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已无靖北王,更无王世子。

侯府的人私下里喊一喊,出了门也是闭而不言的。

赵韵书没再多说,与林霰匆匆告别,便去寻霍松声了。

霍松声回长陵前给时韫带了礼物,一面巴掌大的鼓,他亲自扒了溯望原上最肥美的一只羊皮做的,还在鼓面上画了画。大将军日日将鼓揣在胸口,他的行李全在沉船那天丢了,只有鼓还保存完好。

赵韵书到霍松声院子的时候,时韫正坐在霍松声腿上敲鼓玩。

一大一小玩得起劲,小的没长大就算了,大的那个也跟个孩子似的。

赵韵书踏进房里,霍松声抬起头,笑得好看:“阿姐你听,我在溯望原学的曲子。”

霍松声抓着时韫的小手,一边敲鼓一边哼歌。

溯望原一望无际,曲调也辽阔悠扬。

一曲哼完,时韫很捧场地鼓了掌:“舅舅好听!”

霍松声摸了把时韫的头,放他从腿上下去:“你自己玩儿去。”

时韫从小好带,懂事也听话,知道舅舅和娘亲有话要说,抱着鼓去院里玩儿了。

霍松声嘱咐道:“在没水的地方玩啊,衣服弄脏了收拾你。”

“知道啦!”

门敞着,能看见时韫的动静。

赵韵书在霍松声身旁坐下,看看他:“瘦了,也黑了。”

霍松声撸起袖子:“一个冬天就白回来了,等着吧。”

赵韵书没有跟他贫嘴的心情,无奈地叹气:“你回来做什么呢?这些年怎么光长岁数,遇事还是这么冲动?”

“那也得看是什么事儿。”霍松声一点点把袖子捋回来,“你和时韫的事儿,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我该跳还是跳。”

赵韵书一句话噎在嗓子眼,打不能打,骂也不能骂,霍松声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能不知道是什么性子吗?没把长陵搅翻天已经算他长大了,还求他什么沉稳冷静。

赵韵书倒口茶败败火气:“听闻你昨日一回来便进宫见了父皇,我在公主府食不下咽,生怕你犯浑。”

“不会,我有分寸。老皇帝看到我够上火的了,在这时候触他霉头不是讨罚么。”

“你以为你没触他霉头吗?”赵韵书急得敲桌子,“他只是没跟你撕破脸,西海的禁闭你还想关几次?若是回讫知道你不在溯望原,漠北怎么守?”

霍松声张了张嘴,撇开脸,赌气般道:“我管不了这么多。”

“你管不了?”赵韵书站起来,指尖颤抖地指着霍松声,“你……”

赵韵书想说,当初是谁在靖北军坟前跪地起誓说要重建靖北军,接管漠北十城和漠阳关十万百姓?如今这一句“管不了”,可对得起边境浴血奋战的将士与饱受战乱之苦的人民,可对得起溯望原下埋葬的亡魂英烈?

可她说不出口,因为赵韵书比谁都清楚,霍松声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样为了边境安稳抛头颅,洒热血。更清楚霍松声今天弃漠北安定不顾,是为了谁。

霍松声无私了十年,只自私了这一回。至于他身上背负的种种,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摘。

院子里时韫打鼓的声音将符尘给引来了,少年觉得新奇,蹲在地上看时韫敲了一会儿,跃跃欲试的也想玩。

时韫把鼓给他,问道:“你会敲什么曲子?”

符尘想了想:“叫花子要饭的曲子,听过么?”

时韫摇摇头。

符尘说:“我敲给你听。”

霍松声看他们一眼,说道:“阿姐,戚家没了,我不能让你和时韫也没了。”

赵韵书的手颓然垂下,她性情刚烈,十年前得知戚庭晔战败身亡,本要自尽殉夫,可那时她肚子里已经怀有戚庭晔的骨肉。如果没有时韫,赵韵书不会活到现在,即便她留了下来,也会在皇上要将她送去回讫那一刻自我了断。

鼓声节奏很快,越来越急。

“靖北军不会输给回讫第二次。”霍松声心上的弦绷到极致,“谁动你和时韫,我一定让她付出代价。”

赵韵书捂住脸,半晌,她叹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个。”

接着她从袖口中取出一团纸。

“松声,今日我来是要给你看这个。”她将纸放入霍松声手中,“父皇传我进宫前一夜,有人将这封信秘密送进了公主府。”

“信?”霍松声赶忙打开,一行工整字体映入眼帘,上面写道,“公主稍安,明日进宫,务必激怒皇上。”

第二天,赵韵书奉旨入宫,触怒龙颜,被禁足公主府,直到昨天霍松声回来。

霍松声两面翻看:“可知送信人是谁?”

