘外面去了。
帐子里,因提前生了炭盆,帐里并不冷。谢晏揭开裴钧身上的毯子,又除去了他下-身脏了的衣物。他有伤在身,不能洗澡,就拧了热水帕子,认真仔细地帮他擦身,是一寸寸地擦过去。
裴钧坦荡荡地躺着,直到谢晏的手略微一动,提起一物,“等——”话没说完,热帕子已经一丝不苟地擦过去了,然后他又把东西放下……裴钧艰难地偏过头去,微微红了耳根。
出来打仗本是想挣出一片天地回去向谢晏炫耀,结果却被地动山石砸得抱头鼠窜,如今还只能躺在床上被他伺候。
裴钧觉得有点丢人,没话找话道:“你的手疼吗?”
谢晏这才想起来,抬起手看了看,指根上有一圈鲜艳的齿痕,深处有些破皮,但还好:“不疼。”
他擦完身,丢下帕子,趴在裴钧床头小声道:“五郎吹一吹就不疼了。”
谢晏说的温柔缱绻,裴钧情不自禁地在他手上吻了吻。
“好了,你该睡觉了。”谢晏蜷起手指,抚着他的头发道,“要多休息才会好得快。”然后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谢晏皱了皱眉,“你头发都馊了,多久没洗过了?”
裴钧脸色微变,想自己闻闻,但手被谢晏按住了没得逞。他使劲吸吸鼻子,也没闻见馊味,倒是谢晏身上淡淡的清香飘进鼻中,像是空谷幽兰,他越发自愧:“也不是很久,不过六七八-九天而已……军营都是糙汉子,过得没那么仔细。”他解释了两句,“不好闻?那你离孤远点。”
谢晏看他往里面避了避,心下失笑,在山缝里脏得跟个老鼠一样还一个劲儿往自己身上蹭,这会儿知道害臊了。
他起身褪了脏衣,用剩下的热水快速擦了个身,便屈膝往床上钻:“那正好。我也有六七八-九天没洗澡了。一个馊了的你,应当不嫌弃一个臭了的我。”
裴钧从枕上一回头,他已钻进毯子里来了,面对面地朝他笑:“嫌弃吗?”
裴钧笑了,与他贴着额头:“不敢嫌弃。”
怎么敢嫌弃,这世上恐怕再无第二个人,只因为一个噩梦放心不下,就不远千里而来。
别说谢晏只是几天没洗澡,就是以后一辈子都不洗澡,身上能搓出泥球儿来,裴钧也不嫌弃,照样下得了嘴。
谢晏捏住他胡说八道的嘴:“你才是泥球儿!”
裴钧看着他了露出的一小截锁骨,很白,一整个夏天竟都没有晒黑:“嗯,你不是泥球儿,是雪球儿……”他低头,手上了药不能动了,嘴就为非作歹。
谢晏担心他伤势,想让他老实一点。
但裴钧低生求道:“哪里都别去,今晚就在孤身边……一步也不要离开,让孤一醒来就看到你,好吗?”
谢晏眉心一颤,慢慢将手放下了,落在他的颈后,顺着后脑的发丝一下下地安抚:“不走,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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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谢晏的陪伴,裴钧一-夜安宁,早上醒来时神清气爽。
晌午时分,用过午饭,纪疏闲听说他能起身了,便整理了一些紧急的军报与他商讨。毕竟余战未平,主将别说只是被山石砸伤了,便是还剩最后一口气,就得起来干活。
他急吼吼地走到大帐门口,突然停住脚,小心翼翼地左右观察了一下,又从毡帘的缝隙里向内窥视。
里面人突然道:“要进就进来,老鼠似的看什么呢?”
纪疏闲讪讪地掀开毡帘钻了进来,环视一圈,试探地问:“平安侯不在吧?”
“他煎药去了。”裴钧奇怪,“你怕他做什么?”
纪疏闲啧了一声,将手拢在嘴边,低声说:“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不知道啊!您问问现在大营里,哪个不怕他,从早上开始就吃了呛药似的,把一群将领说得还不上嘴,就差指着属下鼻子骂废物了。”
裴钧拨了拨肩上的乌发,语气淡淡:“那是怪废物的,你们百十人找了三天没找到人,他一来就找到了,可不是废物吗。”
纪疏闲:“……”
得,这俩人分明是沆瀣一气,狼狈成奸。招了这个,就等于是惹了那个。
纪疏闲抿了抿嘴,看摄政王用唯剩的几根完好的没有被包扎的手指头,拿着把战利品牛角梳,把头发从上梳到下,从左梳到右,梳掉了一两根还会捡起来痛惜一会,怪里怪气的,他犹豫了一会,问道:“殿下,您可是有……脱发的烦恼?”
“……”裴钧看了他一眼,微微侧过身,状若不经意间提起,“孤觉得,你头发忒毛躁了,不够顺滑柔亮,孤瞧着那底下都分叉了。你是不是从不好好洗头发?”
