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猫团
摄政王捏着书册的手攥得白中发青。
他嗓音微哑,似乎压抑着极重的杀气:“还有什么。想必你也不止查了这些,继续说!”
林太医被吓得脑子一片混乱,额头伏地,全盘托出:“臣在京中偶遇礼官苗大人,闲谈时苗大人讲起曾经为平安侯照料孕鸟,期间平安侯屡次问起鸟畜孕育之事,事无巨细,兴致勃勃。还,还问……”
摄政王:“问了什么?”
林太医以头抢地:“问是否腹中有子,便可由公畜照料,从此衣食无忧——殿下,臣句句属实,不敢妄言!”
裴钧:“……”
摄政王的手骨攥得咯噔作响。
林太医跪伏于青石砖上,汗如雨下,袖中紧捏的免死手谕都被手汗湿透了,想是有墨洇开,有淡淡的墨气飘出。他想,完了,什么免死手谕,恐怕也保不住自己的小命。
这可是皇家密辛,平安侯此举,说重了是秽乱宫廷,说轻了是玩人丧德。
哪一样,都够揭了平安侯的头盖骨,挂城门上示众三年。
摄政王权天下之法度,行率土之号令,威严煞冷,岂能容人将他如此戏耍。
完了,呜,自己也知道了这桩密辛,只怕要跟平安侯的头盖骨挂在一块了……早知道就不贪念太医院地位,早点辞官回乡,隐姓埋名,虽然穷苦了一点,但好歹能有命在。
至于平安侯能不能生出个蛋,关他什么事啊呜呜。
今日摄政王赐他免死手谕的事,并无第三个人知晓,倘若摄政王为保脸面,抽刀砍下来,他连门边都摸不着!这手谕能有何用!
他都没来得及给妻儿老小写遗书。
林太医越想越凄怆,脸上不由流下两行清泪。
良久,林太医的眼泪都快滴到地板上时,上方摄政王开口道:“你走罢。”
“殿下!饶臣一……啊?”林太医含泪抬头,满脸茫然,“殿下让我走?……站、站着走?”
裴钧冷声:“你难道想躺着走?”
“不不不,站着走挺好,挺好——谢谢殿下,殿下万福金安,英明神武,深谋远虑,卓有慧见!”林太医麻利地爬起来,抬起袖口抹了抹脸,“那臣走了?”
裴钧抚着桌上小弓,雕花上刻着双飞的燕鸟:“今日所言,烂在肚子里。”
“是是是,臣必定将它带进棺材里!”林太医指天发誓,“若吐露一字,臣丧子断女,不得好死!”
裴钧现在听不得什么子什么女,他挥袖一拂,桌上烛台蜡块砸落一地:“滚!”
林太医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林太医一开门,迎面撞上宁喜公公,他将嘴狠狠一抿,招呼也没打一个就如飓风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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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医走后,裴钧将腰上香囊取下来,把其中的挂饰零件倒在一张小碟上,手里捏起那只小金鸡左右翻看,思索该如何修补。记得今年准备的春猎彩头里,有一条珊瑚珠的手串,倒是可以拆东墙补西墙。
他捡起一颗快滚下去的珠子,上面布满了裂痕,只因被莹润珠光遮掩着所以才远看不出。
裴钧拿起丝帕擦了擦,忽的,珠子顺着裂缝裂成了几瓣。
再是看上去圆润多彩,华贵晶莹,裂了就是裂了,假象终究是假象。
随着一瓣碎珠嗒嗒地滚到青石板上,偏房内猛地安静了下来,气氛骤然压抑。
裴钧久久没有说话。
宁喜时在门外守候,略微听见了只言片语,都为之惊悚无比,此刻进到房内,更是手脚冰凉,这一瞬间,他又看到了那个木人石心,如鬼面罗刹的摄政王。
摄政王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或许少年时还算是,但从波云诡谲的宫廷到雪域风沙的北疆,十年一路走来,早已将他骨子里那点随和儒雅给磨净了,只剩冷峻残酷。
曾经的摄政王府,就如同一张寒窟牢笼,笼子里的宫人日日提心吊胆,恐怕行差踏错而致丧命,对抱朴居的差事更是视为洪水猛兽。