“并不知晓。”赵韵书说道,“但他知道和亲,一定是宫里的人。”

公主禁足,未得皇上解禁,无论内外均不得有人进出,对方此举,明显是在保护赵韵书。这点赵韵书看完信便明白了,正因如此,才会照做。

只是如今宫中势力,大公主一派、宸王一派、东厂自成一派,南林侯府朝中无人,有谁会在这个风口浪尖出手相助?

“你觉得此人有何目的?”赵韵书凭直觉说,“看来是想要帮我。”

霍松声眉头紧皱:“不好说,眼下宫中形势复杂,南林侯府无人参与党争,皇上又疏远公主府与靖北军多年,若不是为了争权,我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

“难道只是单纯想……”

赵韵书没有说下去。

在吃人的皇宫里,若说没有图谋,单纯的想帮一个人,几乎没有可能。

霍松声将纸收起来,安抚道:“无论对方出于什么目的,暂时来看对我们有益。若他还有所图,一定会再联系你我。”

赵韵书点了点头。

姐弟二人一直聊到午膳时辰,霍松声走去院中抱起时韫:“饿不饿,舅舅让人给你做了最喜欢的珍珠丸子。”

时韫跟符尘玩了一早上,没顾上饿,扭头问符尘:“哥哥,你饿吗?”

符尘帮时韫提着鼓,边走边敲:“我不饿,我过了好吃的年纪了。”

霍松声好笑地哼哼:“你今年十七,还是十八?”

符尘仰起脖子:“我十六!”

“嚯,更小。”霍松声说,“赶紧多吃点,还有机会赶上我的个子。”

然后他捏捏时韫:“你更要多吃,三年没见你,一点没长个儿,还想不想做大将军了?”

小孩子长得慢也常见,兴许过两年便冒上来了。

到了饭厅,时韫“哧溜”跑到林霰身边。

他似乎对林霰有天生的好感,挨到人也不说话,就贴着林霰,高高地仰着头看他。

霍松声都看笑了:“小子,你娘你舅在这儿呢,跟着外人做什么?”

林霰低垂着眉眼,与平常的他不同,他看时韫的时候好像多了些温和,比他给霍松声的还要多。

霍松声觉得这就是小孩儿的好处,讨人喜欢,冷脸病秧子都能给他化了。

赵韵书说:“时韫喜欢林先生,就随他去吧。”

几人上了桌,时韫挨着他舅和林霰。

坐得近了,林霰轻声问时韫:“想吃什么?”

时韫指了下桌上那盘珍珠丸子。

林霰右手不便,便左手拿筷替他夹了一个:“还想吃什么?”

时韫摇摇头。

林霰看了看桌上,自作主张给时韫夹了些青菜和肉。

时韫平日在家母亲也是这般喂养,他不乐意地撅起嘴:“我不要。”

赵韵书听见了,刚想说教,便听林霰说:“不能不要,小孩子要多吃青菜才能长高。”

林霰并不算严厉,相反,他说话时的腔调有点循循善诱的意思。

“你不想像舅舅一样高吗?”林霰很小声在时韫耳边说,“长高了,就可以和舅舅一起保护娘亲了。”

时韫犹豫一下:“好吧。”

霍松声挺惊奇地看着时韫和林霰,小孩子这个年纪吃饭就是难事,平日里赵韵书没少受折腾,这些霍松声从赵韵书给他寄去的家书里了解的一清二楚。

没想到时韫还挺听林霰的话。

“先生厉害啊。”霍松声说道,“连小孩子的心思都能算到。”

林霰放下筷子:“我没有在算计。”

霍松声挑起眉。

赵韵书觉得霍松声说错了话,桌子底下拍了下他的腿:“先生不要介意,松声口无遮拦,并非有意冒犯。”

“不会。”林霰说,“将军心直口快,是坦荡君子。”

赵韵书笑了笑:“听松声说,先生是来长陵会友的?”

林霰点头道:“正是。”

“那先生见完友人还会在长陵久留吗?我看时韫很喜欢先生。”

林霰看了看时韫:“日后之事尚无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吧。”

赵韵书没再多言,饭桌气氛还算融洽。

饭后赵韵书便带着时韫返回公主府,临行前时韫还有点舍不得,霍松声跟他说过两日去公主府看他,这才安抚下来。

这时一只白鸽飞过院墙落在霍松声肩上。

白鸽传信,是樊熹。

霍松声从白鸽脚上卸下信件,上面写着:“阁王寺,要事相告。”

第十二章

阁王寺位于城郊一座荒山之上,位置偏僻不好找,知道的人很少。

寺中僧侣不多,寥寥几人,唯一的香火是霍松声供的。

当年靖北军被告谋逆,皇上一怒之下命人掘了戚家父子的衣冠冢,此后也不允许有人为戚氏立碑。

霍松声便在阁王寺中请了三盏长明灯,告慰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