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 第22章

作者:月神的野鬼 标签: 古代架空

李稚心中想,他为什么……没有骂自己啊?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些碎片似的画面,暗绿色的帘帐轻轻晃动着,谢珩将他拥入了怀中,两人一起躺在了床上,那种令人头晕目眩又浑身发软的感觉让他记忆犹新,他心头一跳,莫名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谢珩看。

谢珩道:“昨晚你喝醉了,我有句话你怕是没听见,昨天我的话说重了些,我原只是提醒你一句做事要多用心,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让你不用这两日过来,是想让你在家好好休息两日,你心中不要多想。”

李稚终于低声问道:“大人,您为什么……一直这么照顾我?”

谢珩闻声打量了他一会儿,“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李稚原本眼睛是亮的,其中还带着些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期待,但在听见“孩子”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眼中迅速黯了下去,“大人,我快十九了。”

谢珩笑道:“我知道。”

李稚喉咙中像是憋着口气,忽然间喘不上来了,“我……”

光洁如镜的黑湖石上倒映出雨前茶水的白雾,一切都变得飘飘渺渺,谢珩的眼神有些幽远,他似乎在等着李稚开口继续说下去,但给人的感觉是,他心中早已经预见了他要说什么,李稚从眼神中仿佛得到了一种无形声的鼓励。

李稚忽然起身,他对着谢珩抬手行礼,“大人,我心悦于您!”

一句话掷地有声,终于说了出来,他只觉得浑身都松了一口气。不管对方究竟是如何想的,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没有当真,这一刻他只是想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不是酒醉后的一时胡言乱语,也不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而是他最真诚的一份心意。

完全想通了,他心中也镇定下来,“大人,这番话我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也不会说出来,但我今日还是想说,我确实心悦于您已久,当初在宁州府寒天观第一眼见着您,我心中便一直念念不忘,我曾经误以为您是神仙,幸运的是,您并不是神仙,没有转身就消失在深山之中,这两年来我一直觉得,来到盛京是我此生做过的最对的选择,无论您心中是如何看待我,我只是想说一句话,”李稚停了下,“今生有幸,与君相逢,我愿一辈子誓死追随于您。”

说完后,他低下了头。

谢珩静静地打量着他,檐外秋雨还在一阵阵地下着,庭院中谢了一树的花。

一直也没有听见说话声,李稚抬起头看向他。

谢珩缓缓道:“你的这番话倒是让我很难接,你是想听见我说什么呢?”

手叠得极紧,李稚脑子完全是热的,简直比昨晚喝酒完还要热,胸口一股热气冲了上来,他忽然豁出去般道:“我……我想和大人在一起!生生世世也不分开!”

谢珩听见这惊天骇地的两句话的瞬间,他难得也顿住了,确实是只有孩子才能说出来的话啊,他觉得李稚怕是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慢慢道:“生生世世也不分开?”

李稚确实已经昏头转向了,脑子热得完全无法思考,一口气道:“永远在一起,就是生生世世不分开。”

谢珩问他道:“那什么是永远在一起呢?”

“我……”李稚忽然发现他脑子好像不会转了,他低声道:“我喜欢您。”

谢珩轻点了下头,他的语气温和,像是能够安抚人心一样,“你年纪这么小,将来前程似锦,你还没有娶妻,也没有喜欢过别的人,这世上诸多风花雪月你还没有见过,你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一生已经是很漫长的事情了,生生世世更是遥不可及,你真的懂得什么是永远吗?”

李稚这会儿本就脑子乱,一时没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但他直觉这回答很重要,他下意识道:“我确定,我确定我心中想要什么,我永远喜欢您。”

谢珩很轻地笑了下,他当然能看出李稚现在慌了神,只知道一味顺着他的话说,“我并不是在质疑你,你不用如此紧张,我只是想说,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要好好地想清楚。”他示意李稚重新在案前坐下。

李稚慢慢坐了回去,呼吸明显很急促,稳都稳不住,他抬头看向谢珩,在对上那双昏星似的眼睛的瞬间,他不动了。

终于,他低声道:“大人……我今天说的这番话,也许您只觉得这是小孩子的奇思妙想,甚至还很天真可笑,我知道您眼中一直把我视作孩子,但其实我真的不小了,在我的家乡京州,男子十六七岁就该娶妻生子了,这些话我在心中已经想了两年了,我今天说出来,并不是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其实我从没敢想过,您会回应我什么,我只是希望您能够知道我的心意,这就已经够了。”

李稚似乎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了,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蠢事,他的表情有些尴尬,还有些羞愧,他似乎已经明白自己被拒绝了,而且更难堪的是,对方压根是把他当成了小孩子,把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的真心话当做了小孩子的笑话,当然说生生世世听上去确实也很好笑。