便是宁喜打小就伺候裴钧,也不免有所顾悸,事事小心。
但至平安侯来到府上的那晚后,似乎一切便有不同。摄政王虽被气得日日发怒,头疼不已,但明显好伺候许多,他心神精力都被平安侯给分走了,没工夫折腾旁人。
平安侯的几个家仆都是好相处的,平安侯本人也是温顺懂事,一点主子的架子都没有。往日死气沉沉的仆婢们,如今都爱领到抱朴居伺候平安侯的差事,因为能得赏,还很有乐子。
冷冷清清的摄政王府,似乎有了一丝热闹和温情。
日子多了,以至于宁喜也松懈下来,渐渐习惯了这样吵吵闹闹却很平和的生活。
摄政王因国事烦躁时,他只消从旁讲讲今日平安侯有什么趣事,甚至只是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摄政王就能渐渐舒展眉梢,颇有兴致地听到入眠。
如今宁喜瑟瑟然地守在门边,想及方才林太医的几句话,屏气慑息,不敢一言。
心里却惴惴地想——修不好了。
这下是真的修不好了,不管是碎裂的珠子,还是……
裴钧将牙关咬住,神色倏的阴冷到极点,压得极重的眉眼更是如难见深底的幽潭,萦绕着暴戾和煞气。他指背关节骤紧,猛地一收,本就裂痕四生的珠瓣彻底化为齑粉。
他又一次骗我。
他还拿甜甜骗我。
“召纪疏闲。”裴钧说,“拿下良言……”
他几乎在盛怒的边缘,接下来的几个字咬字极重,盛满了狠毒:“和平安侯。”
拿下?这是要将他们收监待斩?!
行宫确有一地牢,小的很,且是水牢,已经多年不用,里面的污水又臭又脏,还有蚊蝇在水面做卵。平安侯那等白玉似的人,便是被褥上绣工硬了点,都能被磨得睡不着觉,如何受得了那里的苦?
只怕关进去没三天,人就没了!
宁喜冷汗涔涔,不由脱口替谢晏说两句话,说到底,平安侯除了多吃了摄政王几口饭,也并未有什么出格之举:“殿下,您三思啊,平安侯还有伤在身。不如,不如等春猎回了京,殿下再……”
裴钧横眉冷竖:“你替他求饶,你要去做他的奴才?”
宁喜再不敢多言,嗵一声跪下了:“奴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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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疏闲奉命值守御前,听到传唤,也是一愣。但不容他多想,当即便领着一队精兵而来。人至小殿时,殿外宫人已经跪了满地,那年轻的小言管家更是被两人按在地上。
俱是身高八丈,面黑臂粗,一拳能打死熊瞎子的铁甲卫。
两人以膝压制,又死死地捏着他的后颈,良言张口呼救,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他脸被压在花砖上,很快脑子里一片晕眩。
纪疏闲虽不知摄政王为何如此,却也知此事必和平安侯有关。
以平安侯如今的“本事”,不管犯了什么错,摄政王都能忍,便是要天上的云彩,恐怕摄政王都会搭了梯子上去给他采。要说有什么大事,能让摄政王如此勃然大怒,分毫情分也不看,那就只有……
纪疏闲想起在来的路上看到面色青白、步履匆匆要出行宫去的林太医,眉心一跳。
——孩子!
虽然纪疏闲早料到会有这一日,但看摄政王沉沦纵情的模样颇有乐趣,他也懒得谏言点破。
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早。
纪疏闲快步进到偏房,见摄政王目冷眉低,整个屋子蕴含着亟亟待发的滔天-怒火。他听得是要押解平安侯与良言下大牢,仍不禁一时惊愣。
见宁喜已然跪在地上,想必是给平安侯求过情,反被责骂。纪疏闲是个人精,自然不会重蹈覆辙,二话不说,当即叫来几个雁翎卫精兵,去往小殿床上捉拿谢晏。
门外精兵趟趟趟地踩着极重的步子走过去,纪疏闲伫在堂下半晌,见没有后话了,他颔首问:“那个,殿下,敢问是……押到何处?”
