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话说太早了吧。”霍松声摇头低笑,“长陵局势瞬息万变,今日把酒言欢,明日刀剑相向的大有人在。何况我与先生本就没有半分情谊,来日若立场相悖,我可不会因为先生这一两句话心慈手软。”

风将燃起的烛火扑灭了,一缕白烟缓缓升起。

林霰背对着阁王寺灰色院墙,几根枯萎的枝干仿佛自他脊背中生长而出。

“若将来当真各为其主,朝堂也好,战场也好,将军都……不必留情。”

二人谈完话已近午时。

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霍松声走在前面:“这座荒山偏僻无人,寺中僧人每日会去山间采些野菜山菇果腹。味道比不得城中珍馐,先生若吃不惯,待下山之后,我再请先生美餐。”

林霰口腹之欲淡薄,对吃食毫无讲究。

到了饭堂,除了几位放斋的僧人,就只剩春信。

春信本想等霍松声一道用饭,左右等不到,便先来了饭堂。

霍松声问道:“李暮锦呢?”

“还没来,应该在房里。”

寺中碗筷都是木制,林霰双手递上一个木碗,僧人给他盛了半碗米饭,盖了几棵野菜,又赠了他半碗汤。

打完两份,见霍松声还没和春信聊完,林霰便择了一张空桌,独自吃起饭来。

野菜味淡,菌汤味鲜,很合林霰胃口,他却草草吃了几口便停下筷子,朝霍松声的方向张望一眼。

恰巧霍松声在此时抬头,林霰动了动唇。

霍松声的视线落在林霰的嘴唇上,那唇颜色浅淡,瞧着就血气不足,唇形倒是好看,看起来薄薄的一片,冷冷淡淡的样子,贴上时却很柔软。

没说完的话也不说了,霍松声去林霰那桌坐下,问道:“讲什么呢?”

“饭菜要冷了。”林霰将筷子递给霍松声,“将军吃过再聊也不晚。”

霍松声应了一声,说道:“我刚问春信,这燕康原是长陵人,曾在长陵娶妻生子,后来调任遂州,在当地有了新欢,打算在遂州纳妾。消息传回长陵,他那即将临盆的妻子受了刺激,当天便动了胎气早产,结果一尸两命。燕康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放走李暮锦,一定和她有某种牵连,说不准和这些旧事有关。”

林霰沉吟片刻,甫要开口,门外走进一名女子。

此时饭堂已经没剩几个人,李暮锦一进来便看见林霰。

“楼……”李暮锦硬生生咽下即将脱口的称谓,匆匆瞥下眼睛,心如擂鼓。

她神色慌张得过于明显,霍松声看向林霰:“她很怕你?”

林霰体寒,捧着热汤便不肯撒手,低头喝了一口,说道:“我一介书生,有何可怕?”

“你可不是普通书生。”

霍松声敲了敲桌子:“李姑娘。”

饭堂安静,敲击声肃然可怖,李暮锦差点打翻了手中饭碗。

“姑娘小心,碎碗是小,浪费粮米是大。”

李暮锦仓惶地点着头,正要找地方坐下吃饭,林霰又叫了她一声:“李姑娘。”

李暮锦立刻顿住脚步,小心翼翼看向林霰。

林霰说:“姑娘不必惊慌,我已将事情原委告知霍将军。”

李暮锦攥紧袖口,下意识看了眼霍松声。

林霰说道:“将军宽恕我等欺瞒之罪,还不快来谢过将军。”

霍松声觉得有点不对劲,李暮锦见了林霰如同老鼠见了猫,而且林霰虽然语调平平,言辞里却暗藏几分严厉。

就好像……好像李暮锦并非他萍水相逢救下的一个人,而是……一个下属。

霍松声抬手免去那些礼数:“算了,姑娘亦是受害人,坐下用饭吧。”

霍松声扶李暮锦时用了点力,将她往自己桌上带了一带。

李暮锦明白,那是要让她同坐的意思。

她硬着头皮坐下,却不敢抬头,她对面就是林霰。

霍松声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转悠,心说,恐怕不仅是李暮锦和燕康关系不简单,这俩人关系也不简单。

霍松声说道:“李姑娘,我有几个问题,可能会戳姑娘痛处,提前告知姑娘,若是不想回答,我便不问了。”

李暮锦对霍松声反而稍微放松一点,她说:“将军无妨,您有话直说。”

“在令堂宴请燕康之前,姑娘可曾在别处见过他?”

李暮锦摇了摇头:“我自去遂州后便一直简居闺中,鲜少外出。”

“那件事之后,姑娘就再也没见过燕康了,对吗?”

李暮锦再次摇头:“他一直不肯见我,将我拒之门外。”

霍松声问最后一个问题:“姑娘的父母平日待姑娘好吗?”