头发分叉的纪疏闲:“……”
头发分叉这个理由,怎么感觉在哪里听过。
裴钧继续又道:“这不行,头发就是男人的第二张脸,马虎不得。成大事者,头发分叉是大忌……”
纪疏闲怀疑他脑子真的烧坏掉了……不是,怎么就第二张脸了,怎么就大忌了。
裴钧清咳两声:“要不要孤简单教你几招洗头之法?”
纪疏闲赶紧俯首:“请殿下示下。”
接下来的一刻钟,裴钧从如何打水、如何浸发,如何用皂角揉出泡,等等,进行了详细的解释。纪疏闲听完,愈是云里雾里,他不是没听懂,可就是……这步骤和平常洗头没什么区别啊。
裴钧见他一副彷徨表情,叹息摇头:“回去好好悟一悟,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像孤一样,能用这个办法洗头。你没人疼,是还不知道这个办法有多好……”
纪疏闲还没蠢笨到极点,终于听出他话里话外的得意。
这哪是要教人洗头妙招,这就是在炫耀!
他两只手包得粽子似的,总不能是自己洗的头,肯定是谢晏给他洗的——这就破案了。
纪疏闲十分上道地说:“是,我们这种粗人,哪有殿下有福气。平安侯洗的这头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乌黑油亮的,特别衬殿下的肤色!”
裴钧暗暗压了下唇角,状若几分埋怨地道:“孤都说了可以自己来,他非要亲自为孤洗,他一片好意,孤也没法拒绝……”
纪疏闲连声称是,一番阿谀,裴钧终于舒坦了,梳着长发问:“你有什么事?”
终于切入正题,纪疏闲忙将军报奉上,将西狄的动向跟他说了。
那吐伏卢冲命大,竟也没在地动里丧命,而是砸烂了一条胳膊,被部下给救出去了,如今退至皇庭内养伤,有传言他伤重,活不久了,皇庭御军士气低迷。
叛王那边,吐伏卢敏已死,大营又被虞军给占了。余下几万人见势不妙,带着那个太子遗孤张慌南下,逃到了伏西江南边,看样子是想借天堑自成南狄,与吐伏卢冲划江而治,偏安一隅。
那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派人来与大虞接触,或许到时候便可不费一兵一卒,让这个“南狄”小皇庭俯首称臣。
裴钧听完点点头,这个攻入西狄皇庭的好机会他自然不想放过,只是眼下虞军也遭受了地动天灾,不少人都受了伤,需要休整几日。
更重要的是……谢晏好容易来一趟,他都几个月没见到谢晏了,实在是想得很,不舍得与他有片刻分离。
那就再让吐伏卢冲多苟延残喘一阵好了,总之是逃不过他的掌心。
这么想着,他稍加安排了一下,叫纪疏闲派人盯好皇庭和小皇庭,一有动静就来向他禀报。
纪疏闲一一记下。
裴钧把事情都吩咐好,又捏起梳子,非要再提一提头发的事儿:“你头发都打绺了,真的该洗了。”
“……”纪疏闲一言难尽地出去了。
不多时,又有别的将领过来探望摄政王,一进毡帘,就看见他在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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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谢晏从医营煎好药回来,途径几个帐篷,看到一群五大三粗的将士们,正凑成一团叽叽喳喳、窃窃私语,见到他走过来,还躲闪了一下,神色怪异。
他觉得纳闷,于是绕过一顶帐篷后面,偷偷听了一听。
这一听不要紧,谢晏脸上的表情渐渐风干凝固。
“……哎,我听说,谢侯为殿下沐发时,引来了上千蝴蝶!那蝴蝶乃是仙蝶,落到谁头上,就能让谁重返青春!你们没瞧见吗,昨儿个殿下还伤成那样,今儿就容光焕发了!就是因为蝴蝶飞进了殿下的帐子!”
“哪来的蝴蝶,你听岔了!……我听的是啊,谢侯会一种按摩术,在头上这么轻轻一按,殿下的伤就好了!”
“……可我怎么听说,是殿下得了秃病,平安侯会一种洗发秘方,不仅能令白发反黑,还包治秃头!”
“你们都不对,我是听副将军说的,是侯爷乃是谪仙下凡,他通过为殿下洗头而赐福,洗过的头发能自带幽香,千日不散……”
“谢侯洗的头发乌黑浓密……”
“谢侯洗的头发永不分叉……”
“我们是没福气了……”
“没福气没福气。”
“…………”谢晏深吸一口,抚着胸口靠在帐篷背面大喘气。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裴钧可真行啊,他就稍微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全营帐的人都知道他给裴钧洗头的事了。
不过是受不了他头发上的灰尘,平平无奇洗个头而已,他还能编出这么多版本广为宣传。
怎么,洗个头很值得炫耀吗?
洗个头就搞得人尽皆知,他还有什么脸面在营地行走?
谢晏捧着药罐子,避着人,没走几步,低头看向罐子里的药,水面上都能浮起裴钧那张得意忘形的脸来,他气得肩膀微微抖动:“我怎么洗的时候没把你头发薅光呢!”
但是转念一想,他就算是真薅光了,裴钧也有可能大肆宣扬:
“这是平安侯薅的,你们真可怜,没这个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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