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赵安邈失势后,内廷与其相关的势力全部清理一番,不少高位都易了主,此时是极佳的上位时机,若要在宫中培育自己的势力,也必须趁此机会。

霍松声想到了林霰,以林霰的城府和手段,说不准早就为这些空缺留好了人手。

届时朝野上下全是他林霰的人,这大历早迟一日也要落入他手中。

霍松声伸手推开窗。

海风闲涩干冷,霍松声来这没多久,皮就被吹皴了。

他抱着胳膊想心思,挨过冷水的面颊被风一吹更觉冰凉。

春信让霍松声吃点东西,霍松声勉强嚼了根鱼干。

殷涧雷快步向这边走来,手里是一份传书。

“将军,”殷涧雷隔着窗将信递给霍松声,“朝廷来人了。”

霍松声立即出门,拆开信:“这倒是比想象中快,人呢。”

信上是皇帝调喻,多半是让霍松声好生招待人家。

殷涧雷说:“就在营外,跟将军是熟人。”

霍松声眉头一扬,不曾记得自己在朝中有什么熟人:“我?”

殷涧雷点点头:“啊,是林先生。”

霍松声猛地一停步,低头掸开纸。

“……”

他匆匆看完:“还真是病秧子。”

“姓林的疯了。”霍松声比方才走得更快了,把信拍在殷涧雷胸口,“战场也是随便来的地方吗,回头打起来我还得照顾他。”

殷涧雷并不懂霍松声为什么要照顾林霰,不过看他家将军这情急的模样,足见那句“熟人”没有说错。

霍松声一路出了门,营帐之外,一群人扎堆等在那里。

他一眼便瞧见了人堆里的林霰。

大半个月不见,林霰变化不大,唯一改变的是他的身份。

这人穿着官服来的。

墨黑色官服,纹云绘蟒,是翰林学士的经典装配。

霍松声走到跟前,打量林霰一遭,刚要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

林霰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个官礼,尊他道:“小侯爷。”

霍松声走前说的话犹在耳边。

他冷眼凝视林霰,心头飘过四个字:来者不善。

第四十八章

林霰不打没把握的仗,无论是三次科考三中探花,还是后来的三拒翰林邀约都是在为今日铺路。他要让天下人记住林霰这个名字,为了让皇帝惋惜,让他求而不得。

林霰一直在等,等一个时机。

当皇帝对林霰的渴望达到巅峰之时,就是打入长陵宫最完美的时机。

赵安邈去后,赵渊若要平衡宫中各方势力,同时压制赵珩和霍松声,势必急于寻找新的力量,此时出现的林霰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林霰并非皇室中人,对于赵渊来说,首先,他没有皇权上的威胁。其次,他有真才实学,并且他是河长明验出来的“福星”。

老皇帝将林霰派来西海,不止是给他机会崭露头角那么简单,皇帝要验验这位“福星”的“真身”,看他究竟有没有能力取代赵安邈,成为长陵新生的力量。

赵渊送到霍松声手中的密信里,只字未提林霰,而是用“督战特使”相称。

林霰虽然穿着翰林官服,看似平平无奇,连内阁都没入,但“督战特使”四字其实很灵,它并不代表任何官职,又明里暗里告诉别人,特使身份贵重,不可怠慢。

霍松声看了眼林霰,和他身后跟着的人,笑了:“半个多月不见,先生排场大了不少。”

林霰无视霍松声话音里的戳刺,毕恭毕敬地说着千篇一律的官话。

霍松声根本不走心,左耳进右耳出,视线却又仔仔细细将林霰看了一遍。

没怎么瘦,气色看起来好了一些,不是霍松声走前那样灰白灰白的了。手上夹板也去掉了,换上绷带缠着,紧紧地绑在手腕上。

深色官服显得人很挺拔,林霰本身仪态就好,板正,站在人堆里特别扎眼。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赵渊调了一队二十人的骑兵一路护送他到西海,同行的还有海州巡抚杨钦。海州乃沿海七城之首,作为海州巡抚,杨钦统管西海沿岸七座城池军务、政务等,岷州在列。

大历各州、城的巡抚皆听从都察院调派,而都察院又由赵珩总领,杨钦来这前线为的是什么还不好说。

霍松声琢磨着利害关系,林霰既然穿了官服,表明他已经入了翰林。翰林文官众多,每年熬出头进内阁的就那么一两个拔尖的。论官职,一个刚入翰林的文官必然不及七城巡抚。

今日霍松声接了皇帝的令,杨钦作为此地监管者势必也接到了。他和林霰一同出现,不是赵渊的指令,那极有可能是赵珩的安排。

老皇帝的下一步举动并不难猜,赵珩伴君多年也不是个傻的,林霰怎么和赵珩说的没人知道,单看赵珩将杨钦喊来的举动,足可证明他并没有完全信任林霰。

霍松声等林霰讲完话,冲他歪了下头:“跟我进来。”

林霰微微一顿,他身后站着的杨钦先动了一步。

霍松声加一句说:“你一个人。”

霍松声并非此战主帅,但他威望还在,无论是西南军还是海防卫都很听他的话。

林霰跟在霍松声后面,随他进了营帐。

战场条件简陋,地图、沙盘,除此之外就是张小破床。

霍松声进帐先把窗关了,风小了些,感觉比外头稍微暖和一点。

林霰站在营帐中间看霍松声忙活,见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火盆,里面是没烧过的碳火。

这些都是霍松声刚来时海防卫送他取暖用的,战地物资不够,今天烧完了,明天还要有人换有人添,打着仗谁有闲工夫搞这个,干脆不用了,反正霍松声在漠北吃惯了苦头,这点冷不算什么。

他是皮糙肉厚啥也不怕,林霰这冷不得热不得的病秧子可没那么好伺候。

霍松声看起来硬邦邦的,不给人笑脸,心里不知怎么猜林霰呢,可人进来,他第一件事还是把碳火点上,免得冻着这病秧子。

林霰盯着脚边的碳火,说:“有劳小侯爷。”

霍松声动作停在那儿,林霰话里带着距离和客气,和以前不太一样。他认识霍松声第一天就知道喊“将军”,这会儿倒跟长陵城里的文官一样,叫起“小侯爷”来了。

霍松声不太明显地皱着眉,问他:“山楂吃完了?”