李暮锦没有半分犹豫:“那是自然,父母给我性命,请先生教我识字念书,吃穿用度更是从来不少。”

霍松声笑道:“我随便问问,姑娘不要介怀。”

“不会。”李暮锦说道,“将军肯帮我,暮锦已经十分感激。”

一问一答间,霍松声始终观察着李暮锦的面部表情。他看人很有一手,那日对林霰说的扒皮抽筋也并非恫吓,霍松声能看出李暮锦在这些问题上并未说谎。

“此事调查清楚还需时间,不过姑娘放心,我和林先生一定会竭尽所能。”说着,霍松声朝林霰眨了眨眼,“对吧,先生?”

林霰轻轻应和。

在阁王寺用过午饭,霍松声便急于下山。

他拽住林霰:“先生不肯住侯府,不如就留在阁王寺?聆语楼的人没完成任务,近日一定还在城中四处搜寻你的下落。”

林霰低头看一眼胳膊上的手,点点头,算是答应。

“说好了,别我一走,你又跑了。”

林霰说道:“不会,春信将军还在这里。”

霍松声一时语塞,他方才离开饭堂前确实还和春信说悄悄话来着,让他看住林霰。

“我让春信在这儿是为了保护你。”霍松声撒开手,“你和李暮锦,一个病人一个女人,这还满寺的和尚,万一出点意外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林霰与霍松声并肩前行,送到寺庙门口,林霰说:“将军放心。”

雨后山间湿冷得厉害,霍松声不拿剑时习惯双手环胸,那模样看起来很是不羁。寺庙门口约莫有一二十级石阶,霍松声落下两道,又返过身:“我去见一见燕康,晚点再来,你可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的?”

山寺锈迹斑斑的铁门尽显破败,林霰扶门而立,说道:“将军替我将符尘带来就好。”

“知道了。”

说完霍松声再不回头,径直往山下去了。

林霰看着那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折返寺中。

古寺上了年头,不仅是那铁门,处处都陈旧得厉害。

林霰提步迈入佛堂,佛堂不大,一尊铜制佛像立于正中,佛前有香案,有蒲团,而佛堂左侧摆了一个木架,上面稀稀落落点着几盏长明灯。

坐堂的师傅一下一下敲着木鱼,林霰朝长明灯走去,伴着敲击声,敲一下走一步,每近一步,脸色便白上一分。

木架前站定,巍巍火光映在眼底。

那些灯,有的贴了名字,有些没有。

林霰看了看,问道:“小师傅,有油火吗?”

和尚停止敲击,从手边取了油火。

“多谢。”

林霰的指尖有些颤抖,第一次添油时不甚漏出几滴。火光狠狠动了一下,林霰登时停住,待火重新燃起来后再缓缓添油。

“小师傅。”林霰为其中两盏添满了香油,后退一步,“这长明灯在此供奉多少年了?”

“那几盏无名灯吗?”和尚抬头看了一眼,“快十年了。”

这个字眼引得林霰开始咳嗽,他又往后退行几步,到佛像前。

和尚问道:“此处有三盏无名灯,施主为何只点两盏?”

笑面佛无限悲悯地注视着林霰。

一炷香燃尽了,香灰掉落下来。

林霰默然转身,冲佛祖合上双眼。

木鱼敲击声再次响起。

林霰在这个声音中完成了一场自我修行。

后来他说:

“那一盏德行有亏,受不起这些香火。”

第十九章

符尘是一个时辰之后上的山。

当时符尘为了牵制住聆语楼的杀手,不留神受了点伤。

伤口在小臂上,已经简单处理过。

符尘对此并不在意,一到阁王寺便钻春信屋里玩儿去了,一刻也闲不住。

林霰在佛堂里跪了许久,出来时迎面碰上李暮锦。

说是“碰上”,不如说是李暮锦刻意等在那里。

她一见到林霰便跪倒在地,惶恐道:“楼主恕罪!”

僧人的衣服穿在林霰身上过于宽大,他拢了拢袖子,说道:“你有没有罪,有什么罪,是官府说了算,皇帝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我来恕罪?”

李暮锦俯首在地:“楼主,此事是我擅作主张。但我实在等不了,才会出此下策!”

林霰一顿:“等不了?”

李暮锦仰起脸:“对,我一刻也等不了,一想到燕康至今仍然逍遥法外,而我要忍受那些屈辱便日夜锥心。樊熹虽然为遂州知府,但他毕竟离开内阁,无法直达天厅。霍将军不同……霍家乃皇亲国戚,霍将军手中还有兵马,浸月公主又是他无比看重的人……”

林霰抬起几根手指,打断了李暮锦未说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