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猫团
裴钧抱住他疲软的身体, 什么都来不及想,心中慌张胜过了那一刻清醒所带来的惊撼,只下意识喊纪疏闲快传太医。
吐伏卢屾挨中箭针后, 因距离远, 射得偏, 未伤及要害, 并没有当场毙命,而是给自己喂了颗保命的药丸强撑着越窗而去。吐伏卢屾已是强弩之末, 纪疏闲正要带人去捉拿,听到摄政王的呼声, 只得将这件事交给属下去做。
他带着几个人去找大夫。
可是偏僻的山镇不比京城,这里别说是太医, 就连个像样的医馆都没有。纪疏闲带人找遍了整个巴掌大的镇子,最后提着一家祖传药铺里的老少二人回到了客栈。
进到客栈时,还没看到病人,只看见守在门口的两名佩刀侍卫, 他们哪里见过这阵仗, 吓得抱成一团。再进到房间,瞧见床头浑身戾气快涌成实体的裴钧, 更是两股战战,一下就跪下了。
还没看, 老郎中就磕头求饶道:“老头子一辈子只会看头疼脑热, 我、我徒儿甚至连风寒风热都还分不清……大人,老爷……您就饶了我们祖孙二人吧……”
他正哭着, 裴钧正捏着打湿的帕子去擦谢晏头上的虚汗, 还未来得及说话,床上人胸口一起伏, 忽的一偏头,从嘴边涌出一口血来,瞬间就染红了枕套。
裴钧脸色剧变,立刻抓起跪在地上的郎中:“为他诊病!再多说一句废话,孤灭你九族!”
郎中快吓疯了,却也不敢违抗,战战兢兢地挪到床边,几指搭在他腕上把了把脉,还没把出什么结果,视线瞥及谢晏的脸——因为这一吐血,他脸颊重新浮现出那种红丝,看起来狰狞恐怖。
“……这!”郎中当即将手缩回,倒退数步。
裴钧拭净了谢晏的唇角,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变化,那血丝浮出了片刻,随着谢晏呼吸的平复而又渐渐隐去:“这怎么回事!”
郎中不敢上前,隔着数步道:“这、这是天母虫!”
“什么虫?”裴钧蹙了蹙眉,“说清楚!”
郎中颤颤道:“我年轻游方时见过一回,这种虫子只有西狄有……我遇见的那病人,也如这位公子一般,脸上生满红丝,后来便开始头疼吐血,胡言乱语,不过一个月,人就不行了,浑身剧痛,死时脑浆都化作血水流了出来,那虫甚至从他眼鼻孔窍中钻出……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萨满来做亡灵法事时,说这叫天母虫。”
裴钧不忍再听,厉声将他打断:“孤不听这些,孤只问,怎么杀死这虫!”
老郎中慌张道:“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啊!……这虫见肉即钻,我见识短,不敢碰那虫,所以那人死后直接焚化了,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裴钧面色难看,此时床上谢晏眉心皱了起来,呼吸又突然粗重,那红丝就随着他的喘息声而时隐时现。
许是躺着的姿势令谢晏难以呼吸,裴钧想将他抱起来顺一顺气,却又被那老郎中阻止:“大人,您还是不动他得好,你不动,那虫便会自己蛰伏,你越动他,他死得越快啊……”
“……”裴钧几乎立刻收回了手,他望着憋闷难受的谢晏,却连将他抱进怀里安抚都不行,“那难道就毫无办法了?!就让孤眼睁睁看着……”
老郎中嗫嚅了一会,脸色凝重,什么也没说出来。
最终郎中勉强开了张止血止痛的方子,带着小徒弟讪讪离去。
老少二人走后没多久,纪疏闲进了来,裴钧看到他,便忽然想到还有一人,对,虫是吐伏卢屾下的,那他一定有办法。
不管是威逼利诱,又或者严刑拷打,叫他吐出解虫的方法……
没想到他还未开口,纪疏闲已在门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欲言又止了一会,道:“吐伏卢屾……捉到了。虽还没死,但已毒发入脑,虽用药吊着命,但话都不能说了,恐怕,问不出什么来……”
裴钧眼中的光又一次熄了下去。
纪疏闲看摄政王离得谢晏那么近,想及那老郎中所言,那虫会寄于人体内,虽也痛惜谢晏,但在他眼里,天底下没有任何人或事,能比摄政王的安危更加重要。
没人愿做这个坏人,但纪疏闲只能这样做,他深吸一口气,道:“殿下,为了大虞,您还是离平安侯远一些。臣另安排两人来照顾平安侯……”
“纪疏闲。”裴钧不允,只将帕子重新在水里拧过,轻轻沾着谢晏汗湿的脸颊,“他刚才醒了,你看到了吗。”
纪疏闲顿了顿,颔首:“臣见到了。平安侯……风姿飒爽。”
但也昙花一现。
“是啊,风姿飒爽。”裴钧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谢晏,“当年太学时,他是诸位博士最欣赏的弟子。有一次骑射课考校,孤那时年少,听说父皇也来观赛了,一心想博得头名。大皇子见孤大出风头,便想给孤个教训,竟举箭朝孤射来。孤躲闪不及,当时也是这般,他从看台连射三箭,追风赶月似的,一箭断箭,二箭断弓,三箭削发……骇得大皇子脸色煞白。”
裴钧此时忆来,才发现从少时起,谢晏就总喜欢管他的闲事。
解他困苦,除他灾厄。
今日亦是如此。
不知不觉间,就已欠他良多,不知何时才能还尽。
“事后,向来对他和颜悦色的父皇,也难能容他对皇子出箭,要打他板子,还要将他禁足。孤那时心想,怎么会有如此多管闲事的人。”他自嘲地笑了笑:“那时他已挨了好几下打……最后还是申紫垣入宫禀报祭天吉时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求了父皇几分薄面,将他从刑房里救了回来。”
说到此处,裴钧神情一顿,想及一人。
——申紫垣!