林霰下意识舔了唇,没想到霍松声会问起这个。他摇了摇头:“没有。”

小包里没装几个,一天一个也该吃完了,为什么没吃完,那是不喜欢,不想要。

霍松声笑出声来:“不喜欢啊?”

林霰抿起唇,没说自己喜不喜欢。

“哦,我的不是。”霍松声说,“该先问先生喜不喜欢。”

“啊不对。”霍松声后撤一步,当着林霰的面,直白的、大喇喇的将他从头看到脚,“我是不是要叫‘林大人’?”

霍松声面上带笑,看起来吊儿郎当,带着痞气,林霰却听出他话音里的不快。

霍松声确实不高兴,心里堵得慌,可偏偏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如此更觉得烦躁。

特别是林霰还说了句“小侯爷随意”,不咸不淡的语气让人冒火。

霍松声拉下脸来,脚勾过椅子,顺势往下一坐,审犯人般:“你干什么来了?”

头一回见面就是这架势,带着锋芒的试探直往人身上戳。

林霰对霍松声总是包容居多,他面对霍松声时像绵密的水,能吸纳那人武装在外的所有伤人的触角。

林霰说:“奉皇上之命,前来襄助小侯爷。”

“是襄助我,还是利用我往上爬?”霍松声看得门清儿,一针见血道,“你把我当傻子么。”

霍松声从小养在长陵,又算半个皇室,耳濡目染也对朝堂之术深有了解。许多事霍松声不是不知道,只是装傻充愣,当作不知道。霍城用南林侯府和兵权保全了靖北军,就注定很多时候霍松声只能选择做个不吭声的哑巴。

霍松声可以违抗皇命,先斩后奏,对付回讫,但他绝不会插手政事,这是霍家喂给赵家的定心丸。

可这不代表霍松声真的傻。

霍松声十几岁时也是满腹经纶,口若悬河,与人对弈论事一坐就是一整夜的。后来很多人说他上了战场,行事做派都不比从前,过去芝兰玉树的公子哥也能变成野蛮粗鄙的兵痞子,却忘了霍松声当年才子盛名,是还未科考便被翰林预定了名额的。

所以林霰一现身,他便将赵渊的心思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大人要在皇上面前有作为,却拿我做垫脚石,不太厚道吧?”霍松声手上是刚才点炭火用的火折子,封了口,在手指间灵活地转过来转过去,看起来漫不经心。

“小侯爷多虑了。”林霰表情寡淡,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一切以西海战事为重。”

霍松声笑了两声,手臂搭着腿朝林霰倾过去:“大人既然这么说,那我倒想问问,来日吃了败仗,这锅算你的还是算我的?若打赢了,功劳又是算你的还是我的呢?”

林霰来西海不仅仅是督战那么简单,光凭一句皇上喜欢就能做到权倾朝野那不现实,一介布衣,长陵宫中无权无势,要往上走并非那样简单。他要做制衡皇权的利器,这一战就只能胜,不能败。

“小侯爷若这样想便错了。”林霰迎上霍松声锋利的目光,“您应该想,只有我才可以帮你回到溯望原。”

霍松声被刺到般眯了一下眼睛。

他和林霰此刻绑在一条绳上,此战胜,林霰与赵渊的目的达到,老皇帝才会放心让他回溯望原,否则,恐怕靖北军主帅便要易主了。

其中利害关系不用林霰多说霍松声都懂,现在摆在霍松声面前就一条路,跟林霰合作,除非他愿意舍弃靖北军,甘愿在长陵城中为质。但霍松声非常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感觉,他厌恶被拿捏,也讨厌任人宰割。

霍松声肉眼可见的变了脸,林霰就在他对面,清冷冷的一张脸,好像那个温温和和说着“将军不会死”的人不是他,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拉近过。

“这也是你计谋中的一环吗。”霍松声冷冷地问,“也是,你算无遗策,怎会漏了我这一步。踩在我身上的滋味过瘾吗,林霰,我险些着了你的道。”

霍松声的语气又冷又硬,一颗心鼓噪不安,漫过丝丝缕缕抽入皮肉的酸涩。他对这种陌生的感觉难以言表,也无法形容。

林霰要踏着他的后背往上爬,他要借着林霰的力量回漠北。

说来说去,不过是各取所需,何来真心,更无情分。

朝局之中怎会有朋友知己,霍松声被林霰骗过一次又一次,早知他是什么人,原本就不该信他。

霍松声在林霰漫长的沉默中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站起身,打算跟林霰公事公办,先把西海棘手的问题解决了。

就在这个时候,平地突然晃动起来。

霍松声脸色骤变,伸手将林霰拽到身边。

只听“砰”地一声,霍松声按下林霰的肩,躬身护住他。