裴钧冷冷抬眼。
鹿鸣行宫只有一处水牢,纪疏闲自然是知道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摄政王的心意——摄政王不后悔好说。倘若真从了摄政王一时怒火,将人压到水牢,待几天后摄政王气消了,再想起平安侯来,他早就成一抔枯骨了。
此刻纪疏闲的心绪也颇为复杂。
门外传来几声呵斥,想是雁翎卫粗手粗脚的,对平安侯不够温柔礼貌。
“——走!快走!”
“——起来!装模作样的做什么!自己站起来走!!”
裴钧凝起眉头,薄唇翕动几许,又很快紧紧闭上。半晌,还是没忍住:“管好你的人。”
纪疏闲立刻心领神会,恶狠狠道:“是,殿下!臣明白。”
“如此十恶不赦之徒,丢水牢里太便宜他了!自然是要丢出行宫,找个最破旧的,漏风又漏雨、连床也没有,只能睡在地上,夜里还有老鼠咬他耳朵的帐子!”
裴钧“……”
他这么说,裴钧沉思了片刻。鹿鸣行宫的营帐,竟然如此凄凉,不仅漏雨漏风,还有咬人耳朵的老鼠?
他耳朵那么细嫩,想必一鼠尝到滋味,全营帐的老鼠都要去吃一口。
才想到他耳朵被咬破,捂着耳尖红着眼睛掉泪的模样,再抬眼时,纪疏闲已经连恐带吓地将人带走了。
“……”裴钧已不能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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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喧闹过后,小殿周围彻底寂静了下来。不再有良言的吵吵闹闹,也没有了谢晏的呜呜咽咽,一如过去数年的春猎一样,冷清孤寂,毫无乐趣。
等宁喜从跪伏中抬起头来,摄政王已不在偏房内。
裴钧握着双燕小弓,看向门扉大敞的小殿,门口还余留雁翎精兵的脚印。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内室,看了眼凌乱的尚余温热的床榻,脸色愈加难看。
枕下半垂着一条织物,裴钧抽-出一看,是谢晏的发带。
他低下视线看了一会,宁喜跟进来,踌躇着道:“指挥使叫了名宫人来传话……说外面起风了。”
裴钧不耐:“所以呢?”
宁喜试探地说:“下午摔跤时,平安侯的披风被勾破了一个洞,奴叫人拿下去缝补,如今还没有补完。鹿鸣营地山多林阴,这会儿天色也暗了,寒风一起,他,他身上只有件春衫……”
“春衫就春衫!”裴钧怒不可遏,“他冻死了,孤拍手称快!”
“是是是,冻死就冻死,关殿下什么事呢!”宁喜忙应衬两句,他观察了摄政王神色,须臾,又咬咬牙往纪疏闲头上扣锅,“可是指挥使还传话,说平安侯走在离宫路上,瑟瑟发抖,两侧石墙穿堂风一吹,他一步路竟打了十个喷嚏!”
裴钧:“…………”
宁喜厚着脸皮,胡编乱造道:“听说他还要再打十个,指挥使嫌烦,拿布塞住了平安侯的嘴!平安侯当即就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
一张厚实的薄毛大氅砸在了宁喜头上。
“给他,滚。”
宁喜大喜,扒拉下头上的氅衣,乐颠颠地跑去送。
到了那边,拦下了走在半道的纪疏闲,轻手轻脚地抖开大氅,披在了他怀中抱着的人身上。
宁喜跑得快,氅衣尚未被风筛凉,往身上一盖,暖和和的,谢晏迷迷糊糊地拿手拽了拽,偏过脸去,躺在纪疏闲臂弯里继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