虫术巫蛊,医毒邪典,若说大虞内除了吐伏卢屾,还有谁对这些旁门左道之术有所涉猎,就只有申紫垣了!他的抄经殿内简牍盈积,浩如烟海,申紫垣无一不览过。
申紫垣博学多才,世人所难能及。
纪疏闲正踌躇着如何开口劝谏摄政王,就忽的见他起身道:“速传孤手令,命太医院精通虫蛇毒之人速来此地。再让雁翎卫去双曜宫,将申紫垣给孤带来!”
“……申紫垣?”纪疏闲一愣。
裴钧既躁郁,又担忧谢晏安危,难能保持平静,他握着谢晏冰凉的手,思绪纷乱道:“对,他若不肯来,捆也要给孤捆来……别走门,那狗道士门前有防贼的机关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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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紫垣说过,他发过重誓,绝不踏出双曜宫半步。
裴钧以为,要将这牛鼻子绑来定会费些功夫。
没想到传令回京的第三天,申紫垣就快马而至。就连纪疏闲也对他的速度大吃一惊,“申道长?你……”但因愣住了这片刻,一步未能拦住,申紫垣就已推门而入。
正撞见裴钧正在为谢晏哺喂粥水。
这三日谢晏一直昏迷不醒,裴钧没有办法,附近城镇的郎中都请了个遍,全部束手无策,所开的止血药灌下去也毫不见起色,灌药导致的呛咳还会引得面颊血丝浮现。
裴钧不敢过分动他,见他口唇干燥,呼出的气都是热的,便每隔一段时间为他哺些温水,到了饭时,就哺米汤粥水。
他不怕什么虫,甚至期望那虫肯顺着唇舌游入自己口中。
裴钧一掌轻轻托起谢晏后脑,将口中米粥慢慢渡过去,一边揉着他喉颈助他吞咽。小小一碗汤水,需得如此数次才能喂得差不多。
房门被推开时,正是喂到最后一口,裴钧抚顺了他的气息,将他放回枕上,以巾帕擦干净谢晏嘴角,才坐起来看向来人。
申紫垣一如既往身披鹤衣,仙风道骨,但因连日赶路而略显狼狈。他抬眸扫了下床上的谢晏,又看向裴钧。一向指挥若定的摄政王像是变了个人,那双冷厉眼眸此刻布满血丝。
他眉头皱紧,问道:“你难道这些天都没有睡过觉?”
这话问得好笑,裴钧放下汤碗:“孤一闭上眼,就会看到他哭着求孤救他,可孤……”他顿了顿,有气无力道,“你来的挺快,孤以为你不肯出那狗窝。”
“我来还债。”申紫垣无暇与他客套,径直走到床边,握起谢晏一只手腕查脉,又将他口齿眼鼻查看了个遍,长舒一口气道:“先别忙着哭丧,不是天母虫,只是虫毒。”
裴钧撑起精神:“有何区别……”
申紫垣道:“若是成虫入体,他必死无疑。若是虫毒,他尚有生机。你信中提及,他昏迷前曾有片刻清醒,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痴傻多年,为何偏生中了天母虫后会醒,直到昨日,我才终于想通。”
裴钧立刻追问:“如何?”
申紫垣沉声道:“因他体内本就有一种毒草之毒,这种毒草我也只在典籍中听说过,名为老鸦草。老鸦草与天母虫药性相悖,可以相互中和。所以那时,他得以清醒。”
“毒草?”裴钧敛眉,但此时不是追究毒草的时候,他问,“既然药性可以中和,可他为何还会昏迷?”