但其实怎么可能没有仔细想过?少年朝思暮想、辗转反侧无数个夜晚,什么都想过了,最后才会脱口而出这四个字,越是迫切地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却反而弄巧成拙,他有种明明就差一步却被自己的愚蠢生生搞砸了的懊丧感。

李稚缓缓松开了攥着的手,他重新望向谢珩,扯出个笑容来,“大人,无论如何,我只是希望您知道,我心悦于您,一片真心。”

谢珩一直打量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李稚浑身僵直地坐了一会儿,他轻声道:“大人,那没有事的话,我先告退了。”

谢珩道:“我答应你。”

李稚轻点了下头,“多谢大人,那我……”声音戛然而止,瞳孔一瞬间放大,他猛地抬头看去。

谢珩看着他那副震惊到怔愣的表情,“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李稚一直到离开了谢府,他仍是处在一种迟迟回不过神来的状态中,魂魄似乎从七窍中飘了出来吊在头顶,他走路都感觉脚踩不到实地,看似面无表情镇定自若,实则东南西北都快分不清了,刚出门拐过了街角,一到无人处他立刻停下了脚步,背用力地撞上墙壁,他抬手按着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气,缓了片刻,又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毫不夸张,当听见谢珩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傻了,“这也是梦?”李稚满眼的怀疑,又一想,他什么梦敢做成这样?

谢珩……他刚说他答应自己?

答应了?

李稚失智地想,他答应了什么?他好像也没有说明白他答应了什么啊!那他是答应了什么?答应……和自己生生世世在一起?

这说法怎么听上去这么蠢啊。

李稚心道:“那他是这个意思吗?”

李稚背抵着墙壁想了半天,忽然笑了声出来,他转过头去看巷子的另一头,脸上的笑容却完全克制不住,他突然刷一下蹲下了身,半张脸用力地埋在了臂弯中,他想要收住笑,唇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就这么蹲在地上半天没动,他忽然抬起头,没有表情地道:“好了,回去了,回去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话,整理着衣服从地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手忽然一把用力地捋过旁边白墙上垂下来的绿藤,雨水和白色花瓣哗啦一声泼了下来,他迅速往前跑了。

在他身后的巷子中,奉谢珩之命前来送伞的裴鹤站在原地看完了全程,抬手慢慢抱住了手里的剑,“他疯了吗?”

“没疯也快了。”

裴鹤看了眼徐立春,“你说大公子心中是怎么想的?”

徐立春轻摇了下头。

第29章

深更半夜,杨琼正躺在床上睡觉,当迷迷糊糊地听见拍门声响起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他抓了件单衣,披头散发飘到了门口,拉开了院子的门,眼神呆滞地看着出现在他家门口的李稚,他又下意识看了眼黑透的天,“你怎么来了?”他记得这个人现在住西城,而这里可是南城。

李稚眼睛亮得像是在发光,一见到他立刻道:“杨琼!你睡了吗?我想和你说个事!”

“什么。”

“你记得我说过,我有个心上人吗?”

“嗯。”

李稚平复了下心情,“我告诉了他,我心悦他。”

杨琼想了下,“她不是嫁人了吗?”

“没有,这是个误会,并没有这回事,一切的问题都没有了。”

“哦。”

李稚右手撑着门框,别着头思索半晌,忽然没有忍住笑了下,“杨琼,我觉得他心中也有我,不然他为什么答应我,你说是不是?”

“是。”杨琼想了下,“恭喜你啊。”

李稚自顾自道:“我和他表明了我的心意,我当时心中一着急,说想要生生世世与他在一起,他答应了我,他竟然答应了我,我都不敢相信。”

杨琼现在还不清醒,断断续续地听进去几句,也没接茬。

李稚完全按捺不住兴奋,“一想到明天还要见到他,我莫名紧张,我都不知道见面了我该说什么,我在想,我还是应该趁热打铁做点什么吧?我想要……”他也说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就是想要他知道,我心中有他,你说我该怎么表示?”

杨琼提醒道:“要不给她送点东西。”

李稚闻声刷一下看向他,“送东西?”

杨琼点头,“是啊,买点她喜欢的东西,衣服胭脂首饰什么的,你自己想想。”

李稚的眼珠子转了转,“那我到时该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杨琼心道你这是傻了吗?说话都不会说了?

“我心中是有很多话,但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总是担心会冒犯他?”李稚追问道:“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杨琼被李稚这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弄笑了,这小孩谈情说爱确实有意思啊,他这大晚上的还真的被李稚的话勾起了些回忆,“我有个青梅竹马,是邻居家的小姑娘,我一直拿她当妹妹,有天她约了我一起放河灯,船刚进了荷花丛,一片漆黑中只有她手中捧着盏亮荧荧的灯,我听见她喊我名字,刚一抬头,她忽然凑上来亲了我一下。”

李稚眼中的光闪了下,“然后呢?”