申紫垣叹了口气道:“毒草与天母虫,不过是西风与东风,如今东风压倒了西风,草毒虽解,又添虫毒。他身体本就虚弱,难以承受新毒,自然会有此结果。”
听到这句话,裴钧沉吟片刻,眼睛亮了起来,道:“所以照你的意思,只需再添点草毒,将虫毒中和,他便能完全苏醒。”
申紫垣点了点头,只不过:“道理上是这样,但应下多少草毒剂量,我拿捏不准。最坏的情况……他即便是醒了,也可能只是个混混沌沌的痴傻儿。他也许不会言语,也不会识人,衣食住行皆需人寸步不离地照顾,每日最大的需求只是吃饭睡觉。”
“……”裴钧听明白他的意思了,若要救谢晏,需得用以毒攻毒之法。
这是一场豪赌。
但裴钧却不得不赌,如果不用药,谢晏这样耗下去,也是必死无疑。
他偏头看了看谢晏,手指从他苍白的脸颊处抚过,谢晏似感受到他的抚摸,长睫蝶翼似的颤了颤。裴钧移开目光,下定了决心,道:“给他用药罢。”
好一会,申紫垣都没有动。
裴钧抬眸看他。
申紫垣也盯着他看,半晌,无奈道:“我只说我明白其中道理了,却没有说我身上有药。稀世罕见的只有古籍上记载的毒草,我怎么可能会有?”
“……”裴钧好险没喷出一口血,他将手指攥出青筋,才忍住没出手打申紫垣,“那你来做什么!看孤殉情吗?!”
申紫垣已走到一旁桌案,提笔写了一副可以暂且延缓虫毒发作的丹方,写罢,他捋了下-身前衣带:“但我知道哪里可能会有。就怕你不敢去拿。”
裴钧眸色幽暗,阴森森的道:“你说便是,便是刀山火海,孤都能取得。”
“不至于是刀山火海。”申紫垣沉默一瞬, 才轻声说,“但在说此地之前,我有些话,望你能冷静下来听,这些也是我才想明白的……它关于我,关于你,也关于谢晏。更关于那解毒的药。”
“……”
但申紫垣接下来的话,让裴钧渐渐拼凑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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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上记载,老鸦草的粉末,能摧毁人的神志。
若用量极重,服后人会当场疯癫。
但若是用量稀薄,混在汤饮酒水之中,便会蛰伏体内,日渐发作。初时不显,只如风寒头痛,渐渐地,会变得健忘,少则数月,长则半年,才慢慢显露出神志失常,出现疯癫之举……但无论用毒多少,不过是发作快慢的区别,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
——这毒不要人性命,只是会令人形容痴傻。轻些的心性如幼稚孩童,最差的,如行尸走肉。
听到这里,裴钧目光骤然凝住。
申紫垣所说的症状,细细想来,与谢晏的情况不无吻合。
所以谢晏痴傻并非是因为高烧烧坏了脑子,而是因为中毒!
但嫉恨谢晏的人虽多,却都没有犯得上用如此复杂手段的,即便是对谢晏敌意最大的大皇子,也不过是盼着他干脆利落地死……谁会对他下这样恶毒的毒?
毁他才华,泯他神智,却又不要他命。
申紫垣抬眸看了裴钧一下,声音渐轻,似叹非叹:“我曾跟你说过,我曾做过一件错事。”
裴钧不知他为何此时提起这件事。
申紫垣道:“在我十七岁时,便知道自己将来会接掌双曜宫。一个人的十六七岁,最是年少轻狂的时候,我又仗着自己有几分才华,颇是自负。那时我师父很受先帝倚重,但我不喜师父的内敛中庸,认为他言语云山雾绕。我认为,所谓推衍,不过只是对事态的预判,并不值得遮遮掩掩,故作玄虚。
师父言我如此下去将吃大亏,我亦不以为然,当做耳旁风。
有一回,先帝染上了一场重疾,虽后来救治得当并无大碍,但他心有余悸,恐未来江山无人所托,便召我师徒二人前去为他解惑预言,问他的众多皇子中,将来谁能继承大宝。彼时皇子们都还年少,最年长的大皇子也不过才十四岁,小的甚至尚在襁褓。
师父一番模棱两可、云山雾罩后,只虚虚地说此子性资敏慧,文武兼通,善战果决,将来必能成一代圣明贤君。
先帝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事后数日,他又单独将我召了去,仍是问了这个问题。”
裴钧抬眼:“你既提起这桩旧事,想必是说了一人,你说了谁?大皇子?”
毕竟先帝的众多子嗣中,唯大皇子最为出息,深得圣宠,最有希望册封东宫。
申紫垣摇了摇头:“所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先帝皇子虽多,但成器的少。二皇子拙口笨腮,做学问行,做皇帝差得远;三皇子随了他母妃,一心崇佛,无心争权;六皇子打小就好逸恶劳,不是什么好秧子。其他皇子更是不值一提。至于大皇子……虽得众臣看好、皇帝喜爱,但我以为,他敏而不端,慧而不仁,不堪为明君。”
山镇夜里偏凉,白日仍冒起暑气,裴钧一边听他说话,看谢晏一个姿势躺得久,便帮他翻了个身,用绢扇轻轻地打着风,随口道:“那你还能说谁?”
申紫垣继续说:“我心中的确有一人选。当时我年轻气盛,一是想压我师父一头,二是确实看好此子脾性沉稳内敛,心思通达。我以为,我说出此人后,皇帝若能严加培养,他必有大成。但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