“然后她现在就是你的大嫂了。”杨琼笑道:“你其实是想要弄些风花雪月吧?那些都没用,只要记住一句就够了,两情相悦,最重要的是真心,真情流露,远胜过万语千言。”

李稚若有所思,忽然很轻地笑了,“我懂了。”

“一点就通,聪明!”杨琼点头,“那就祝你早日抱得美人归。”他继续道,“没事的话我先回去睡了。”

李稚兴奋劲儿明显还没过,不好意思道:“对不住,这种事我实在是不知道找谁商量,这大晚上的打扰你休息了。”

“无妨的。”杨琼随口道:“若是成了,改日把弟妹介绍给我们几个朋友认识下啊。”

李稚忽然卡了壳,“这……这以后再说吧。”

杨琼理解地点了下头,拍了下他的肩膀,“去吧。”

杨琼回去后,李稚站在原地又思索了一会儿,眼中睡意全无,他忽然转过身往回跑了。

湖心亭水榭中,一场秋雨下到了冬,傍晚时分,天上竟是细细地飘起了些掺着雨的雪子。

徐立春比上午多添了两件衣服,一进亭子就感慨道:“今年这时节竟然下起雪来了。”他将整理好的文书分放在竹案上,在看见旁边自雍州寄来的书信时,他的视线短暂地停了下。

谢珩望了眼亭外,确实雨雪纷纷,但是并不是遮天蔽日的白,倒像是半透明的雾。

“大公子是在想西北的事情?”

谢珩示意他看看那封信。

徐立春伸手翻开,看完后道:“这一年来广阳王府的手往西北伸长了不少啊,说是闭门思过,一直也没见他安分过。”

信上写,广阳王府世子赵慎与幽州并侯率千骑在雍阳关秋猎,烹牛宰羊,分食鹿肉。

徐立春道:“看着像是个事,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倒是很知道该怎么做,能把事做的最恶心。”

谢珩道:“冬天要到了,西北三州开始了相互试探,大家都在私下沟通,要订立新的盟约,猛兽也要在冬天来临之前抓紧找到自己的盟友,那是西北的冬日,暴风雪无处不在,即使是猛兽,独行在山林中也太过危险。”

徐立春想了想,“并侯老了,都八十二了,也不知道赵慎看中了他九个儿子中的哪一个做为自己的盟友?”他停了下,“又或许不是他找上门去的,而是对方主动找到了他?头狼虽然垂垂老矣,但不会愚蠢到与恶虎做交易,只有不安又胆大的新狼才会迫切地想要获得盟友,巩固自己的地位。”

谢珩没有说话,默认了他的猜测,冬天即将来临,在西北的虎狼寻找盟友的同时,上位者也在仔细挑选着新的头狼。

徐立春有些难得的犹豫,“大公子,我心中有一件事不解,您既然忌惮广阳王府,又为何一直对广阳王府手下留情?”

当初“汪循之死”一事发酵得如此迅速,盛京士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只需要再加一把火,就能轻易地烧死那头猛兽,即便是烧不死,也能够斩毁掉他大半羽翼。但谢珩却暗中将这件事冷处理了,只把赵慎逼退回雍州而已,后来也只是保持观望,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徐立春一开始觉得,谢珩是斟酌过后,觉得无法一举歼灭广阳王府的势力,反而容易引起西北动荡不安,于是暂且收手,但是如今看来,谢珩心中似乎是另有想法。

谢珩一双眼望着外面的那片雪幕,连盛京都已经下起了雪,北方如今应该是万里冰封了。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徐立春的问题,而是道:“我听说,如今雍阳关外的氐人将梁朝称之为南国?”

“是啊。”徐立春点头道:“他们氐人以为过了雍阳关就是南方了,尤其西北三州中占地最广的青州,最南接壤到温暖如春的宁州,而往北则是能够绵延到无人的太谷山脉,氐人们分不清,就一概喊作南国。”

“盛京士族多是三百年前从北州渡江而来,谢氏原本起于晋中西陵,我们算不算飘零在南国的北方人?”

徐立春被问住了,半晌才道:“倒也算是。”

谢珩随意地用手掠过案上的棋子,“我有时会想,雍阳关以北的故乡是什么样子?它拥有怎样的风光,值得清河贺氏为之魂牵梦萦,至死也不肯离开一步。”

“大公子您的意思是?”

谢珩将棋子重新收回了棋盒,轻轻合上了木漆的盖子,“西北三州是天下门关,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氐人的铁骑洪流从这里跨过了雍阳关,一路往南长驱直入,短短一个月就灭亡了旧汉。如今西北三州三足鼎立,青州有谯洲桓氏,雍州有广阳王府,幽州则是并侯霍荀的地盘,他们三家是梁朝的门钥,缺一不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我们这一代人不可再学愍帝自断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